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好詩!” 沈珠曦還愣著, 李鵲已經(jīng)啪一聲放下箸子,用力拍起手來。 “不愧是大哥!才思敏捷,脫口出詩!”李鵲大聲說。 “有感而發(fā)而已, 上不了臺面。”李鶩搖頭謙虛, 上揚的嘴角卻以八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架勢飛了出去。 “大哥不僅才華過人,就連品性也令小弟甘拜下風!”李鵲一臉認真道:“大哥這隨性而做的詩對仗工整,感情真摯,令人聞之悲愴, 見者傷心,如果這還上不了臺面, 大哥要讓那些被譽為詩仙詩鬼的人怎么想?” 李鵲踢了一腳埋頭猛吃的李鹍, 說:“二哥, 你說大哥剛剛作的詩好不好?” “好, 好……”李鹍呼哧呼哧地啃著燒雞,“好吃……” “看, 就連二哥也被大哥的雄詩打動。”李鵲說,“大哥初次作詩就有此等造詣,那些寒窗苦讀數(shù)十年依然毫無所成的窮書生聽了不知該有多羞愧?!?/br> 沈珠曦:“……” 李鵲情真意切, 臉上九分驚嘆一分嚴肅,那嚴肅的神色, 仿佛說出的每一句贊嘆,都是經(jīng)過了靈魂的審視, 德行的拷問, 每一個字都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他誠懇而嘆服不已的表情, 仿佛是聽到了扣響人心的驚世巨作一般, 讓沈珠曦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也懷疑自己的審美。 她剛剛聽到的《傷豬蹄》,或許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妖魔之音,悄悄替換了李鶩口中有感而發(fā)的巨作。 “……怎么樣?”李鶩忽然睨了她一眼。 “……什么怎么樣?” “這詩怎么樣?”李鶩立馬掛上了臭臉:“難道你剛剛沒聽我說話?” 沈珠曦干笑道:“聽了……” “怎么樣?”李鶩窮追不舍,那雙銳利黑亮的眼眸直直盯著沈珠曦。 沈珠曦被他看得心慌,下意識說道: “挺好……” “我也覺得挺好。”李鶩馬上說,嘴角又往上飛了飛。 沈珠曦低頭不敢說話,內(nèi)心還沉浸在《傷豬蹄》的恐慌中。 傷豬蹄?傷豬蹄?傷豬蹄? 沈珠曦腦子里不斷循環(huán)閃現(xiàn)這三個字。他是在哪個說書先生那兒聽了《傷仲永》嗎? “我早就說過,作詩算不得什么。” 李鶩還在自吹自擂,他話音未落,李鵲的鼓掌聲就又適時響起。 “對大哥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李鶩說:“作詩和說話有什么不同?還不都是靠嘴巴來叭叭。” 李鵲醍醐灌頂一般,猛地拍桌附和:“真是至理名言,發(fā)人深省。果然還是大哥看得清楚!” 李鶩說:“書上……咳,他們講的詩都太復(fù)雜了,這些文人,就是小心眼,不想讓別人也學會作詩。其實作詩不難,比干別的容易多了?!?/br> 李鵲點頭認可,仿佛深有同感:“讀書人大多小肚雞腸,若是人人都像大哥一樣高風峻節(jié),光明磊落,毫不吝嗇地分享自己的所知所得,世間早就變成一片樂土了!二哥,你說對不對?” “對,對……”李鹍不住點頭,箸子伸向沈珠曦先前看中的雞翅,“再吃一對雞翅膀……” 沈珠曦:“……” 她是誰?她在哪兒?她在干什么? 這些人說的話,她怎么一句都聽不懂? 《傷豬蹄》還在她心中環(huán)繞,她實在沒有多余的精力來處理這些神奇的話語。 “不信你聽,我現(xiàn)在就可以再作一首?!崩铤F清了清嗓子,“天上一朵云,地上一根蹄……” 沈珠曦上氣不接下氣地咳了起來。 “你怎么了?”李鶩停下起了一半的勢。 “我、我沒事……咳咳咳……”沈珠曦捂著嘴,背向一邊沒人的方向咳嗽。 “說你是呆瓜你不信,自己的口水都能被嗆著?!崩铤F說。 背上多了一只熟悉的手,一下一下地輕拍。 沈珠曦咳得面色通紅,總算把氣給理順了。而經(jīng)過這一回打岔,李鶩也失去了吟詩的興致。他從李鹍的箸子下?lián)尦鲆恢粺u翅膀,轉(zhuǎn)過頭就放進了沈珠曦碗里。 沈珠曦埋頭吃菜,不敢說話,生怕誰又惹得李鶩詩興大發(fā)。 用過晌午一餐后,李鵲收拾碗箸去了,李鹍也不講究,在河邊有太陽的地兒隨處找了一塊便躺下來,不一會,竹屋外就傳來了他如雷的鼾聲。 沈珠曦吃得不多,但肚子始終不舒服,也許是《傷豬蹄》殘留的威力。 她順著上流而去,散步消食。 河邊竹屋雖然簡陋,但周遭環(huán)境沒得說,小河清澈見底,河畔兩邊都生著零碎可愛的小花。沈珠曦踩著鵝卵石,在一簇粉白色的小花前蹲了下來。 她數(shù)了數(shù)上面的花瓣,懷著愉快輕松的心情端詳這宮中不曾見過的小花?;ㄇo纖弱,她突發(fā)奇想,摘下了開得最好的一朵。 沈珠曦望了望四周,確認無人后才走到河邊,對著水中的倒影,試著戴到了自己空白的耳垂上。 花莖纖細,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她的耳洞。粉白色小花生機勃勃地開在她的耳朵上,比起金銀珠寶來別有一番意趣。沈珠曦對著河水顧影自憐時,身后忽然傳來李鶩的聲音: “你的耳飾怎么不戴?” 沈珠曦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干壞事一樣,條件反射地扯下了耳垂上的花朵。 變了形的小花輕飄飄地從半空落下,無力地落在河面上,轉(zhuǎn)瞬便被沖遠了。 “我……”沈珠曦手足無措。 “你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罵你?!崩铤F皺眉。 “我只是隨便戴戴……不出門。”她低若蚊吟道。 “不隨便戴戴也行,戴著出門也行。”李鶩說,“好看?!?/br> 沈珠曦一愣,上揚的視線對上李鶩平靜的目光。 “……真的?” “真的。” 李鶩在她身旁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兩只長腿大大咧咧地開著,右手隨手扯了一根野草拿在手里,捏著草根滾了起來。 “你之前買的那些鮮艷衣裳,怎么不見你穿?” 沈珠曦垂下頭,目光在米色的衣裳上掃了一眼。 她不能為父母收尸送葬,但卻不能忘記,她還在熱孝之中。 即便他們生前誰也沒有真正在乎過她,對她而言,他們依然是她唯一的父母,唯一生來就有的依靠,她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不能不愛著他們。 沈珠曦正在尋找搪塞的理由,李鶩卻先一步幫她找到了借口。 他說:“你想為越國公主守孝就守吧,你穿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自己愿意穿的?!?/br> 沈珠曦心中動容:“李鶩,多謝你……” “我不喜歡你謝我,好像我是個外人?!崩铤F扔了手中野草。 沈珠曦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回答他,好在李鶩沒有在這個問題上深究,轉(zhuǎn)而說道:“下午我要去鄰鎮(zhèn)買些東西,晚一些回來。這里位置偏僻,我留個人陪你。你要雕兒還是雀兒留下?” “隨便誰都行,”沈珠曦忙說,“你既然要出門辦事,便以你為先。你來選吧。” 李鶩想了想,說:“那就留雀兒,我?guī)У駜鹤??!?/br> 沈珠曦應(yīng)了下來,李鶩從地上起身,眼神牢牢定在她身上。 “我要回去交代雀兒幾句話,你和我一起回去還是留在這里?” “我想再隨便走走?!?/br> “別往前面走了,順著往回走。”李鶩把一物放進她手里,“小心呆瓜被水沖走,早點回來?!?/br> 李鶩轉(zhuǎn)身離開后,沈珠曦張開了手掌。 一朵顏色正好的粉白小花開在她的掌心,花朵接觸掌心的地方微微發(fā)熱,仿佛是李鶩的溫度在悄悄灼燙。 沈珠曦把小花重新戴上耳垂,她低頭看著水中的倒影。 水中人望著她笑,神色不復(fù)先前的拘謹,仿佛去掉了某種枷鎖,神情輕松而略有一絲羞澀。 沈珠曦沒怎么被人稱贊過好看,她記憶里的每一聲“好看”,好像都來自李鶩。 一個相識不過三個月的泥腿子。 就在三個月之前,他們還一個是天,一個是地,終其一生,都不會有相交的一天。 真奇怪。 沈珠曦望著水中人情不自禁帶笑的面容,想——這奇怪的緣分,還不壞。 她回到竹屋的時候,帶著一束各異的野花和撿來的一截竹筒。 竹筒里裝滿清澈的河水,水里開著濫見卻充滿生命力的野花,大小不一的野花周圍,點綴著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和野花都一文不值,如果是從前的她,也會和其他人一樣不屑一顧。 今日的沈珠曦卻如侍弄宮中最名貴的牡丹花一樣,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每一朵花和每一根草的位置。 它們不懼任何人的目光,在任何地方都以一種近乎野蠻的姿態(tài)向上生長著。 就像李鶩。 就像世間普普通通的每一個人。 曾經(jīng)的她以為,皇帝是天,天塌了,底下的生靈自然會生靈涂炭?,F(xiàn)在她卻明白,皇帝才是這世間最能被輕易替代的那一個。 沒有了皇帝,百姓日子依舊。 沒有了百姓,皇帝寸步難行。 那么,皇帝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如果連皇帝都可有可無,宮中嬪妃,皇子公主,豈不更是微不足道? 她和這天下所有女子,原來并無不同。 沈珠曦望著自制插花發(fā)呆的時候,李鶩出現(xiàn)在竹屋內(nèi)。 “我走了,雀兒在家陪你?!?/br> 沈珠曦起身相送,李鶩走到門口,按了按她的頭,還是那句話: “等我?guī)ФY物回來?!?/br> “……你別老按我的頭?!鄙蛑殛卣f歸說,腳卻站著沒動。 李鶩說:“這得看你了。” “看我什么?” “看你今后準我按什么地方?!崩铤F背過身向外走去,頭也不回地揮手道,“走了!” 沈珠曦在原地想了一會才明白他意味深長的話,她漲紅了臉,干瞪著已經(jīng)走遠的屁人身影。 說好的不占她便宜呢! 李屁人!泥腿子!地痞!流氓! 說話不算話,果然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