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你怎么還在?”沈珠曦怔怔道。 “這和你沒關(guān)系。”李鶩說:“你哭了一晚還不停,就因為沒吃到包子?” “和你沒關(guān)系!”沈珠曦用他的話回敬道。 李鶩靈敏跳下欄桿,腳踩的地方和閣樓懸空處只有一線之隔,沈珠曦剛要驚呼出聲,李鶩已經(jīng)攀著金銀樓的紅色柱子滑了下來。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如常朝她走來。 “你連我都不怕,怎么還怕幾個乞丐?” 沈珠曦咬住嘴唇,半晌后才說:“這是兩碼事。” “是啊,這是兩碼事——他們是壞人,老子是好人,好人不該跟你一般計較?!崩铤F說:“走吧,跟我回去。” 沈珠曦站著不動,李鶩卻已轉(zhuǎn)身走了,他一邊走,一邊說: “我可提醒你,這里不比皇宮,夜里什么都可能發(fā)生。什么慘死的孤魂野鬼啊,欺男霸女的惡霸啊,餓了十天半月的乞丐啊……” 沈珠曦后背一寒,也顧不上這臺階夠不夠體面了,趕緊跟上了李鶩的背影。 李鶩像是背后有眼睛一樣,看也不看便知道她跟了上來。 他說:“你剛剛發(fā)呆發(fā)了那么久,在想什么?” “……” “你jiejie只是一個宮女,只要暫時躲起來,叛軍不會拿她怎樣的?!崩铤F說:“這兩日,京畿一帶出來了許多宮中逃出來的宮女內(nèi)侍,說不定其中就有你jiejie。” 沈珠曦悄悄抬頭,正好撞上李鶩偏來的視線,她連忙垂下眼眸。 “老子有這么嚇人嗎?你為什么總是不看我?”李鶩的聲音很不高興。 “……我是女子,本就不可直視外男。” 李鶩鄙夷道:“好大的本事,還管起別人的眼睛珠子往哪兒轉(zhuǎn)了。這是誰定的規(guī)矩?讓他到老子面前來,我來和他講講道理?!?/br> “……她早就死了幾百年了。” “那你還聽她的,是不是傻?” 沈珠曦不服氣地抬頭,李鶩有力的目光將她逮了個正著。她剛要垂眸,他已經(jīng)說話了。 “在魚頭縣,你只需聽一個人的?!?/br> “誰?” “我?!崩铤F道。 沈珠曦眼神古怪地瞧著他,不知道這人究竟哪兒來的這么強的自信。 兩人走了一段路,漸漸遠(yuǎn)離市井,天邊山巒疊翠,一聲不知名的鳥鳴響徹云間。土路上坑坑洼洼,既有大大小小的鞋印,也有梅花似的動物腳印,沈珠曦借著月色,小心避開腳下的牛屎,一不注意,肩膀撞到了李鶩身上。 “你還走得動嗎?”李鶩瞧她一眼,說:“要不要我背你?” “不用!” “你看著柔柔弱弱的,脾氣倒挺大?!?/br> “……” “以前伺候人,沒為此被打?” “……越國公主心地善良,不會打我?!?/br> 兩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話,一排隔得稀稀疏疏的農(nóng)家小院現(xiàn)身小徑盡頭,籬笆或是半人高,或是干脆沒有,露出掛滿衣物的晾干和幾盆野蠻生長的植物。偶有一行炊煙升起,混入糖絲般的白云中,空中散發(fā)著饅頭剛出鍋的清香。 沈珠曦還記得李鶩家住何處,撇下李鶩,快步走向一間小院門前。 “你還記得呢?”李鶩有些吃驚。 沈珠曦得意地看向籬笆門外的一棵灌木,密密麻麻的小白花開滿葉片之間,在月光下閃著潔白的光輝。 “我記得它。” 李鶩灑脫一笑,道:“那你記好了,以后迷路別想我去找你?!?/br> 沈珠曦跟著李鶩走進(jìn)院子,沒看見李雀兒和李雕兒的身影。 “你弟弟呢?”沈珠曦問。 “回去了。這屁大點的地方,住不了那么多人?!崩铤F推開堂屋的門窗,搬出長凳,說:“你先坐?!?/br> 沈珠曦拘謹(jǐn)坐下,看了看四周,說:“你不點燈嗎?” “月老頭不是在么,還點什么燈?” 李鶩出了堂屋,沈珠曦在桌下握著雙手,視線在堂屋里四處游走。 一張方桌,四條長凳,一個雜木小櫥便是堂屋里的所有家具,光禿禿的泥墻上有幾個鐵鉤子,掛著蓑衣和斗笠,除此以外,再無器物。 里間的寢室沈珠曦是去過的,也不過是一張硌得人骨頭疼的硬床而已,同樣見不到任何裝飾器物。 與其說是生活起居的“家”,倒更像是個臨時落腳之地。 沈珠曦看著這名符其實的陋居,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的宮殿,父皇雖對她視若不見,但有傅玄邈庇佑,她的生活所需一應(yīng)不缺,即便是便所,也裝飾著綾羅綢緞,再加上傅玄邈時常送來奇珍異寶,名家書畫,她的宮殿也算金碧輝煌、富麗堂皇。 和她的起居之地比起來,說李鶩所居之地是陋居,完全是客氣之詞。 這里簡直比她宮里婢女住的耳房還不如。 那茅草亭,就更不必說了,對沈珠曦而言,那是地獄中的地獄,噩夢中的噩夢。 李鶩回來了,卻是端著一盆還在冒熱氣的大白包子。他把瓷盆放到桌上,在沈珠曦旁邊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沈珠曦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他居然為她留了包子? “吃吧?!崩铤F拿起一個包子,剛要送進(jìn)嘴里,看見沈珠曦的視線,手上一頓,轉(zhuǎn)而將包子遞給了她。 “……我不要你的。 “給你你就拿著?!崩铤F把包子塞進(jìn)她手里,又從盆里拿起一個?!皩m里的女人都像你一樣磨磨唧唧的嗎?“ “你才磨磨唧唧的?!鄙蛑殛匦÷暤馈?/br> “你說什么?” 沈珠曦?fù)Q了只手拿包子:“我說包子好燙?!?/br> 李鶩不屑道:“嬌生慣養(yǎng)。“ 為了演示糙生逆養(yǎng),李鶩大口咬下白胖胖的包子,然后,撞翻了凳子蹦起來。 他吐詞不清地罵了聲娘,暴跳如雷道: “……怎么給老子拿的是灌湯包?!” 沈珠曦看他沖到院子里,急得用瓢直接舀水喝,好像猴子被燒了屁股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李鶩含著鼓囊囊的一口水朝她瞪來,她連忙低下了頭,裝作什么也沒看到,小心翼翼地咬了口包子皮。 李鶩在外邊涮了好幾遍口,才走回了堂屋。他在長凳坐下,不拿包子了,光用眼睛看著沈珠曦吃。 沈珠曦知道他是被燙著了,卻偏偏忍著笑,故意問道:“你怎么不吃了?” “不吃了?!崩铤F惡狠狠道:“明天我就去殺了朱老頭?!?/br> 沈珠曦急了:“你怎么能隨便殺人呢!” “我說殺人就真是殺人?”李鶩驚訝道:“你怎么什么都信?我殺了朱老頭還要替他養(yǎng)一家老小,這種賠本生意老子才不做!” 沈珠曦氣得大口咬了包子,她運氣不錯,拿的是rou包子。包子很香,但她心有余悸,含在嘴里不敢吞下。 “這是什么餡的?”她問。 “豬rou,放心吃吧?!崩铤F白她一眼?!皩m里的貴人們連下水都不吃嗎?” “……反正越國公主不吃?!?/br> “矯情?!?/br> 李鶩重新拿起咬了一口的灌湯包,趁溫?zé)釒卓谙露?。李鶩開始拿第二個包子時,沈珠曦那邊,手里的包子還有大半個。 “……我不會白吃白住你的?!鄙蛑殛睾鋈徽f。 李鶩抬起頭來。 “我會掙錢付房租,你能收留我一段時間嗎?”沈珠曦自認(rèn)提出了一個無禮的要求,臉燒得可以做手爐,她不敢看李鶩的眼睛,只好低著頭說話。 她看不到李鶩什么反應(yīng),但他的聲音倒是一如往常。 “你要怎么掙錢?” “我……我會想辦法的?!?/br> “行吧?!?/br> 意料之外的爽快答復(fù)讓沈珠曦不由抬起了頭,興奮地朝他看去。 “真的嗎?” “誰叫我是個大善人呢?”李鶩手里剩下的那點包子扔到嘴里,說:“你可以住下,但不能再拍拍屁股就走了?!?/br> “可以!”沈珠曦立即答應(yīng)。 李鶩說:“里邊的臥室給你?!?/br> 沈珠曦下意識道:“那你呢?” “我用蘆席在外邊湊合一下就行了?!?/br> 李鶩說得輕松,沈珠曦卻感到一絲愧疚。 “快吃啊,還多呢?!崩铤F拿起第三個rou包子。 沈珠曦最后只吃了一個大rou包就吃不下了,李鶩卻干完了五個大rou包,清空瓷盆后,李鶩端著盆子起身,沈珠曦連忙叫住他: “李公……李鶩。”她低若蚊吟道:“有清水嗎?” “水缸在后院?!?/br> 李鶩走后,沈珠曦也起身走出了堂屋。她走屋子一側(cè)的小徑來到后院,找到了李鶩所說的水缸。 她兩手并用才好不容易揭開沉重的木蓋,大缸里是大半桶清水。沐浴是夠用了,可她要在什么地方沐?。窟@空蕩蕩的后院,除了水缸和茅草亭,連一面可以遮擋的墻都沒有! 沈珠曦轉(zhuǎn)回廚房門口,李鶩正把洗好的瓷盆放進(jìn)竹櫥,見她來了,說:“你還不睡?” “你平時都是在哪里沐浴的?”沈珠曦不好意思地問。 “有時是在院子里,有時是在河邊?!崩铤F看了她一眼:“你要洗澡?” 沈珠曦紅著臉,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李鶩甩干手上的水,走出廚房,往堂屋走去,沈珠曦連忙跟上。他四處翻找,從角落里倒騰出一張沾滿灰塵的折疊竹屏風(fēng),單手拿著往后院走去。 沈珠曦像個跟屁蟲,屁顛顛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把竹屏風(fēng)立在水缸前邊。 “洗吧。”李鶩說。 “就這樣?”沈珠曦目瞪口呆,看著空隙無數(shù)的竹屏風(fēng)。 “是啊,你還想怎樣?” “這不是——這不是到處都漏的嗎?!” “最多漏個影子,這有什么關(guān)系?” “關(guān)系大了!”沈珠曦氣憤不已:“而且,而且廚房的窗口還對著水缸!你往外一看,不就什么都看到了嗎?” 李鶩不悅道:“你怕老子偷看?老子是那種人嗎?” 這誰說得準(zhǔn)? 沈珠曦心里腹誹,嘴上卻不敢老實說。 李鶩說:“鄉(xiāng)下只有這種條件,貴人還是將就將就吧?!?/br> 自宮變之日起,沈珠曦就沒洗澡了,一路經(jīng)過逃殺追捕,水中漂流,市場驚險,她一身的臟污,不將就還能怎樣? 現(xiàn)在躺上床,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 沈珠曦等他離開后,左右張望,確認(rèn)院外和廚房里沒人后,悄悄褪下了衣物。 茅草亭子里難聞的氣味時不時飄來,沈珠曦可以不看,卻不能不呼吸。 沒有澡豆,水也冷冰冰的,還帶著一股怪味,澆在身上,像澆在心里。 她蹲下身子,屏住呼吸,擦洗臟掉的鞋底。她在宮里連水都不沾,如今卻要自己洗沾了牛屎的繡鞋,沈珠曦越洗越委屈,再次紅了眼眶。 李鶩蹲在堂屋門口,等得屁股都麻了,沈珠曦才從后院走出。李鶩吐出嘴里叼的野草,視線在她紅腫的眼睛上停了片刻。 “我還以為你掉進(jìn)缸里了?!?/br> 沈珠曦避開他的眼神,含糊應(yīng)了一聲,快步走入室內(nèi)。 李鶩站了起來,看著她走進(jìn)了臥室。 “……哪來的這么多眼淚?!彼f。 這聲小小的呢喃,只有月亮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