第9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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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書笑起來,引來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當(dāng)初你害死煙蘭,不就是為了跟我作對?如今我要死了,你還有什么不痛快的?放過她吧,你利用她這樣久,就當(dāng)是回報她吧?!?/br> 她停在他身后,沒有聲音,也瞧不見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宋知書怕她不答應(yīng),又再添補,“放過她吧,為了你,替自己積點陰德。” 很久后,楚含丹方才轉(zhuǎn)回他的對面,裊裊婷婷,姿姿媚媚,萬種妖嬈,千般可人。她那么美,勾魂攝魄的使他難以自控地抬起了眼,將她看在眼里,映在心上。只希望不管明日魂歸何處、魄轉(zhuǎn)哪里,都能記得她。 他們對視著,很久以后,楚含丹挪開了眼,旋裙轉(zhuǎn)身,望向窗畔的月亮,“宋知書,我有件事兒要問你,你別撒謊?!?/br> “什么?” “小時候,是不是你從池塘里救了我?” 他笑了,搖首由她薄薄的肩頭望向同一輪月亮,“這重要嗎?……不管是不是我,你都會一廂情愿的以為是大哥。” 她轉(zhuǎn)回來,面上有亮晃晃的痕跡,只是淚珠早已不知所蹤,“那你為什么還要做?為什么要做這些?” 一霎,那眉尖恨恰舒開,心兒疼又到也。燭光梳櫳了他摧枯拉朽的笑,使他垂下去的肩像極了那些被雪壓斷了的枝枝葉葉,“沒有為什么,舉手之勞而已?!?/br> 還來不及楚含丹發(fā)聲,他的眼淚已經(jīng)直直墜到天水碧的衣擺上,暈開的紋路,像那些錯綜復(fù)雜的愛與怨。 實則他很想抬起袖口揩掉眼眶里連綿不絕的眼淚,在她面前,他已經(jīng)沒有太多尊嚴(yán)可用來破碎了,就只剩這些眼淚,是他的心血,他想保留它、保留著自己僅存的體面??伤呀?jīng)虛弱到抬不起手臂,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最后一則尊嚴(yán)的破碎,卻又無能為力。 楚含丹望著他的眼淚,是稀世的珍珠。而她是被挖了心的蚌殼,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你為什么……” “別問了!”他嘶啞地喊出來,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你到底想問什么?想問我愛不愛你嗎?!那你愛我嗎?你愛我嗎?你要是愛我,那么我的愛對你就有價值,你要是不愛我,那么我再愛你也是一文不值,你也就不用知道!我死了,你快快活活做你宋府的二奶奶就好了,數(shù)不盡的錢給你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只是,別問了,好嗎?” 突兀的喧囂后,又是突兀的寂靜,活像死了萬物生靈一樣的寂靜。楚含丹望著他額上掙起的經(jīng)絡(luò),就像往常每回他們爭吵一樣疾言厲色。 其實,答案就在他的眼淚里,但她仍然困惑,對許多問題,“你是不是知道慧芳給你吃了藥?你是不是知道藥是我哄她給你吃的?” 他沒有答,不知是他的精力已經(jīng)支撐不了他再說話兒,還是他不想回答。但楚含丹一心就想問個清楚,“你又為什么要吃?” 好半晌,他天昏地暗的嗓子里才帶出來一絲笑音,潺潺地,淌出了心事,“每回吵架,我都沒有讓過你,這回我想讓讓你?!?/br> 后來,其實也不過是半刻,他橫插著碧笄的腦袋終于低低地垂下去,從此就沒有再抬起,就像他對她一直的愛,以生命、以絕望、以沉默。 144. 發(fā)兵 遺忘之前 這一年, 宋府完成了兩次葬禮,秋與冬,撤下沒多久的靈幡又重新掛起, 迎著朔風(fēng), 與整個京城的雪光山色融成了一片白茫茫、空蕩蕩的人間。 風(fēng)聲與人聲的嗚咽內(nèi), 是浩壯的喪儀,眾人悲鳴著, 送走了一縷英魂。宋追惗的面色始終是慘白,似乎是掏空了血rou的空殼,可明天, 宋知濯知道, 只要明天, 他又能是那位運籌帷幄的一朝宰輔,誰也阻擋不了他,他天生就有著胸懷大義的無情。 很快,迦南木的棺槨被幾個壯丁抬入陵寢內(nèi),伴著周遭風(fēng)的咆哮, 二三百的仆從俱是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直到整個墓道被封填上、最終成為平地,好像從來沒發(fā)生過什么、不曾有一個年輕的生命被埋葬在這里。他們又在上頭立起一個崇閎的漢白玉墓碑, 密密麻麻的隸書拼湊出了宋知書短暫的一生, 也不過是三尺長、二尺寬的一生。宋追惗站在前頭, 低垂著眼, 將拓的每一筆橫豎撇捺一一脧遍, 似乎就細(xì)細(xì)瞧完了他最“疼愛”的兒子的耳眼口鼻、發(fā)梢及眉宇。 爾后他蹣著步子,些微佝僂地登輿而去。宋知濯則滯后一步,將整個墓林梭巡一遍, 有輕煙淡靄籠罩著大小不一的墓碑,埋著他的先輩血親、他的母親,他的兄弟,以后大約還會埋葬他的父親。但他脧巡著這里,只覺這里與那座輝煌的府邸十分像,倘若那個“家”吞沒了他的情與心,那么這里也終將腐化他的肌骨。 東風(fēng)緊,恰一場芳菲夢醒,臺榭輕煙彌散的園內(nèi),魚兒還是那樣閑,除了不見當(dāng)年紅粉艷香,似乎與平日沒有什么區(qū)別。 廊廡下,楚含丹將始終無淚的眼望向天空,只覺有些脹脹的干澀。她罩著月白的掩襟褂、霜白的羅裙,連腰間的裙帶都是白的,松鬢上插著小小的白絹花。遠(yuǎn)處,明珠亦作同樣裝扮,款款牽裙上游,楚含丹的眼凝住她,直到她漸行漸近。 “二奶奶,”明珠輕柔地喚她,仿佛怕驚碎了滿是裂紋的琉璃,“老爺與宋知濯他們大概就要回來了,那我就先回去了,這一時半會兒,你一個人能成嗎?” 她笑一笑,那些尖利刻薄的恨意不知何時業(yè)已消盡,面上洗凈淡妝,冰雪一樣透徹的白,“沒什么,有管家婆子們照管著,還有童釉瞳忙活,也用不著我忙什么,你去吧?!彼D一下,垂下眼眸,后又抬起來,“謝謝你,明珠。” 風(fēng)拂過她的面頰,不知由哪里卷來一片瓊玉,冷冰冰地蜇她一下,便融掉了三千業(yè)障,是一只輕蝶寒花。明珠細(xì)窺她一瞬,也懂了,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兒珍重?!彼苟ィ杏窒肫鹨患聝簛?,“噢,差點兒忘了,我在外頭招呼官眷時,好像聽見丫鬟議論,說是慧芳像是有了身孕,但她不敢說,連個大夫也不敢請來瞧,你要是得空,就替她請個大夫來瞧瞧吧,我走了,勿送,改日再回來瞧你。” 那輪細(xì)柔的輪廓很快便消失在曲徑,憑高望及斜陽,照著她消失的遠(yuǎn)處,暮云凝碧,天地悠悠之間,楚含丹倏而感覺前所未有的寂寞,好像她不單單成了宋知書的遺孀,亦是茫茫人間的遺孤。 未幾,夜合由屋里出來,替她披上一件白貂氅,稍稍疊起了眉心,“方才好像聽見大奶奶說慧芳懷孕了?” “還沒請大夫,到底也不知真假?!背ば辊馊胛輧?nèi),風(fēng)撩起的裙,是單薄的蝶翼。她慢悠悠落到塌下,舉止嫻雅中透出一生一世的精疲力竭,“你去總管房說一聲兒,請個好太醫(yī)來,診了脈,要是真的就去告訴老爺一聲兒?!?/br> 夜合駭異地沉默后,小心翼翼地窺她的面色,“小姐的意思,就要饒過慧芳了?” 她笑了,寂寞的眼里露出坦然與柔情,“宋知書與我作了一輩子的對,我們兩個都嘴硬得很,他更是從沒跟我說過一句軟話兒。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就依了他吧?!?/br> 恰有丫鬟捧茶上來,夜合接過,面色已改成了一團(tuán)欣慰,只是眼里總有些悵然若失,“可惜爺還不知道這事兒呢,就去了。要是他曉得了,指不定多高興?!〗阕龅脤Γ鹿苁裁刺齑蟮某?,人沒了,就盡消了吧,往后你還是要好好兒過日子的啊?!?/br> 茶香清暖,屋子里點著好幾個炭盆,楚含丹的腳尖前就有一個,倏明倏暗地閃著暗紅的光。一雙秋水翦瞳眸將這間屋子細(xì)瞧了一遍,春屏如景,靑紗成詩,榻如昨,椅如昨,十里香紅如昨,窗外花有千樹,獨人不在其中。她的心內(nèi)滿填了一種空落落之感,只覺塵緣浮生,似一場虛夢。 她呷了口茶,抿唇笑一笑,算是應(yīng)答后,又抬袖讓夜合坐下,“請?zhí)t(yī)來瞧了,若是真有了身孕,不論男女,只等她生下來,就還抱來我養(yǎng)吧,她自己想留在宋府麼就還做她的姨娘,要是守不住,就配個人,自去過日子?!?/br> 稍刻,她望向支摘牗外一輪壓了毛邊兒的溫暾,似嗟似笑,紅塵種種,似乎都在這一縷嘆息里。夜合窺著她,眼里逐漸泛起酸澀,不知是為了這種柔軟的變化而喜、或悲。 落花庭院,幾個黃昏,宋府沒有迎來年關(guān)將至的喜悅,雖如往歲,仍舊各方送禮往來,紛紛有序忙亂。這樣兒瑣碎的忙碌中,卻是絲絲縷縷的蕭條,這座人丁單薄的輝煌府邸,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空曠,這一頭隔著那一頭,幾如交迭的日與月。 而前朝的風(fēng)云仍是瞬息萬變,百官開始籌備年關(guān)祭天、祭祖等慶典,宋知濯的忙碌則剛好進(jìn)入短暫的閑暇,閑暇里卻是鼓號廝殺,由遙遠(yuǎn)的定州傳來,昭聾發(fā)聵地使人肅穆心驚。 清平盛世譬如那天子趙穆的笑意,和煦中隱藏著絲絲扣扣的危機(jī)。他將手中的折子擱回案上,垂眸望向下首跪著的一團(tuán)殷紅,在他心目中,這是一團(tuán)火,隨時可能焚了他的大殿。一霎安靜后,整個殿內(nèi)回蕩起他悶沉的聲音,“宋將軍,快起來,你是股肱之臣,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樣多禮?!?/br> 宋知濯埋向地面的眉心蹙起,稍作猶豫后,到底站起來,“謝陛下體恤。父親自幼教導(dǎo)臣,不論近臣外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要時刻謹(jǐn)記君臣之禮?!?/br> 寬廣如海洋的扶手椅上,趙穆捋一捋黑得發(fā)亮的一把須,作滿意態(tài)勢將頭徐徐點一點,“從前在壽州我就同你說過,你父親是我欽佩之人,他也的確不負(fù)所望,為國為民生立下了千古之功??上銉蓚€兄弟英年早逝,不然他日史書上,你們宋家可謂滿門良臣將相?!彼匠霭竿?,走近宋知濯,“你所作的戰(zhàn)略書我瞧了,果然是虎將龍威之才,以你之略,必定能大勝敵軍。可是這倒還叫我犯了難,你已經(jīng)是殿前司指揮使,又封得鎮(zhèn)國大將軍,再往上,武官來講,可沒什么好晉封的了。不如,到時候我封你一品寧遠(yuǎn)侯,你看怎么樣?” 不知哪里來的玉磬響,清脆地敲打著宋知濯的心。他立時畢恭畢敬地伏跪下去,“臣多謝陛下天恩!只是……臣已無所求,只望陛下恩準(zhǔn)臣辭官之請?!?/br> “你還惦記著這事兒?”趙穆背過身去,未知喜怒,卻發(fā)出一聲重重的嘆息,“罷罷罷,你既已無心做官,我也留不住你。等你由定州大勝歸來,我便準(zhǔn)了你請,就當(dāng)是封賞了。” “謝陛下恩典,臣自當(dāng)萬死以報!” “你退下吧,去集結(jié)兵馬,明日出發(fā)。” “臣告退?!?/br> 俄延一瞬,趙穆方轉(zhuǎn)回身來,望著殿門外那抹被太陽與雪光映得猩紅的身影,在蒼茫天色里,尤為刺眼。直到這個背影消失在目及內(nèi),他方踅回案上,睨著地上不知何時跪著的人。 此人未著朝服,穿一件玄色綢緞襕衫,胸前黑線所繡一只鷹,黑曜石一樣的瞳孔狠厲而陰鷙,其聲暗澀澀的,似乎藏著無限殺機(jī),“臣吳堅,祝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吳堅起來,”趙穆一個胳膊肘欹斜在扶手上,歪著眼睨他,“你方才也聽見了,宋知濯要辭官。依群臣之諫,過了年就要立二皇子為太子,他碰巧就在這時候來辭官,可見是很替我那兒子著想啊?!?/br> “陛下招臣進(jìn)宮,所為的是這件事兒?” 趙穆的眼掠過他,上眺至他頭上的藻井,繁脞的欞格與紋路幾如那些有關(guān)生死、權(quán)力等復(fù)雜的欲念,“吳堅,朕問你,你知道先皇在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嗎?” “臣記得,是六十七年?!?/br> “六十七年,父親二十歲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人心慌啊。你瞧,他老人家當(dāng)年立了老大為太子,可惜老大還沒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過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人沉不住氣了,起兵造反,逼宮傳位。朕從前不大明白父親,做這幾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人坐到這個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讓給他人了,可朕擔(dān)心,朕手底下的兒子們也有這一天。二皇子趙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領(lǐng)著他這些舊部下來逼朕的宮,那可怎么辦?” 吳堅一雙鷹眼垂下,鏘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日便帶領(lǐng)手下暗衛(wèi)跟著宋知濯到定州。若兩軍交戰(zhàn),宋將軍戰(zhàn)死沙場那便罷了,倘若他平安得勝,那臣便暗中讓他‘殉國捐軀’。” 一束光蓋了半張案,趙穆的眼在金色的陽光內(nèi)毫無異色,將血染的紅袖揮一揮,就揮出了無情的風(fēng),絞弄著千百年來的宦海波詭。 與瞬息萬變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風(fēng)始終是恬靜而溫柔的,輕輕搖曳瓊玉,過了霜花。窗外是寂靜的夜,霧煙凄凄,情絲恨縷,寫得相思幾許。 屋內(nèi)小爐炭火,暖香四溢,點綴著漫長而孤單的夜。幸好,明珠已經(jīng)十分適應(yīng)這種孤單,托腮圍坐在爐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烹茶,一股綿密的想念與擔(dān)憂闐滿了她。 關(guān)于宋知濯要帶兵前往定州的消息是從宋府丫鬟們嘴里聽來的,自打她搬到這里來,他們之間便始終維持著一種默契,從未有過刻意的交談。她不知道宋知濯怎么樣兒,但她是在這樣的孤寂里等待著,等待著夢云離去,然后,遺忘他。 幾不曾想,在遺忘之前,他來了,伴著幾聲輕柔的扣門,明珠拉開門,即見好幾個仆從簇?fù)碇驹陂T外。他的頭上是一輪碎月,身前是幾盞黃燈,半明半昧地罩著他牙白的圓領(lǐng)袍,在風(fēng)里簌簌地飄搖。 宋知濯揮退了眾人,獨進(jìn)得屋內(nèi),帶著刻骨的柔情望著明珠笑,深情而含蓄,“明兒我要帶兵往定州去,與遼兵有一場大仗要打,本想著,回來了再來找你的??傻秳o眼,我怕沒命回來,就先來瞧你。” 他們之間隔著兩步距離,幾如一片跨不過去的一條河。他在河的對岸,用繾綣的目光訴說著滿腹相思。明珠讀懂了他的眼神,她甚至從未懷疑過他對自己的愛。她也笑一笑,指他到榻上坐,自己折回爐邊捧了茶來,“聽說這次戰(zhàn)事吃緊,遼人動了大兵?” “是,”他頷首一下,接過茶,并未飲,只想一刻不錯地望著她,“他們大概有八十萬人馬,若勝了,能換得邊關(guān)十幾年的安定?!?/br> 言訖,陡然迎來了一陣突兀的寂靜。明珠已坐到對榻,玉沁唇脂,香米眼纈,濃情縷縷,卻思及往事,細(xì)如青絲,“你這一去,恐怕得兩三個月,府里安頓好了嗎?” 他垂眸笑了一下,一雙眼很快搦回來,里頭有碎玉的光輝,“府里頭有父親,能亂到哪里去?” “也是?!彼乱唤胤凵啵袷亲詯蓝啻艘粏?,略顯尷尬地執(zhí)起榻案上一根細(xì)細(xì)的銀簽挑一挑燈芯。 好半天,宋知濯到底一嘆,眉目失落地垂下去,“小尼姑,你跟我說話兒,用得著這樣嗎?不近不遠(yuǎn)的,好像我只是個半熟不熟的人?!?/br> 暖玉銀屏,風(fēng)姿綽約,是明珠的一抹笑。笑過后,她也垂下了眼,“我只是不知道要同你說什么?!?/br> “那你聽我說?!彼麄?cè)轉(zhuǎn)過身來,釅釅地睇著她,“我原想回來再同你說這些的,但又怕再等幾個月,你就要將我忘了,我是知道你的,什么都忘得快。” 言著,唇角上漸漸勾起一抹苦笑,很快又被眼中的星光沖淡,“小尼姑,你上回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在琢磨你的話兒到底對不對。我現(xiàn)在也未知對否,只是明白了我,我太在意父親的目光了,在意到忽略了我自己,一心只想著爬到高處,讓他不得不瞧見我。我曾無望的爭取過、等待過、祈求過,所以當(dāng)童釉瞳跪在我面前求我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自己,那個可憐的自己,于是那一刻,我就想成全她……” 月影涼風(fēng),過去在他身上,被絲絲縷縷地剝?nèi)?,使他如水清澈地望著明珠,“可我從沒有愛過她,或是別的什么人,我只愛你。我現(xiàn)在明白了,我不能永遠(yuǎn)陷在那些得不到的期盼里,這樣下去,我只會走不到未來,只會失去你,因為你比我走得快多了。我已經(jīng)向圣上辭了官,所以,你稍微等等我好嗎?等我從定州回來,我就去向父親請命從府里頭搬出來,我們就住在這里,或是你想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反正我們一起、就只有我們兩個,再沒有別人。所以,求你等等我,別太快忘了我,好嗎?” 在他閃爍希冀的眼眶內(nèi),是明珠低垂的側(cè)顏,有一種山河安然的靜默。 這是一場持久靜默,一縷舊情,空趁斷煙飛繞,抓不住,夠不著。宋知濯等了很久,等得一顆心寸寸陷入絕望,好在,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絕望”,也適應(yīng)了焦灼的等待。 直到明安來叫門,攔腰截斷了這一席沉默,“爺,該走了,馬上天就要亮了,大軍還等著爺呢。” 145. 元宵 一場孤清 離那場沒有答案的沉默過去了半個月, 清苑已掛起喜慶的紅綢、貼窗花、換對聯(lián),不為新春,只為新嫁。 滿院大大小小的姑娘門笑靨暖融粉沁, 雪肌羞怯, 杏妝梅鬢, 伴著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丫鬟由府門處旋裙帶風(fēng)地朝里跑, 笑著奔著,尤甚蝶弄晴影。 繡閣輕簾,罩住了侍雙綽約窈窕的身姿, 明珠面含喜色, 撥簾而入, 幾個婆子便退出去,只余她靜悄悄站在她身后,在鏡中瞧見了一張翠嬌紅韻的臉,“你瞧,多好看, 真是長大了。” 侍雙原埋首整理著紅艷艷的衣裙, 聽見聲音抖了下肩,羞赧的一張臉, 胭脂亦蓋不住的紅, 她仰起頭, 眼里閃著初嫁獨有的、大大的喜悅與小小的擔(dān)憂, “奶奶不是在前頭廳上招呼沁心姑娘與幾位官眷太太?” “我來瞧你好了沒有?!泵髦樾χ? 望見她眼里一點點感傷,輕言寬慰,“怎么了?大喜的日子, 怎么像是要哭的樣子?我是最煩‘哭嫁’那一套,明明是件高興的事兒嘛,怎么哭得要死要活的?” 她握著帕子哈下腰,小心地蘸干侍雙睫畔的淚花兒,笑意帶嗔,“是怕他以后待你不好?還是怕婆家待你不好?” 煙紗霞綃裹著侍雙,使她像一片彩云那樣美。她輕輕哽咽一下,揚著臉像是為自個鼓勁兒地笑起來,“我才不怕呢,奶奶不是說‘凡事、凡物利弊皆有之,慣來沒個雙全’?就算公婆真對我不好,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求著他們對我好,我盡我的本分就是了。至于他,我想他既然三番五次的上門來求奶奶,想必是鐵了心想娶我,他有如此誠心,我就愿意相信他會對我好。再說奶奶不是總教導(dǎo)我們‘好不好兒的不在別人,在自個兒’?我才不怕呢?!?/br> “真是長大了?!泵髦閷⑺种鴿M身繁瑣的身子攙起來,笑中帶著欣慰的淚花,“我記得那年我才回府里,你們都是些半大點兒的小姑娘,數(shù)你和侍嬋大一些,也不過十五六,一轉(zhuǎn)眼,你就嫁人了。我倒沒有什么囑咐你的,你比她們都懂事兒,性子也沉穩(wěn)些,人又聰明伶俐,必定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這個你拿著……” 言畢,輕盈轉(zhuǎn)身自另一個案上拿來一個髹紅狹長的檀木盒打開,只見里頭是一支金簪,嵌著綠油油的一顆大玉珠。幾個指端動一動,誰知還有關(guān)竅,竟然將匣蓋兒剝開一層,抽出一張小折好的紙,“這只簪子原先我買時花了二千銀子,你留著,回頭遇到什么難處就去當(dāng)了,也能換個一千七八的。這個是二千的銀票,藏在蓋子里,以后實在有什么難了,就拿出來使。只是這兩樣?xùn)|西可別叫他和婆家人曉得了,是你自個兒的梯己?!?/br> “奶奶,我不能要,”侍雙一只柔荑將闔上的匣子推開,連擺著頭,晃響了滿頭珠翠,“您已經(jīng)給我陪了一二千的嫁妝了,況且我手上還有這兩年您賞的東西,雖不是大富大貴,也是吃喝不愁,就不必再給我了?!?/br> “拿著!”明珠嗔圓了眼,只往她手里塞,“我有那么多錢,又不是今日打金釵明日做衣裳的,花也花不完。以后我也不能時時在你身邊護(hù)著你,你拿著吧,也好叫我安心?!?/br> 到此節(jié),二人眼淚均是簌簌而下,侍雙正欲磕頭,卻見侍梅侍竹幾個小的跑入門內(nèi),嘻嘻哈哈推搡著、樂著,“侍雙,你好了沒有啊?新郎官兒都到了,白管家正領(lǐng)著往廳上去呢!” 這時二人才將淚線收干,合著眾人一齊往那邊兒廳上去。廳上早已擠滿了一堆人,付夫人連同要好的另兩位官眷太太、沁心連著另兩個姐妹、再有一屋子的丫鬟仆從,還有青蓮自不必說。 一屋子鶯鶯燕燕的笑聲內(nèi),付夫人年長一些,站出來主持著大局,“按理說是要拜別父母,可聽說你這丫頭沒有父母親人,明珠,你就當(dāng)是她的父母,還該坐到高堂上,讓她拜一拜你?!?/br> “夫人又拿我打趣,我才大她多少?哪里就做得她的父母?” 明珠含笑推拒,卻見姓陳的新郎官兒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禮,“奶奶請上坐吧,奶奶當(dāng)?shù)玫?。奶奶為我與侍雙的婚事cao了這么多心,就是父母,也不過如此了,就請奶奶上座,受我與侍雙一拜?!?/br> 至此,明珠方坐下,就望著這一雙璧人自罽毯上跪下叩首。她望著他們,眼淚一霎便撲朔而來,待二人起身,她果然像一個母親,下座握緊了侍雙的手,朱唇微啟,卻又無言,只把她的手輕輕拍一拍,爾后,目送他二人在仆從簇?fù)碇凶叱鲩T外,踏入那一方情天恨海。 門外的金色的陽光,與一段金色的韶華,流年一樣的人影喧囂著,伴著笙、竹、管、弦各色仙樂鬧開。直鬧到酒色闌珊,醉顏爭妍紅玉,方散。 月華初上,旋即便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涌出,伴著早早就到的夜色。明珠挽著沁心的臂彎,最后一撥才將她送出園子去。 二人慢悠悠地繞著霜雪漸漸消融的花間,沁心溫柔的嗓音響在她的耳畔,“宋大人都走了半個月了吧?不知可到了定州沒有?” 身后尾隨著另二位姑娘與丫鬟們,嬉笑喧闐內(nèi),明珠的聲線是一條孤寂的溪水,涓涓細(xì)流,“哪里就能到呢?一路上恐怕風(fēng)雪大得很,大約還得有半個月吧。” 二女相笑相依,沁心披著大毛斗篷,繡鞋探出裙邊,閑庭信步,“我聽見青蓮說,宋大人走前還來找過你,可見他是真心,怎么你卻猶豫了呢?” 明珠笑著,將頭搖一搖,“我也不知道?!?/br> “你是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