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李鹍跳下矮墻后, 并不靠近,站在原地眉心糾結(jié)地看著隨蕊。 “你……你過來?!彪S蕊擠出古怪的笑容。 沈珠曦猜她一定盡力表現(xiàn)出了她想象中的“溫柔”。 “我不過來?!崩铥d嘟囔道。 “李兄弟既然已經(jīng)下來了,別的事也就好說了?!蔽挠兄竟笆中Φ? “小生不便久留, 李娘子若遇到難題,可在鎮(zhèn)上書坊找到小生?!?/br> 沈珠曦心不在焉地還禮,文有志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走了。 隨蕊盯著他的背影, 開口道:“……他為什么對你這么好?” 沈珠曦含糊道:“也許是因為我是外鄉(xiāng)人,又是李鶩的妻子吧?!?/br> 隨蕊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眼神恢復(fù)了平靜:“……也是?!?/br> 沈珠曦此時心中已有想法, 她猶豫片刻后, 懇請道: “隨姑娘,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要我饒過傻大個,想都別想!和李鶩相關(guān)的事, 就更別和我開口!”隨蕊不耐煩道。 “不是的……我是想請隨姑娘靜下心來,好好和李鹍談一談?!鄙蛑殛卣f。 隨蕊一愣,緊皺的眉心微微松開了:“你要我和他談什么?” “隨姑娘, 你會看不起李鹍嗎?” “我看不起他什么?”隨蕊的音調(diào)揚(yáng)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我才沒那么多閑工夫呢!” “隨姑娘不會因為李鹍智力不同常人而對他另眼相待嗎?” “我沒那么閑!”隨蕊馬上反駁,“要像你這么說, 我看不起的人多了, 我天天不用燒雞了,光看不起人就行了!” 沈珠曦笑了:“隨姑娘別氣, 我知道你一直都把李鹍當(dāng)常人看待?!?/br> “你又怎么知道了?” “李鹍告訴我的?!鄙蛑殛卣f。 “他告訴你的?”隨蕊懷疑地看了一眼李鹍。 李鹍動了動耳朵, 腳尖踢走地上一粒碎石:“她騙人……” “有些話, 不用言語說明也可以?!鄙蛑殛卣f,“隨姑娘,如果李鹍今后不再搗亂,你能不能像對旁人那樣,和他聊天說笑?” “他要是不來搗亂,我還用得著罵他嗎?”隨蕊說,“我又沒??!我忙著做燒雞還來不及呢!” “隨姑娘,你能親口對李鹍說嗎?” “我說了難道就有用?有用的話早就有用了。”隨蕊神色頗不信服,但她頓了頓,還是在沈珠曦懇切的目光下看向不遠(yuǎn)處的李鹍,“喂!傻大個……” 李鹍一動不動。 “你別偷拿我的東西,也別朝我扔?xùn)|西了,你要是能做到,以后我也不罵你打你了?!彪S蕊說著談判的話,氣勢卻咄咄逼人,“你能做到嗎?!” 李鹍裝聾作啞,停不下來的腳尖又開始磋磨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一株可憐野草。 “隨姑娘,你還沒說,他要是聽話,以后你就和他一起玩?!鄙蛑殛匦÷曁嵝选?/br> “你們的事兒怎么這么多?”隨蕊抱怨歸抱怨,還是按沈珠曦說的,加大音量朝李鹍道,“傻大個!你要是不搗亂了,我有時間的時候,可以陪你一起玩!” 李鹍終于抬眼,斜睨了隨蕊一眼。 “……真的?” “我盡量?!彪S蕊神色愈發(fā)不耐:“我店里那么多活兒,你以為我像你一樣閑得折騰人???” “我?guī)湍恪!崩铥d轉(zhuǎn)過身來,正面看著隨蕊,“我?guī)湍恪瓱u……” “……你別是李鶩派來偷我秘方的吧?!彪S蕊立即警惕起來。 “不是的,”沈珠曦怕李鹍笨嘴拙舌反而壞了事,忙在他之前開口解釋道,“李鹍本質(zhì)上是個淳樸善良的孩子?!?/br> “淳樸?善良?”隨蕊懷疑地看著眼前的大個子,“孩子?” “……也沒……也沒那么善良……”李鹍摸了摸后腦勺。 “你和他相處久了,一定能發(fā)現(xiàn)的!”沈珠曦肯定道,“他要是來幫忙,你可以叫他搬搬東西,翻翻烤叉——這樣的話,隨姑娘也不必?fù)?dān)心秘方泄露?!?/br> “……那可說不準(zhǔn),李鶩沒什么事做不出來?利用一個傻子,對他來說也沒什么心理壓力。” 沈珠曦好奇了許久,此時終于忍不住問道:“隨姑娘,我能知道,你和李鶩以前有過什么過節(jié)嗎?” “我是看你人挺好的,才好心勸你兩句。”隨蕊冷笑道,“李鶩那人,心眼比我爐子里的炭眼還多,想要我隨家做雞秘方的人不止他一個,但只有他,為了偷我家的秘方,不惜扮了一年的瞎子——” 沈珠曦目瞪口呆:“他……裝了一年的瞎子?” “可不是!”隨蕊氣憤道,“那時候我只有十一二歲,他年紀(jì)和我差不多,我爹在街上被人撞倒,摔到了腰,是他背去素心堂醫(yī)治的。我爹憐他小小年紀(jì)就在街上流浪,眼睛又看不到,就把他領(lǐng)了回來做長工。他眼睛瞎,自然沒人防備他,我爹時常讓他出入后廚重地?!?/br> “這狗東西,連吃飯都要故意碰掉箸子,他在我家足足裝了一年瞎子,誰都沒懷疑他!要不是我偶然撞見他挑了只最肥的燒雞偷吃,我還不知道他騙了我這么久!”隨蕊怒目切齒道,“這狗東西吃人不吐骨頭,誰信他誰就要吃大虧!” 隨蕊說完,忽然將矛頭對準(zhǔn)沈珠曦:“你不會懷疑我說的話吧?” “我信你……”她訕訕道。 連面首都做了,還有什么是李鶩做不出來的? 沈珠曦替李鹍道完歉,現(xiàn)在又開始替李鶩道歉。 “隨姑娘,以前的事,我替李鶩向你道歉了,實(shí)在對不住……” 隨蕊看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也是倒霉,怎么就攤上這三兄弟了?” 沈珠曦認(rèn)真地說:“我不倒霉,如果沒有李鶩收留我,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流浪。隨姑娘,李鶩從前做了許多錯事,我代他向你賠不是了。我會監(jiān)督他,盡力督促他回到正道上來的。但李鶩,他其實(shí)是個好人……” “算了算了,你看誰都是好人。”隨蕊打斷她,抬腳往來時的路走去,她一邊走,一邊嘟囔,“我看你比傻大個還傻……” 沈珠曦跟著她走了幾步,想起什么,回頭看向站在原地的李鹍:“快過來。” “……你不罵我?” “不罵你?!鄙蛑殛爻辛苏惺郑骸翱爝^來?!?/br> 李鹍慢騰騰地走了過來。沈珠曦輕輕拍了拍他身上爬墻時沾染的污漬,說:“下次想做什么,先來告訴我,我教你。切不可像對隨姑娘這樣莽撞了?!?/br> 李鹍盯著她的手,一動不動任她拍打,神情既溫順又委屈。 沈珠曦拍完污漬,放下手來,耐心道:“你看,現(xiàn)在她答應(yīng)和你做朋友了,這不是挺好嗎?對不對?” “……對?!崩铥d悶聲道。 她笑道:“走吧,別讓隨姑娘等急了?!?/br> 三人一前一后地回到隨記雞店,隨蕊將包著燒雞的荷葉遞給她后,急急忙忙地去翻動炭火爐子上的烤叉了。 沈珠曦正要離開隨記雞店,忽然看到腳下的碎布頭。她彎腰撿了起來。 半晌后,隨蕊把爐子上險些烤過火的燒雞都翻了一遍,重新回到鋪?zhàn)娱T口的躺椅處,沈珠曦和李鹍二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她一屁股坐回躺椅,哎喲一聲,皺著眉頭在屁股下掏了掏,摸出一塊碎布頭。 這不是傻大個剛剛?cè)铀臇|西嗎? 她正要扔掉,握著碎布頭的手舉到半空卻又猶豫地放了下來。 傻大個不是第一次向她投擲這樣的東西,她從沒打開過,因為她早就在心里認(rèn)定,里面包的是碎石子之類的東西。 心里預(yù)先有了答案,自然也就不會去追尋真相。 今日,她卻不知為何生出一絲好奇。 也許是因為沈珠曦先前的話,也許是因為在沈珠曦引導(dǎo)下沒那么不可理喻的傻大個,隨蕊第一次有了驗證答案的想法。 她伸出手,揭開了碎布里的秘密。 里面不是石子,不是野果,不是她想象的任何東西。 只有一塊黑豆大小的飴糖,靜靜躺在碎布里。 …… 沈珠曦回到河邊時,竹屋已經(jīng)在李鵲的打掃下大變了模樣。她放下燒雞,左右張望一番,問:“李鶩呢?” “大哥去河邊編簟席了。”李鵲道。 “我買了二十斤的酒,酒壇不知放哪兒,你去和李鹍說一聲吧?!鄙蛑殛卣f,“我去河邊看看李鶩。” 李鵲笑道:“沒問題,嫂子放心去吧。你往上流走,應(yīng)該要不了多久就能看見大哥?!?/br> 她走出竹屋,沿著河水河流走去,果不其然,李鶩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 李鵲說他在編簟席,可他卻不像在編簟席。他躺在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上,仰面朝天,手里舉著一本不知什么的書,一邊看,一邊念念有詞。 “李鶩?”沈珠曦快走近的時候,先喊出他的名字。 李鶩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翻身跳了起來。 他跳起來后,手里沒有沈珠曦先前看見的那本書了,她走到大青石前,好奇地看了看四周:“你剛剛看的那本書呢?” “什么書?我哪來的書?我好好睡著卻被你吵醒,你是被太陽晃著了吧?!崩铤F在耀眼的陽光下微瞇著眼,語速比平常更快,像是故意不給沈珠曦反應(yīng)時間似的,一句話馬上接著又一句話,“你來叫我,是不是要吃飯了?” 沈珠曦不疑有他,只當(dāng)自己剛才真的被太陽晃了眼睛。再加上心里確實(shí)有事,她輕松就被轉(zhuǎn)開了話題。 “還沒吃飯,我來找你,是有事要告訴你。” “什么事?” 李鶩在青石上坐了下來,支起一條腿,又把手臂搭了上去,一副散漫不羈的樣子。 “李鹍好像喜歡隨姑娘?!鄙蛑殛剡t疑道,“我不知道算不算喜歡,但他對隨姑娘確實(shí)不太一樣,今日我們?nèi)ベI燒雞,他用碎布裹著東西投擲隨姑娘,我好不容易才勸隨姑娘息怒。后來,我打開了那塊碎布……” “裹的花還是糖?”李鶩說。 沈珠曦神色驚訝:“你竟然知道?” “你真當(dāng)我把他奴隸使喚呢?”李鶩沒好氣道,“我自個的弟弟,他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嗎?” “我也沒這么說……”沈珠曦小聲辯解。 “然后呢?”李鶩問。 “什么然后?”沈珠曦一臉茫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辦,所以才來問你,畢竟你才是他的大哥……” “放著不管就行了?!?/br> “不管?” “隨蕊不可能做個耐心的老媽子,雕兒也不可能像姓文的那小子一樣裝腔作勢。不放著,還能怎么樣?”李鶩不樂意地說,“你就是cao心太多,你有那么多閑心,怎么不cao心cao心我?” “我還不夠cao心你嗎?我都……”沈珠曦咽下了后面的話。 為了讓他脫離苦海,她都想盡辦法去掙錢了,他還要怎么樣? “你都怎么了?” “……反正我夠cao心你了?!鄙蛑殛卣f,“只是沒有表露出來罷了。” 李鶩懷疑地挑起眉頭:“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才不像你,天天騙人?!?/br> “我騙人又沒騙你……又沒怎么騙你?!崩铤F說,“行吧,我信你一回。以后你要多表露出來,不然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們是假夫妻。我們一開始可就說好了的,這事兒只有你我才能知道。” 沈珠曦不想聽他嘮叨,敷衍道:“我盡量?!?/br> “這不是盡量的事,你要努力,明白嗎?”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沈珠曦在心里默默說服自己。 他都做面首養(yǎng)家了,她有什么不能退讓的? “知道了……” “不錯,孺子可教也?!崩铤F滿意道。 沈珠曦吃驚地看著他,李屁人神色更加得意,下巴都快翹到天上。 “士別半日,應(yīng)當(dāng)刮目相看了?!?/br> “這是誰教你的東西?”沈珠曦問。 “沒誰教我?!崩铤F說,“老子天生奇才?!?/br> 屁人放屁,順理成章。 沈珠曦不再深究他又是從哪個戲院里聽來的半句臺詞,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br> 李鶩從青石上起身。 兩人回到竹屋后,李鶩指揮李鹍將桌椅搬到河邊一塊平坦的沙地上,沈珠曦幫著李鵲擺碗箸上桌。等到開飯的時候,四人甫一落座,李鶩就望著桌上的酒菜緊緊皺起了眉頭。 “我的豬蹄呢?” 沈珠曦啊一聲叫了出來。 豬蹄落在了隨記雞店! 她和李鶩四目相對,說不出話來。 李鶩的臉色黑了:“我這么提醒你,你都忘了買?” “我買了……”沈珠曦心里委屈,小聲反駁,“買了……但是忘在了隨記雞店里……” 李鶩抽了口氣,臉色更黑。 “你吃燒雞/吧,燒雞不是也可以下酒嗎?”沈珠曦努力補(bǔ)救自己的失誤,用木箸扯下一只油光可鑒的大雞腿,頂著李鹍渴望的目光,放進(jìn)李鶩碗里。 她討好地沖李鶩笑著。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在她的殷切補(bǔ)救下,李鶩終于拿起木箸,夾起碗里的大雞腿。 沈珠曦松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思拿起自己的木箸夾菜。 她看上了燒雞翅膀,剛伸出木箸,身旁的李鶩忽然嘆了口氣。 他抬起頭,凝望著天空,神色沉郁。 沈珠曦和李鵲都停下了箸子看他,唯有李鹍仍埋頭吃個不停。 “你怎么了?”沈珠曦問。 李鶩看也不看她,頗有節(jié)奏地緩緩說道: “一排白云傷別離,連著好似鹵豬蹄?!?/br> 沈珠曦:“?” “地面河水悄悄淌,我早跟你反復(fù)講?!?/br> “李鶩,你、你怎么了?” 沈珠曦驚得都結(jié)巴了,李鶩卻還聞若未聞,無動于衷。 他幽幽嘆了口氣,神色更加哀愁: “有酒沒蹄那不行,你還買了忘記提?!?/br> “此恨綿綿你知否,無語凝噎一杯酒?!?/br> “喝起酒來沒豬蹄,若有下次跟你急?!?/br> 他轉(zhuǎn)過頭,終于看向沈珠曦。 “這首詩就叫《傷豬蹄》吧,你覺得如何?” ※※※※※※※※※※※※※※※※※※※※ 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