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鶩帶足了銀兩, 準(zhǔn)備陪著沈珠曦在壽春城踏破衣裝店鋪，沒想到她上街之后對那些衣裝飾品店毫無興趣，一路東張西望, 最后一頭鉆進(jìn)了白事店。

    道士裝扮的人見生意上門, 連忙迎了上來。

    沈珠曦拒絕他的風(fēng)水擇墓，算命卜卦邀請，點(diǎn)名只買香燭和紙錢。

    李鶩這才想起，距離大燕皇城淪陷已經(jīng)一年整了。今日, 正好是沈珠曦很多血親的忌日。

    他自責(zé)根本沒有想起這回事，道士向沈珠曦遞去紙錢香燭時(shí), 他主動(dòng)接了過來, 臉上的神情也鄭重了許多。

    “那個(gè)大宮殿也給我一個(gè)。”他抬起下巴, 指向店鋪角落一個(gè)紙?jiān)南蓪m。

    道士眉開眼笑, 立即去拿。

    沈珠曦一看道士的反應(yīng)就知道不便宜，她急忙靠近李鶩, 小聲道：“不用了，用不著那個(gè)……香燭和紙錢就行了。”

    “行什么行，不行?！崩铤F道。

    道士雙手拿著宮殿兩邊, 高舉到半空，歡天喜地地過來了。

    “客人, 這個(gè)蓬萊仙宮是仿照未完成的蓬萊宮扎的，用的是宮里御用的白鹿紙, 所有東西都是按宮里的規(guī)格來做的, 先人住在里面，肯定高興！”道士騰出兩只手指, 搓了搓, 一臉討好的笑容, “這么大一個(gè)仙宮，看在客人你我有緣的份上，只要你五十兩銀子！”

    “行……”李鶩剛要點(diǎn)頭，沈珠曦急了，她一下子撞開李鶩，揚(yáng)聲道：“行什么行，不行！”

    李鶩詫異地看著她。

    她才詫異呢！

    他怎么回事？買斤豬rou也要講講價(jià)的人，怎么買起紙?jiān)膶m殿就眼都不眨了？

    一個(gè)紙?jiān)膶m殿開口就是五十兩銀子，這不是明擺著敲竹杠嗎？

    沈珠曦忍不下去，轉(zhuǎn)頭對這jian猾的假道士道：“你這道士，瞧著我們是外行所以漫天要價(jià)嗎？”

    “貧道冤吶，這位客人，你——”

    “你這紙，乍一看用的像是白鹿紙，實(shí)際只是便宜的高麗紙罷了！”

    道士一臉冤枉的表情，叫道：“客人！貧道是做老實(shí)生意的，你這樣說，可是血口——”

    “高麗紙?jiān)诩埿惺蹆r(jià)一扎二兩，你這高麗紙未曾盡心搥光，表面凹凸不平，就算在紙行售賣，也只能賣個(gè)次等的價(jià)格?！?/br>
    “這、這……”道士神色慌張，眼神閃躲，結(jié)結(jié)巴巴道：“貧道是賣白事用品的，不是賣紙的，這宮殿雖說是紙?jiān)?，但你也不能拿紙的價(jià)錢去和它對比吧？”

    “好！”沈珠曦說，“既然你說一切比照宮中規(guī)格，那我問你，你可知僭越違制之罪是要滅九族的？！”

    “九、九族……”道士白了臉，“貧、貧道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先前不是你在說，這座宮殿一切仿照宮制嗎？”

    “我可沒這么說！”道士撥浪鼓似的拼命搖起頭來。

    “那這既不是用白鹿紙?jiān)模譀]有仿照宮制所制的紙宮殿，你打算多少錢賣給我們？”

    “三兩，三兩！拿著快走吧！”道士連連擺手。

    沈珠曦一給了銀子，他就逃似地回到了柜臺后，埋頭整理著并不凌亂的百寶架，打定主意不再和她眼神對視。

    李鶩忍著笑，一手提著紙錢香燭，一手拿著紙?jiān)膶m殿，用肩膀撞了撞仍氣鼓鼓的沈珠曦，說：

    “走吧?！?/br>
    沈珠曦走出白事店后，對李鶩不服氣地說：“剛剛你怎么都不還價(jià)？他顯然是在敲你竹杠啊！”

    “給岳父岳母買的，砍價(jià)顯得我多沒誠心。”李鶩說。

    沈珠曦一愣，沒想到是這個(gè)理由。

    “……你不是不信神鬼嗎？”

    “我不信?！崩铤F把夾在手臂里的紙錢往上扶了扶，想也不想道，“你信啊?！?/br>
    沈珠曦拿出他夾著的紙錢，提在自己手里。

    “……李鶩，謝謝你。”

    李鶩說：“下次你要謝我，不如用行動(dòng)表示。”

    沈珠曦剛要問，他就先一步回答了她的問題。

    “自己想。”

    兩人回到客棧后，等到月上梢頭，帶著李鹍和李鵲二人，一起出發(fā)去了護(hù)城河邊。

    今日并非清明等常規(guī)的祭祖節(jié)日，河邊空無一人，只有沿著堤邊栽種的柳樹在春風(fēng)吹拂下輕輕搖擺。

    不知不覺，一年了。

    對沈珠曦來說，這一年的人生密度比她此前的十六年還要大。她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些變化，父皇和母妃或許并不樂見。

    但她毫不后悔。

    她珍惜現(xiàn)在的自己，喜愛現(xiàn)在的自己。

    沈珠曦點(diǎn)上香燭，點(diǎn)燃銅板里紙錢支起的小山，向著皇城的方向跪了下來。

    她并未要求，李鶩跟著在她身旁跪下。

    沈珠曦端端正正磕了三個(gè)響頭，李鶩也就跟著磕了三個(gè)響頭，最后一次跪拜時(shí)，她的眼淚滴落下來，在干燥的青石地面上留下濕潤的一滴淚痕。

    本來是不止一滴的。

    “岳父岳母大人，請受小婿一拜?！?/br>
    聽到旁邊正兒八經(jīng)的聲音，沈珠曦心里的悲傷被一絲好笑沖淡，她轉(zhuǎn)頭一看，李鶩一改平日散漫隨意的神色，一板正經(jīng)地跪著磕了下去。

    雖然他的跪拜姿勢很不標(biāo)準(zhǔn)，但他的神色卻比誰都認(rèn)真。

    “這次準(zhǔn)備倉促，請?jiān)栏冈滥笇⒕鸵幌?，下次我定會用反賊的頭顱來祭奠岳父岳母，這仙宮，是小婿的小小敬意?！?/br>
    李鶩一個(gè)眼神，李鵲立即雙手搬來仙宮放到火盆旁。

    “我一定會照顧好你們的掌上明珠，請?jiān)栏冈滥冈谔焐戏判?。”李鶩鄭重其事道，再次一拜。

    沈珠曦聽在耳里，心里百感交集，眼中又涌出酸澀的淚意，她咬唇將淚水忍在眼眶里，不愿讓人為她擔(dān)心。

    他們之后，李鵲也帶著李鹍上香跪拜了。

    “我們不懂宮里的規(guī)矩，嫂子既然嫁了大哥，就是我們的親人，我們會像對大哥一樣，好好對嫂子的，絕不會讓人欺負(fù)了她去?！崩铢o道。

    “不會讓人欺負(fù)她我……”李鹍手拿線香，跟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人叩拜下去。

    沈珠曦姿勢筆挺地跪著，手拿紙錢，一張一張地扔進(jìn)銅盆里，眼淚模糊了視野。這些紙錢，燒給所有犧牲在那座巍峨宮殿里的人，父皇，母妃，玉沙……還有許許多多無辜的人。

    紙錢燒完后，李鶩把紙仙宮也放了上去，橘紅的火苗很快從火盆里躥了起來，火焰逐漸吞噬仙宮，高麗紙一觸即燃，支撐的木條跟著變形。

    壯麗的仙宮，坍塌下去。

    四人沉默不語，看著火盆里的火光燃燒殫盡直至熄滅。

    回家后，沈珠曦打起精神沐浴洗漱，躺上床后，情緒依然沉浸在悲傷難過中。李鶩熄燈上床后，輕輕攬住她的肩頭，低聲道：

    “……你還有我們呢?！?/br>
    他說得沒錯(cuò)。

    她并非孤身一人。

    沈珠曦在黑暗里擦干眼淚，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br>
    第二天一早，四人聚在客棧大廳里用朝食，李鵲向他們匯報(bào)昨日白天打聽到的成果。

    “因?yàn)樵埖坌熘萑缃袼奶幗鋰?yán)，除非有城內(nèi)住民擔(dān)保，否則有路引也無法入城。”

    沈珠曦?fù)?dān)憂地看向李鶩，他們在徐州有相識之人嗎？

    李鶩沉吟片刻，說：“先到了徐州再想辦法吧。”

    “你們要去徐州？”

    隔壁桌一個(gè)聲音問道，正是前日趕走了小廝的錦衣男子。今日他桌上只有一小碟醬黃瓜，面前一碗就快要溢出來的米粥。李鶩看了他一眼，道：“兄臺有何指教？”

    “我在徐州城有熟識的親戚，能作保讓你們?nèi)氤恰矣幸粋€(gè)條件?！?/br>
    “什么條件？”

    錦衣男子把醬黃瓜倒進(jìn)米粥里，連碟子里的剩醬汁也沒放過，等到手里的碟子再怎么豎著拿也滴不出汁水后，他開口道：

    “你們要去徐州，我要去兗州，昨日你也看見了，我的小廝偷了我的東西，被我趕走，如今我一人上路，恐怕遇見攔路匪賊。我見你們那位身高九尺的同伴似乎有幾分功夫，不如我們結(jié)伴而行，你們護(hù)送我平安到達(dá)徐州和兗州交界。我則找人為你們作保，讓你們得以入城。咱們各取所需，如何？”

    “也就是說，我們免費(fèi)護(hù)送你到徐州，你用城內(nèi)住戶的擔(dān)保來回報(bào)我們？”李鶩不置可否，“如果到了徐州，你再告訴我，你其實(shí)沒有什么親戚，或者干脆直接，翻臉不認(rèn)人呢？”

    “你覺得我為什么需要護(hù)送？”男子刨了一口稀飯，把醬黃瓜嚼得咔嚓響?！叭羰堑搅诵熘?，我不能把你們送進(jìn)城，你們大可拿光我身上的錢?！?/br>
    “這位兄臺，不是我看不起吃醬黃瓜的人——”李鶩笑了，“自從我們遇到你起，你就沒點(diǎn)過超過十五文的菜。我就是剝光了你，拿得回我的損失嗎？”

    男子沒有直接反駁，而是從袖子夾層里拉了拉，扯出數(shù)張銀票的一角。

    “此次糧荒，我靠轉(zhuǎn)手米面掙了點(diǎn)小錢。要是我不守承諾，你們拿走這些，付一隊(duì)二十人的鏢費(fèi)綽綽有余?！?/br>
    沈珠曦心里沒有想法，將決定權(quán)交給了李鶩。

    要是真像這人所說，能為他們擔(dān)保入城，那么順道護(hù)送，對他們也沒壞處。

    李鶩放下長箸，笑道：“成交。兄臺貴姓？”

    “免貴姓江，不知你們?nèi)绾畏Q呼？”

    “我姓賈，名鴨，旁邊是我內(nèi)人和兩個(gè)弟弟?！崩铤F臉不紅心不跳道。

    李鵲順勢接上，笑瞇瞇道：“我叫賈雀，我二哥叫賈雕?！?/br>
    “賈兄弟，我們何時(shí)可以上路？”

    “江兄方便的話，即刻就可啟程?！?/br>
    “甚好！那就……”江姓男子立即起身。

    人還沒完全站起來，那和李鶩差不多高的身體忽然又坐回了長凳。

    江姓男子端起面前還未吃完的米粥，吸了一大口，說：

    “那就一個(gè)時(shí)辰后在此處相見，鄙人吃完朝食，立即回房收拾行李。”

    “行?！崩铤F點(diǎn)頭。

    男子問：“我看賈兄雖著布衣，但貴氣逼人，不知做著什么營生？”

    “慚愧——”李鶩裝模作樣地嘆息一聲，“無名詩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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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了……一滴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