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奴婢已不能跳舞也回不去舞坊了，偏梁行總鼓勵(lì)我，說沒準(zhǔn)有一日腿好了、又能跳舞了。”她說著語氣變得又甜蜜又無奈的，“落下這樣的腿疾，哪里那么容易能好？可他這份心意，奴婢很難不領(lǐng)情?！?/br>
    “若無梁行的幫襯，奴婢只怕活不過今日?！?/br>
    “但奴婢總歸是想好好活下來的?！?/br>
    周嵐珍點(diǎn)一點(diǎn)頭。

    她曉得宮里有些小太監(jiān)和小宮女為了日子能好過一些，會結(jié)為對食。

    眼前的人縱使跛了腳，可也有兩分姿色。

    一個(gè)小太監(jiān)有什么好挑剔不滿？

    不過聽苦寒這么說，她又理解為何梁行昨日非要說“舞坊的小舞女”了。

    大概在梁行心里，這個(gè)人便永遠(yuǎn)都是那個(gè)樣子罷。

    雖然從梁行口中略聽過是怎么一回事，但此時(shí)，周嵐珍依舊問：“你說你是因?yàn)槭芰P才傷了腿，卻又是為何受罰？你既是舞坊的舞女，何以至于被下此毒手？”她語氣一時(shí)變得惋惜起來，“若非你已這般，我倒很想看一看你跳的舞的?！?/br>
    這便很算是被戳到痛處了。

    一個(gè)自小練舞的小舞女，原本在舞坊，也不必總做些臟活累活，如今呢？

    不但此生無法跳舞，甚至整日在浣衣局被欺負(fù)，還被人嘲笑過是瘸子。后來有梁行愿意護(hù)著她、幫她上下打點(diǎn)，這日子才好過一些?？伤緛聿槐卦膺@些罪的。

    “梁行總勸我，忘記那些事，往后好好過日子便是了。”

    苦寒紅著眼，憤憤道，“可怎么忘？如何能忘？多少次奴婢夢中驚醒，都是因想起那一日發(fā)生的事情?！?/br>
    她咬著唇說：“奴婢彼時(shí)原叫綠腰，彼時(shí)跳得一曲也是《綠腰》。但淑貴妃……卻在陛下面前說奴婢跳得太差，又斥責(zé)奴婢用心不純，連帶陛下也斥責(zé)奴婢。”

    這同梁行說的那些頗有些出入。

    不過周嵐珍能理解，要自己說出來是為了勾引陛下跑去跳舞的，未免羞恥。何況這勾引失敗了，也不怎么光彩。她沒有戳破苦寒的話，只說：“當(dāng)真是可憐你了，不過陛下的確寵愛淑貴妃?！?/br>
    周嵐珍幽幽說起之前在御花園里的事：“便因我簪了海棠花，陛下顧念淑貴妃，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說我配不上那花……可又能如何呢？為今之計(jì)只能是受著了?！?/br>
    話音剛落，卻見苦寒一臉憤恨：“陛下不過是被淑貴妃蒙蔽而已！”

    “遲早有那么一日，陛下定會醒悟過來的?！?/br>
    周嵐珍不輕不重的看她一眼：“你這個(gè)小舞女不想活了？”

    “這樣的話也敢說？好在我是曉得你心中委屈，如若換作旁人，你這樣的話，此刻你就該被掌嘴、該挨板子了?！?/br>
    苦寒離座跪伏下去，痛聲道：“周才人若要罰奴婢，奴婢絕無怨言，可奴婢所說，亦非抹黑之語。周才人或許不知，舞坊曾經(jīng)有一位舞女，得陛下寵愛被封為寶林，便因如此，竟就遭了淑貴妃的記恨，香消玉殞。”

    周嵐珍挑一挑眉：“什么意思？”

    苦寒咬唇，終是字字句句道出當(dāng)初得寵后被賜住秋闌宮的孫敏的一些事。

    “大家都以為孫寶林是因被打入冷宮，不堪忍受折磨，方才自盡?！?/br>
    “可是奴婢了解孫寶林，她并不是那樣的性子?！?/br>
    “她被打入冷宮后，奴婢去看過她，她根本未曾泄氣，還對奴婢說，會好好的?！笨嗪f著，掩面而泣，“原本，奴婢也以為是孫寶林一時(shí)想不開，做出傻事，可是后來見淑貴妃對待奴婢之態(tài)度，漸漸醒悟，說不得那件事……”

    這話沒有說盡。

    可是，周嵐珍聽得很明白，言下之意，孫敏之死或許與淑貴妃有關(guān)。

    “你說出這樣的話，可有證據(jù)？”

    周嵐珍厲聲道，“若無證據(jù)，一旦傳出去，你這小命也難保?！?/br>
    苦寒怔怔說：“奴婢……奴婢沒有證據(jù)……”

    “可即便沒有證據(jù)?！彼龆胃咭袅?，猙獰道，“真相也定是如此！”

    沒有證據(jù)，和信口胡謅有什么區(qū)別？

    周嵐珍覺得這個(gè)人或許因?qū)κ缳F妃有怨氣，很有些發(fā)瘋的跡象。

    “但總歸是要講證據(jù)的?！?/br>
    沒有刺激她，周嵐珍只是說，“有證據(jù)尚且有說理的余地，沒有證據(jù)，能如何？被陛下曉得了，受罰的也不會是淑貴妃。”

    周嵐珍本想從這人口中多打聽一些有關(guān)淑貴妃的事情。

    現(xiàn)下看來未必做得準(zhǔn)。

    因而同她聊天的意愿低下去許多。

    后來又聽得片刻苦寒頗似憤世嫉俗的言語，周嵐珍頭疼的把人打發(fā)走了。

    小舞女苦寒走后，她把梁行叫到跟前說：“這小舞女，頗喜歡胡言亂語的，你可得好生看著她，免得她到別處去亂說話?！?/br>
    梁行似乎愣了一下，問：“她在主子面前亂說話了？”

    跟著連忙說，“她是有些糊涂，因跛腳之事，又心中怨恨，才會如此……”

    “我未同她計(jì)較，也不會放在心上，你不必怕?！?/br>
    周嵐珍道，“這么個(gè)小舞女，對我又無威脅，我何必要同她計(jì)較?！?/br>
    梁行頓時(shí)叩謝周嵐珍恩典。

    周嵐珍復(fù)道：“好了，你下去吧?！鳖D一頓，她想起什么，問，“你帶她過來見我，可曾叫旁人瞧見？”

    梁行說：“奴才有意避著人，應(yīng)是不曾有人瞧見的?！?/br>
    “也罷?！敝軑拐鋽[擺手，將他揮退，想著苦寒那些話，一陣頭疼。

    說得那樣半天沒有兩句有用的話。

    哪怕真的是淑貴妃謀害的孫敏又如何呢？孫敏早已不在，而淑貴妃只要有陛下寵著護(hù)著，便什么事都不會有。殘酷么？可這后宮，本就如此殘酷，有什么法子？

    連昨日陛下翻了駱聞穎的牌子，都能沒有要駱聞穎侍寢跑去春禧殿。

    這淑貴妃也不知究竟使得什么手段。

    周嵐珍長吁一氣，亦有兩分幽怨。

    長此以往，她受的那份委屈，還不知能不能討回來呢。

    ·

    因覺得用處不大，周嵐珍沒有把苦寒那些話太過放在心上。

    然而，同這人見過后，未出幾日，她又撞見梁行一身狼狽的從外面回來。

    周嵐珍免不了問一問。

    誰知梁行苦澀道：“苦寒今日不知怎得落水了，幸好奴才去看她，撞見她落水，將她救了上來，這才撿回一條小命。若奴才去得遲一些，只怕便是天人永隔?！?/br>
    此事來得太過巧合又太過蹊蹺。

    周嵐珍心里有些不安，追問梁行：“她如何落水的？是自己不小心嗎？”

    梁行猶豫著搖頭：“她自己也說不大明白?！?/br>
    “似乎是說，在池子邊洗衣服……偏就掉水里去了，也無人來救?！?/br>
    如果被人推下水，總會有感覺罷？

    周嵐珍心下這般想著，壓下那一股異樣，開口讓梁行快些回去收拾自己。

    復(fù)過得兩日。

    深夜，周嵐珍迷迷糊糊被一陣奇怪聲音吵醒。她喊得兩聲自己的大宮女，無人應(yīng)答，煩惱中掀開帳幔，蹙眉疑問為何房間里這么暗的時(shí)候，卻見一個(gè)披頭散發(fā)、流著兩行血淚的女鬼猛然撲向自己。

    周嵐珍尖叫出聲，連忙將帳幔合上。

    眼見那道影子在帳幔外晃來晃去，她縮在床腳抱著錦被，渾身止不住發(fā)抖，更是死死閉上眼睛，口中控制不住，不停念叨著：“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是好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過得多久，帳幔被人從外面掀開，一陣?yán)滹L(fēng)灌進(jìn)來。

    一只手攀上自己的肩膀，周嵐珍又是一聲尖叫，卻聽得大宮女連聲說：“主子，主子，怎么了？做噩夢了？”

    周嵐珍睜開眼睛，見當(dāng)真是自己的大宮女，心下惱火不已。

    她抬手甩了大宮女一巴掌，怒道：“方才我喊你好幾聲怎得不應(yīng)？這蠟燭又怎么熄了？還不快些點(diǎn)上？”

    大宮女委屈捂住臉去做事。

    周嵐珍抹一把額頭冷汗，努力來回?cái)?shù)次深呼吸緩和情緒，在房間變得明亮的同時(shí)勉強(qiáng)定住心神。

    這種鬼神之說，她由來是不信的，有也必定是有人在裝神弄鬼。

    但此時(shí)周嵐珍亦記起前兩日那個(gè)小舞女無端落水一事。

    偏生這么巧不成？

    她入宮才這么短短的時(shí)間，自問沒有得罪過誰。御花園那一次的事情，陛下已經(jīng)斥責(zé)過她，即便淑貴妃心里依舊覺得不大痛快，也無須到得今日才來發(fā)作。

    這分明是……

    像在警告她和那個(gè)小舞女，尤其警告她不要多管閑事。

    是不是也在說，她執(zhí)意多管閑事，下場必將如那個(gè)孫寶林一樣？

    苦寒說過，孫寶林從前是住在秋闌宮的。

    周嵐珍抬手摁一摁胸口的位置。

    她明日得打聽打聽，駱才人和楊寶林睡得安穩(wěn)不安穩(wěn)才成。

    若單她一個(gè)夜里睡得不安穩(wěn)，無疑是沖著她來的。

    那樣她是得小心才行。

    ·

    翌日。

    后半夜幾乎沒睡的周嵐珍頂著一張憔悴面容，去見了駱聞穎和楊柔。發(fā)現(xiàn)她們臉色都不錯(cuò)，不像夜里睡得不好，周嵐珍便知，只有她的聽雨樓發(fā)生那種事。

    其后連續(xù)兩天的夜里，周嵐珍不得安眠。

    且夜夜都聽得到那樣詭異的聲音，以及看得到有影子在帳幔外晃來晃去。

    哪怕曉得有人在裝神弄鬼依舊害怕。

    她不愿一直如此，索性將計(jì)就計(jì)把那個(gè)夜里作祟之人抓了。

    被抓到的是聽雨樓一個(gè)小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