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嵐河奔流不息,一輪紅日初升,倚著壯闊的嵐河修建的金帶閣,滿身碧色琉璃瓦在初陽下熠熠生輝。 閣中四面開窗,金色光帶交疊,琴聲裊裊,隨浪濤聲起伏。一尊青綠古銅麒麟香獸置于香案,爐內(nèi)沉香隔火炙烤,山水香若隱若現(xiàn)。 一人在光帶匯聚處撫琴,廣袖長衫,一身清霜。 “……各坊市和京郊都已派人找過,遇害宗室和無名之尸也俱調(diào)查過,屬下失職,沒有發(fā)現(xiàn)越國公主蹤跡?!?/br> 琴聲停了。 窗外浪濤奔騰,閣內(nèi)鴉雀無聲。 暗衛(wèi)四單膝跪地,后背沁出層層冷汗,就連缺了耳垂的左耳,好像也被冷汗沾濕。 “還有一事,屬下在亂葬崗發(fā)現(xiàn)了暗衛(wèi)六的尸體?!?/br> “怎么死的?” “自刎身亡?!?/br> “她也算不辱使命了,我會善待她的家人。至于你……”傅玄邈頓了頓,視線落在暗衛(wèi)四身上。 一名姿態(tài)恭敬的侍女在門外現(xiàn)身。 “公子,老爺和夫人到了。” “我知道了?!备敌憔従徠鹕?,長身玉立,籠著朝陽。他繞過琴桌,親自扶起了跪地的暗衛(wèi)四?!澳阋脖M力了,下去領(lǐng)賞罷?!?/br> 一陣河風吹來,暗衛(wèi)四一個冷顫,忽覺渾身已被冷汗浸透。 傅玄邈走出金帶閣一層大廳,提起寬大的下裳,快步走下層層疊疊的臺階。 一輛古樸文雅的玄色馬車停在閣下,穿石青色金織文袍的中年人踩著馬凳下了馬車,在他身后,一名臉色蒼白的婦人彎腰出了車廂,在侍女服侍下,摸索著踩向車下矮凳。 侍女不住提醒,婦人還是一腳踩空,馬車前的中年人對身后發(fā)生的險劇一無所察,還是牽馬的馬夫反應快,一個箭步?jīng)_到車前,扶住了踉蹌的婦人。 “夫人,小心腳下?!瘪R夫道。 方氏面色比先前更白,金紅色的朝陽下,她的臉竟像剛從冰窖里出來一樣。 “……別碰我。”方氏飛快縮回手。 馬夫一愣,跪了下來。 “夫人恕罪?!?/br> 方氏沒說話,倒是中年人揮了揮手:“起來罷,夫人就這性格,你無須在意。” “……小人謝過老爺。”馬夫松一口氣,退到一邊侍立。 “蟬雨,你過來。”傅汝秩朝停在臺階下的傅玄邈伸出手。 傅玄邈快步走到傅汝秩身前,握住了父親伸出的手。 “我兒瘦了,這一路奔波,想來吃了不少苦。”傅汝秩拍了拍他的手背,說:“陛下身在何處?” “兒子不孝,讓父親擔心了?!备敌愦诡^道:“陛下已隨大軍繼續(xù)南下了,派兒子在西城縣接應父親?!?/br> 傅汝秩嘆了口氣:“進去再說罷。” 傅玄邈行了個禮,讓開道路,傅汝秩帶人先行,留下侍女扶著方氏走在后邊。傅玄邈走近方氏,示意侍女退下。 侍女看了看傅玄邈,又看了看方氏,兩頭為難,猶猶豫豫地松開了方氏的手。傅玄邈上前一步,扶住方氏落空的手臂。 “母親,我扶你?!?/br> 方氏眉心一皺,從他手中掙扎出手臂,直直地向前走去。 眼前就是重重石階,方氏無法視物,眼見就要撞上臺階,侍女小心窺探傅玄邈的眼色。 “……去罷?!备敌阏f。 侍女連忙上前一步,扶住方氏手臂。方氏略一皺眉,察覺出來人是誰后,沉默不語,任她扶上臺階。 一行人陸續(xù)進了金帶閣,各自休整。 早膳過后,女眷都在金帶閣頂層歇息,傅汝秩和傅玄邈回到閣樓一層,一壺新茶,一張清榻,父子二人相對而坐,傅玄邈將近來發(fā)生的事情簡要說明。 “……找不到人,或也是個好消息?!备等曛壬裆兀骸爸辽僬f明,越國公主沒落在叛軍手里。” “父親,如今京城已經(jīng)搜遍,公主或許已不在京城。我想請父親同意,調(diào)動所有力量,搜尋京畿一帶。” 傅汝秩沉默許久,開口說道: “搜尋越國公主一事,不必再來請示我,不論付出什么代價,一定生要見人,死要見尸?!?/br> “……兒子謝過父親?!?/br> 傅玄邈在榻上行了半禮,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傅汝秩的兩鬢已添了許多斑白,臉色也比平常憔悴。 “父親應多愛護自己的身體,想要匡扶家國天下,非一日之功。父親的身體若是垮了,那大燕才是才是真正的山窮水盡?!?/br> 傅汝秩不置一言,眼神望著窗外奔波的嵐河,微蹙的眉心露出一抹心灰意冷。 傅玄邈剛要說話,金帶閣外忽然響起嘈雜之聲。 “外邊怎么了?”傅汝秩皺眉。 殿內(nèi)侍立的婢女剛要出外探查,一女緩步進閣,裳裳灼目,五官精而媚,偏偏神態(tài)端莊內(nèi)斂,就像一株沾著清露的芙蓉花。 她屈膝行了一禮,彬彬有禮道:“回稟相爺,郭良落河了?!?/br> “郭良是誰?” “是駕馬的馬夫,”楊柳說:“夫人下車時險些崴腳,就是他幫的忙?!?/br> “是他——”傅汝秩想起來了,“他怎會落河?” “鄉(xiāng)下人沒見過世面,倚在欄桿上觀景,也不知怎的就翻過去了?,F(xiàn)在大家都在找人,但希望不大?!?/br> “……躲過了叛軍追擊,卻沒躲過老天捉弄,真是世事難料?!备等曛葒@息道:“給他的家人送一筆錢吧?!?/br> “喏?!睏盍┦┤磺?。 傅玄邈開口道:“我已備好寢室書房,父親一路車馬勞頓,不如上樓歇息一會?!?/br> “也好?!备等曛绕鹕恚f:“若有要事,即刻報我?!?/br> “自當如此?!?/br> 傅玄邈起身,行了一禮。 傅汝秩離開后,傅玄邈對楊柳道:“把御峰叫來?!?/br> “喏?!?/br> 沒過一會,一名體格精壯,步伐矯健的青年男子便到了傅玄邈面前。 “留在京畿一帶的暗衛(wèi)如今還剩幾人?” “二十人上下?!?/br> “這二十人我交給你,由你帶隊搜查京畿,務(wù)必要得到越國公主的消息。” “屬下領(lǐng)命!” 傅玄邈揮了揮手,楊柳上前一步,輕聲道:“請吧?!?/br> 御峰跨出閣門,轉(zhuǎn)身向楊柳道:“義妹不用遠送,外邊日頭這么毒辣,你還是快些進去吧。” “義兄打算何時出發(fā)?” “我也沒什么可收拾的,回去撿幾件替換衣物即可出發(fā)?!?/br> “義兄出發(fā)之前,可否來小妹處喝一杯茶?” 御峰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楊柳笑道:“小妹靜待義兄到訪?!?/br> 御峰離開后,楊柳回到閣內(nèi),對著窗邊人遙遙行了一禮。 “公子,御峰已離開了,想必傍晚就能出發(fā)?!?/br> “知道了?!?/br> 楊柳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到榻前拿起茶壺,道:“這茶已經(jīng)涼了,我再……” “不必。”傅玄邈說:“你下去罷?!?/br> 楊柳眼中一黯:“……喏?!?/br> 閣中只剩自己后,傅玄邈推開兩扇長窗,沉默遠眺嵐河。 他要找的人,究竟身在何處? 河風瀟瀟,浪濤滾滾。 一只孤鳥,掠過孤寂長空,飛向?qū)Π吨挥芯G豆大小的稀疏平房。 …… 一只麻雀落在門外桂花樹上,抖了抖翅膀,悠然地加入了樹上其余幾只鳥雀的合唱。 布靴從大開的堂屋里飛出,驚飛一眾鳥雀。 半晌后,虛著眼睛的李鶩從屋里單腳跳出,摸到樹下,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腳塞進了樹下的布靴。 “老子總有一天要把你們燉湯喝……” 他虛著眼睛往后院晃去,一副還在睡夢的樣子,頭發(fā)亂得像雞窩也懶得理一理。 漫步到后院水缸后,李鶩閉著眼往里一撈,撈空,他手上一頓,接著往更深處撈去。 還是撈空。 “老子的瓢呢?” 昨日瓢還分明浮在水上,怎么現(xiàn)在瓢不見了,水也不見了? 李鶩半個身子都探進土缸了,總算摸到了瓢。 睡意猛地飛走了,他瞠目結(jié)舌地瞪著空蕩蕩的水缸,難以想象這缸直到昨晚還是滿的。 李鶩刮了又刮,才從缸底刮出半瓢水。但半瓢水——能干什么?洗牙縫嗎? “沈——珠——曦!” 李鶩沖進堂屋,一把撩開臥室的竹簾,迎接他的卻是一個和水缸一樣干凈的臥室。 這瘋婆娘吃了他的包子,睡了他的床,天一亮拍拍屁股就又跑了! 李鶩氣得頭暈,殘余的理智讓他停下外出追擊的腳步。他回到后院,用僅剩的半瓢水洗了眼睛,漱了口,借著缸壁上殘余的一點水珠,把頭發(fā)抹順,束在腦后。 做完這一切,他才面沉如水地沖出門去。 魚頭鎮(zhèn)就屁大點地方,打個噴嚏能從鎮(zhèn)頭傳到鎮(zhèn)尾,李鶩隨便逮了幾個人問就打聽出了沈珠曦的動向。 見過沈珠曦的人口徑一致,都說她向他們打聽往當鋪怎么走。 當鋪的路,李鶩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獨眼龍和他做了多年生意,他對獨眼龍的品性門清,沈珠曦那種又傻又肥的小白兔去當鋪,只有變成香辣烤兔——被嚼著吃的份兒。 果不其然,他還沒進當鋪大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砩蛑殛氐钠砬舐暎?/br> “……你再看看吧,這對耳飾不可能才值這么點錢!” 李鶩沉著臉站在門外,如果這瘋婆娘是想賣了耳飾遠走高飛,他就等她變成香辣烤兔,再和獨眼龍一起把她嚼了。 “姑娘,你是不知道當鋪的規(guī)矩呀?不管什么東西,進了當鋪都是要折價的,我們又不是做善事的,要是你多少錢買來,我們多少錢買走,這當鋪,不早就垮了?” 獨眼龍站在柜臺后,兩撇胡子隨著譏笑在薄薄的嘴唇上一動一動。 “可這確實太低了……能不能再加點?” 沈珠曦站在柜臺前,背對著他不住哀求。獨眼龍摸著胡子沉吟,忽然瞧見了門外的李鶩,他對李鶩打了個眼色,那是他們熟悉的暗號: “有肥兔,別打擾?!?/br> 獨眼龍咳了一聲,裝模作樣地說道:“這樣吧,你給我說說你想要多少?” 沈珠曦猶豫半晌,慢吞吞地說:“兩百兩。” “為什么是兩百兩?” “我想在鎮(zhèn)上做替人寫信的活計,我已在文具鋪看中一套文房四寶,要一百三十兩……” “那就給你一百三十兩吧。”獨眼龍說:“不能再——” 李鶩大步跨進店門,隔著柜臺就把獨眼龍的衣領(lǐng)給提了起來。 “嚼兔子還敢嚼到老子的人身上?”李鶩黑著臉道。 獨眼龍和沈珠曦都嚇了一跳,沈珠曦愣愣地看著兩人:“你們認識?” “熟得不能再熟,他屁股上有幾顆痣老子都知道。”李鶩奪回獨眼龍手里的耳飾,說:“不賣了,我們走?!?/br> “哎?哎!李鶩,你回來!”獨眼龍急得在身后大喊:“我再加錢!三百兩!三百五!四百!五百——!!” 李鶩頭也不回,沈珠曦也只能連走帶小跑地跟在他身后。 “你要去哪兒?” 李鶩說:“跟我走就是?!?/br> 不一會,沈珠曦來到了先前來過的河柳堂。這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文具鋪,賣筆墨紙硯之類,因地處河邊,門前又有一棵柳樹,故命名為河柳堂。 沈珠曦追著李鶩腳步步入河柳堂時,正好看見李鶩敲著掌柜面前的柜面,冷笑道:“把你一百三十兩的寶貝拿出來讓我開開眼。” 掌柜面白如紙,賠笑道:“誤會,誤會……我實在不知那外地姑娘和李兄有關(guān)系。李兄來買,價錢自然不同?!?/br> “她看中的是哪套?”李鶩問。 掌柜忙從身后貨架上拿下一套四寶。李鶩問:“你看中的是這個嗎?” 沈珠曦看了看,點頭。 “我要了,開價吧?!崩铤F說。 掌柜用袖角擦了擦額頭冷汗,討好道:“李兄既是喜歡,便十八兩拿去吧?!?/br> “記在賬上,老規(guī)矩?!?/br> 掌柜應了一聲,一臉如釋重負。 目睹全程的沈珠曦目瞪口呆,一套一百三十兩的文房四寶就被他輕描淡寫砍成了十八兩,小地痞也不是毫無用處嘛! 這套文房四寶,如果是從前,沈珠曦萬萬看不上眼,但這已經(jīng)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文具鋪里最好的筆墨紙硯了,她又沒有金錢概念,只以為宮外的物價都是這樣不可思議——劣質(zhì)文具價格沖天,奢貴耳飾反而賤得離譜。 要不是李鶩,她今日非要吃上大虧不可。 兩人走出文具鋪,一陣清爽的河風吹來,河邊柳樹枝條搖曳,一個剛剛來到此處的白須老叟正坐在小板凳上整理他的漁具,一根長長的魚竿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 沈珠曦心情不錯,正琢磨要在哪兒擺上代寫書信的攤子,李鶩開口道: “這個,當在我這兒?!?/br> 他攤開手掌,露出耳飾一瞬后便握了起來。 “我給你出五百兩,但不是一次給你,你要用錢就到我這里來取?!?/br> “為什么?” 李鶩沒好氣道:“你管那么多。” 沈珠曦腹誹,定然是這小地痞一時拿不出那么多的現(xiàn)銀來。 李鶩暗自道,這瘋婆娘要是拿了錢就拍屁股跑了,那他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兩人各懷心思,沈珠曦忽然瞧見遠處對岸一棟飛閣流丹,高出云表的碧色閣樓,好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李鶩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以為意道:“金帶閣,咱們金州的第一名樓。” 不必李鶩說,沈珠曦也遠遠瞧出了閣樓的非同凡響,只可惜隔著河岸,沒法看得更細,其中一扇窗戶里,似乎站著一個頎長的人影,能住在這樣豪華的地方,想必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她心中羨慕,不由道:“閣里住得是什么人?” “以前是簡王,現(xiàn)在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 “為什么說是倒霉鬼?” “因為誰住進去誰就沒好下場。”李鶩說:“簡王住進去沒兩年就病死了,在他之前住進這棟樓的也都不都好死?!?/br> 沈珠曦再看天水間的閣樓,沒了艷羨,只剩抗拒。 李鶩說:“你還真傻,聽什么都信?!?/br> 沈珠曦反應過來,氣得瞪他:“你又騙我!” “你是只信我說的,還是誰說的你都信?” “你管我!” “你住我家里,我不管你管誰去?” “……我不和你一般計較!” “你走慢點,你知道回去的路嗎?” “我知道!” “那你怎么往左邊走?” “我、我正要往右邊去!” “但左邊才是回家的路?!?/br> “你——” 頭頂萬里晴空,腳下兩個影子,沈珠曦暫時從悲痛中抽身,一心只有她的筆墨紙硯和討人厭的小地痞。 兩人吵吵鬧鬧,一路打鬧地回家去。 ※※※※※※※※※※※※※※※※※※※※ 明后兩天不更新,周三恢復更新 —— 同學們,隨堂考試時間到了 傅玄邈和女主隔河而望,傅玄邈就在金州這個線索已經(jīng)點明了,另外本章還有兩個伏筆,一個自刎的暗衛(wèi)和一個出事的馬夫,除此以外,還有一個鋪墊(你不知道作者寫這句話有什么用,但你覺得它在后文可能有用)。 那么問題來了,你覺得這個鋪墊是什么? 前三個猜對的獎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