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這個計劃對哥舒那其太有吸引力了。 他很清楚,自己手里的兵都是大靖最彪悍的邊軍,讓他們防守住西北一線絕無半點問題,可是……這樣有什么意思呢? 為將為帥,便該沙場馳騁,斬敵于刀下! 司馬妧的計劃太有誘惑力,因為能讓他痛痛快快殺一場。 是的,痛痛快快殺一場。 哥舒那器已經厭倦了換將裁兵、用各種權術增強對軍隊的控制和自己影響的日子。 他十分清楚,軍隊是最講實力的地方,這些權術都是虛的。對士兵來說,只有帶領他們暢快淋漓打一場勝仗,他才能真正樹立起自己在西北軍的權威。 當年司馬妧能以一介女兒身統(tǒng)領十余萬邊軍,靠的不也是她蕩平北狄的功勛? 哥舒那其摸了摸懷中揣著的來自司馬妧的那封軍令,心動不已。他不想百年之后,史書上記載自己是一個只會聽皇帝命令行事、毫無才能、玩弄權術的懦夫。 可是,這……算抗旨嗎?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多疑,若他不聽命令,膽敢按照司馬妧的計劃行事,無論成不成功,他都會被皇帝陛下列入黑名單。 但是…… 縮頭縮腦,豈是大丈夫所為! 只要能擊退雅隆部,樹立威信,陛下又能奈他何?還有誰比他更適合統(tǒng)領西北邊軍? 哥舒那其的眼中劃過一抹兇戾。 * 在城南最偏僻的康平坊,流浪漢、街頭藝人、賣身女、小混混等種種最底層人物的聚居地,有一戶年久失修的宅院中,住著一個全身長滿膿瘡的病人。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趙,所以每個人都叫他趙癩頭。 這個人因為身上長瘡,散發(fā)惡臭,聽說還會傳染,故而很少有人愿意接近他,個個避之不及。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除了乞討的時候以外,其余時間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深居簡出,不與外人接觸。 正因為趙癩頭是個如此孤僻、沒有朋友的人,所以即便他換了人,和原先的樣貌、身形有所不同,也壓根無人會在意。 如今,陳庭便住在趙癩頭那破爛的小院中,而這屋本來的屋主,現(xiàn)在和將來都不會再回來。 “叩叩?!?/br> 黃昏時分,斜陽西下,陳庭正在瘸了一只腿的案桌前奮筆疾書,卻有人輕輕敲了敲他的門。 不會是這附近的人,他們絕不會主動來招惹趙癩頭。 “陳先生?!?/br> 是顧樂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緊張,又有幾分難掩的興奮。 陳庭微微揚了揚下巴,覺得有些詫異。因為名字和顧樂個人職責的關系,作為吃喝玩樂中從來沒有跟顧樂飛一塊露過面的親隨,他本人是個極為寡言和沉穩(wěn)的人——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 故而,今日他著實有些反常。 陳庭頓了筆:“何事?” “公子來了?!?/br> 公子? 哪個公子? 陳庭愣住,狼毫筆尖的墨汁滴落,在柔軟潔白的宣紙上浸染出一片墨暈。 能被顧樂稱呼“公子”的,還能是誰?可是他怎么敢回來?莫非沒有收到自己的警告,明明自己還特意派顧玩在城外驛站守著,就怕他一無所知地回了京。 顧樂飛到底想干什么? 陳庭發(fā)怔的時間很短很短,就在這時候,“吱呀”一聲,原屋主那斑駁破舊的雕花門被人從外推開,發(fā)出略有些刺耳的聲響。 陳庭聞聲抬頭、紅得帶血的夕陽光在地上斜斜鋪開,一個因為逆光而面目模糊的年輕人背對著殘陽走了進來。他身形高挑挺拔,衣袍卻出奇的寬大,被微風輕輕吹拂起來,隨風擺動,竟有種仙人般的飄逸。 城府深沉如陳庭,居然也緩緩地睜大眼睛,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閣下,何人?”他問。 ☆、第84章 “夫君,大長公主何時能到?” 一個柔柔弱弱的女音忐忑不安地響起,這聲音來自游擊將軍周奇去年過門的妻子,劍南經略使范陽的女兒,范氏。小臉柳眉,白膚紅唇,是個典型的嬌弱美人,此時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懷胎已有六月。 今日天陰風大,更加顯得冷,周奇取下自己的斗篷給她披上,低聲道:“你先回去,我在這里等著便好?!?/br> 若是他那些西北的袍澤們看見一貫沉默寡言、冷僻孤傲的周奇,竟然對一個女人呵護不已、關懷備至,定然連眼珠子都掉下來。 面對夫君的關心,范氏搖了搖頭,倔強道:“我沒事,我要和你一起等殿下?!?/br> 若沒有那位公主,她的夫君如今正在西北修邊關修長城,并且可能這樣一直干到死,她永遠也不會認識他,更不會嫁給他。 范氏很好奇周奇總掛在嘴邊的“殿下說”的這個“殿下”,到底是什么樣的殿下,要知道以周奇的寡言程度,“殿下說”真的是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詞語了。當然,同為女子,她還有一點點嫉妒,嫉妒另一個女人能在夫君的心中占據(jù)那樣重要的地位,不過比起嫉妒,更多的還是感激。 周奇對她的固執(zhí)束手無策。范氏看似柔弱,卻是個極為執(zhí)拗的性子,正如當初她看準了周奇就絕不放手一樣,她要陪著他一起等,周奇也唯有依她。 這里是戰(zhàn)略位置極為重要的川西,蜀道崎嶇,周奇率兵等在關隘處,一來防范雅隆部可能的突襲,二來迎接即將抵達的軍隊。 自張掖一別,他已經兩年沒有見過殿下,此時此刻,他口中不說,心里卻十分激動。 日上中天,蜿蜒的棧道上方才出現(xiàn)人影,隊伍浩浩湯湯,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分布在狹窄的棧道上。 不過,似乎隊伍并不長啊,殿下此次出征竟然只帶這么些人? 周奇愣神片刻,為首一隊人馬已朝他的方向過來,他連忙迎了上去,抱拳屈膝:“殿下?!?/br> “周奇?果然是你,白了好多,差點認不出了?!鄙硢〉纳ひ衾镫[帶調侃的笑意,這特殊而熟悉的音質令周奇的心里一陣激動,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有傻乎乎激動道:“殿、殿下!” “傻跪著做什么,讓開路,我的兵們還要過來。兩年蜀西的日子過得可舒坦?那是你的夫人?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都是她的功勞吧?” “是,是。阿婉,過來見過殿下?!?/br> 范氏聽見夫君在喚自己,而隨著周奇的話,那個一身黑衣鐵甲的女將軍朝她的方向看來,那雙眼睛的瞳色比尋常人淺,呈琥珀色的質感。她的眼睛里有掩蓋不了的疲憊血絲,但是目光中的滿滿善意,范氏看得清清楚楚。 “妾身范氏,見過兵馬大元帥?!狈妒嫌行┬咔拥刈哌^去要見禮,不過她只行了一半,便被司馬妧扶?。骸皯阎⒆樱鹨喽Y?!?/br> 她沙啞低沉的嗓音有種特殊的沙礫質感,聽得人莫名舒服和信服。范氏覺得這位大長公主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沒有她以為的女將軍該有的剽悍驍勇甚至飛揚跋扈,她的氣質很平和,將銳利隱藏起來,一點也不女氣,好似你只要與她交談片刻,便會忘了她的女子身份。 “殿下,就帶來這么點人?” 正當范氏好奇于大長公主的特別時,周奇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他頂替趙巖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在司馬妧的右側,并對趙巖不善的目光視而不見。 “我自有打算,”司馬妧低聲問他,“我命范陽準備的滇馬呢?” “八千匹……數(shù)目有點巨大,目前只湊足一半,剩下的……恐怕得去向走茶道的大馬幫借?!?/br> “空手借?拿馬匹兩倍的價格向馬幫抵押,用完再還,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此外,戰(zhàn)事不停,馬幫便不許往西邊販茶,這一條你可還記得?務必要嚴苛執(zhí)行。沒了茶,雅隆部才會慌,他們一慌,我們就有漏子可鉆。” “是,”頓了頓,周奇猶豫片刻,又道,“殿下也白了很多?!?/br> 司馬妧一愣。 沒想到說來說去,他又回到她最初的那句話上去了。好在她已習慣這個昔日舊部比較天馬行空的跳躍思維,淡淡笑道:“因為我的駙馬養(yǎng)得好。” * 鎬京最近的氣氛有些詭異的壓抑和陰森。 因為傳聞皇宮鬧鬼。 而且聽說,是死去的前太子認為當今天子治理大靖不力,來找天子算賬來了。 這個說法比較沒根據(jù),比如,為啥來的鬼不是先皇,而是前太子? 還有種說法,說就是現(xiàn)在的皇上和北狄聯(lián)合干掉前太子,還用龍脈把他的魂壓住不得輪回轉世。這次西邊的戰(zhàn)事動了大靖元氣,故而前太子被壓了十多年的魂化為厲鬼跑出,要找皇帝索命。 這種聯(lián)系實際、充滿恩怨情仇還有厲鬼陰魂出場的說法,生動鮮活,神秘傳奇,比前面一種干巴巴的*更得老百姓喜歡。 一時間大街小巷充滿了“前太子化為厲鬼復仇”的謠言,京兆尹想壓都壓不住。 謠言的制造者之一,當然是陳庭,可是他卻不是唯一的制造者。 另一個人,便是負責讓皇宮花樣翻樣“鬧鬼”的家伙。 前些日子,皇宮一會出現(xiàn)血書,一會前太子東宮有死貓,一會在湖上飄著前太子的蟒袍,搞得人心惶惶。 可是這個人不滿足,他還想干票大的。 這天下午,梅江遞了腰牌出宮。像這種官職高又歷經兩朝的老宦官,守宮門的士兵是不會多加為難的。雖然梅江不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可也一直屹立不倒,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出宮,最近又是多事之秋,不過士兵還是不敢多問。 梅江坐著馬車去了東市,名義上是需要買些民間新鮮玩意逗主子樂。不過,其間,他的馬車和另一輛牛車在道上被卡在一起,短暫停留了一會,沒人在意這一幕,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那個時候把自己給掉包的。 這里是饕餮閣的后門,在一條極偏僻極冷清的小巷后面,饕餮閣因為查出來和顧樂飛有些關系,已經被司馬誠勒令關門大吉。梅江循著信上指示推門而入,見到的便是冷冷清清的小院,和光禿禿指著天空的幾棵大樹。 其中一棵大樹邊站著有人。 此人著一身蟹殼青繡銀線暗紋的長袍,不帶任何配飾,只一條錦帶勒出腰身。并不是很打眼的裝束,若放在權貴子弟之中看去,這則是相當樸素的打扮了。 從梅江的角度,恰能看見這個人的側面。 那是如刀刻般凌厲的輪廓,劍眉入鬢,鼻梁挺翹,薄唇微抿,是極冷峻的五官。只是眼部比常人更狹長一些,眼角微微上挑,因而柔化了這股不易親近的氣質,而多出兩分侵略性來。 ——而與給人的這種感覺相違和的,便是他的手里捧著一袋什么東西,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嚼得十分歡快。 梅江推門入院,發(fā)出些許聲響,這人聞聲回頭,梅江因而看清楚了他的真實樣貌。 那是很英俊也很令人印象深刻的長相,第一印象便是很冷,卻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像是屋檐下結的冰棱,冷而尖銳,讓人有些心生畏懼。 梅江愣在原地。 這人的樣貌有些眼熟,可是一時之間,他竟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作為侍奉過兩朝皇帝的太監(jiān),梅江對人臉過目不忘的技能一向令他引以為傲,若他都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只能說明這人要么和其他人長得相似,要么便是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以至于他已經自動把此人的長相從記憶中剔除。 梅江猶豫著開了口:“閣下……” 這人笑了起來,十分熟稔地喚他:“梅常侍?!?/br> 他笑起來的時候,偏狹長的雙眼不自覺地瞇起,雙頰露出兩個很淺的酒窩,那種凌人的氣質頓時消退許多,居然無端端顯出幾分親切可愛來。 梅江終于想起來他是誰了。 “駙馬爺。” 梅江拱了拱手,喚道。 頓了頓,他又忍不住感慨道:“駙馬爺這幅樣貌,十年未見,梅某竟都快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