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元光耀自然覺得好。等新的布料拿上來,他左右看了一眼,只選中一匹淡萱草色的。那綢子上還織著細致的花紋,一看就是上等貨色。“芷溪,你來看看,你可有喜歡的?” 元非晚依言向前,很快就看中了一匹霜色的。這顏色略顯素凈,然而底子上印滿了細碎的花朵,紋理清楚,也是不錯的。 “二位真是好眼光?!辈每p連忙夸贊道。不過,她這時心里已經有些好奇了——這一家出手闊綽,花錢都不帶眨眼的,以前卻從未見過……難道是新上任的京官?哎喲,若是如此,便更該小心伺候了! 店家細心周到,元光耀和元非晚又不是挑剔顧客,這事情便比早晨在布店里的經歷好多了。最后,元非晚挑了一身藕絲衫子藕色裙,又選了兩條清凈素雅的羅紗帔子,便說可以了。元光耀看著也覺得不錯,便付了定金,讓店家做好以后送到元府去。 記下地址的店主驚呆了。怪不得帷帽一揭,那底下臉蛋漂亮得,他們店里所有人都走不動路了—— 這父女倆,不就是剛回到長安的元司業(yè)和元家寶樹嗎?談吐涵養(yǎng),果真名不虛傳! 要不是寧海布莊是這朱雀大街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字號,經常接待全長安的達官貴人們,職業(yè)cao守極佳,說不得第二天,元非晚的美貌便能成為長安城里的第一號外了! 至于別家女孩兒,倒沒有這種麻煩。畢竟,五品以上的官員品階已經不能算低,大盛朝開給公務員的工資更是水漲船高,自然不會缺女兒的衣服穿。 比如說李安棋和李安書。兩人都是宰相的孫女,衣食住行方面的待遇說不定僅次于宮里的娘娘們以及有品級的公主縣主之類。 反正,在接到太華公主的帖子后,李安書就陷入了困擾——當然不是沒衣服穿,而是衣服太多了,不知道該選哪一件! “突然來這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打扮了!”她一邊抱怨,一邊在衣柜里翻找——原來是侍女在做這件事,但她嫌慢,便親自上了。“緞子好呢,還是絲綢好呢?刺繡好呢,還是扎染好呢?” 長孫夫人坐在對面長榻上,無語地看著小女兒幾乎把整個人都探進了衣柜里。接到了公主的請?zhí)?,如此激動也是正常;但為什么,她之前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了呢?德王燕王的正妃且不說,要是真攤上個其他王爺?shù)膫儒慌滤∨畠褐蟮娜兆樱薅紱]處哭??! 李安書看得眼睛都花了,還是不能做出抉擇,便探出半個頭。這一看,她就不滿意了:“娘,你在發(fā)什么呆呢?趕緊來幫我選選?。 ?/br> 長孫佩妍瞧著女兒嬌嗔的臉,無可奈何,便走過去幫忙。李安書還小,不知道采選范圍擴大意味著什么,還為此興奮激動;而她雖然知道有不妥,但不僅不能說,還得幫著把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沒辦法,誰讓這次是皇帝要選兒媳婦呢!怠慢了也不行,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左右這次應該更偏向給德王選正妃,那就祈禱魚尚書的女兒努力努力,下個頭魁吧! 相府二房,李安棋也在挑衣服。不過,相比于李安書的咋咋呼呼,她卻文靜得多?;蛘吒鼫蚀_地描述,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定位,所以并不激動—— 嫁給誰都是側妃的料子,有什么好激動的? 二房夫人裴謹瞧著女兒沒什么大反應,心里嘆了口氣?!鞍财?,你可怨母親?” 李安棋小幅度搖頭。“這是女兒自愿的,有什么可埋怨?”她投胎就投胎到了二房,還有別的更好的選擇嗎? “若是你心里不舒服,便少表現(xiàn)些,自有人爭到你前面。”裴謹又說。 李安棋當然也知道。 正五品以上官員的女兒或者孫女,說多不說,說少不少;反正絕對不差她一個。裴謹?shù)囊馑紵o非是不愿意做側妃的話就故意落選,肯定不會被人注意到。之后再自行挑選夫婿;即使品級低一些,但還是可以保證做個正室的。 但是,那又有什么前途呢? 王妃可是正一品,側妃低一些,也低不到哪里去;若是嫁到五品以下官員家里……呵呵,便是花上一輩子的功夫,她也不見得能等到個正四品的鄉(xiāng)君封號吧? 人家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但在李安棋心里,沒有實質的好待遇,雞頭就是個屁話——只要物質生活優(yōu)渥,她管那是正妃是側妃呢!而且以她的聰明才智,就算一開始做小,以后難道會一直做小嗎? 然而這些盤算,李安棋并不想說?!芭畠鹤匀恢涝撊绾巫?。” 裴謹見女兒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便輕輕嘆了口氣。她自然知道,女兒從小被大房兩個女兒壓一頭,一口氣已經憋了很久?,F(xiàn)在有個機會擺在眼前——還可能是一生唯一的機會——女兒想要冒險,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脾性向來隨遇而安,此時見女兒如此,也不強求:“既然你覺得這樣好,那便這樣做吧。” 與此同時,長安城另一座豪華氣派的府邸里。 “這陣勢,還真是挺大的!”這么說著的,是魚德威的正室夫人錢半煙。那封請柬,正被她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檢視。 她下頭,一個眉目端正的青年點頭表示同意?!斑€是咱們小初運氣好?!彼f,“這次,競爭絕對比上次簡單!” 此人正是魚德威和錢半煙的大兒子,魚杭。魚德威比皇后大些,他也比太子大些,早已成家立室,膝下已經有一子一女了。 “誰說不是呢?”錢半煙說,語調上揚。隨便叫誰來看,都一定會發(fā)現(xiàn)她眼角眉梢透著十成十的得意?!八麄兿胼p輕松松地把女兒嫁給太子?我早就說了,根本是異想天開!” 原來,之前和李安琴爭奪太子妃位置的姑娘,家世按魚家內部的親疏遠近算,頂多只能算和皇后有點近;比不得直系,也比不得堂系。就算皇后屬意,他們也沒法在背景方面比過朝中李氏;更何況,李安琴還是李庭的長孫女,關系近到不能再近。按照當今圣上一貫的行事風格,花落李家其實早可預料。 “旁支的還想爬到咱們頭上來?”魚杭聽了,也冷笑起來。“得虧他們有這么大臉呢!”他這么說的時候,那眉目就顯得不那么端莊了,倒是隱現(xiàn)邪氣。 “就是這么個理兒??!”錢半煙連連點頭,目光又落回請柬。 “我聽說,李相有兩個孫女要參加這次拜月活動?!币娝囊暰€轉移,魚杭也分析道,“一個是大房的小女兒,一個是二房的大女兒。不過,大房已經出了個太子妃,那小女兒便不可能再指給任何一位王爺做正妃了。至于二房的……”他哼笑一聲,沒說下去,顯然極看不起。 “二房的,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沒指望?!卞X半煙接道,頗有些沾沾自喜?!斑@回,有皇后娘娘的助力,又沒有李家來橫插一腳,這事兒一定能成!” “沒錯!咱們小初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家世擺在這里,還有誰能比得過?”魚杭說著,似乎已經看到王妃之位落入自家,眼里放出了光。 “嗯。放眼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里,已經再也挑不出比咱們小初更好的女兒家了。”錢半煙無比同意,“燕王妃隨便他們如何,但德王妃咱們勢在必得!” 這兩日,便在這樣的熙熙攘攘中過去。各人心里都算著一本帳,至于結果如何,就要看兩日之后了。 待到八月十四,到了預定的時間,元光耀和顧東隅就要開始上早朝了。天還沒亮,兩人就洗漱完畢,穿戴齊整,帶上自己的一應物品,進宮去面圣。 雖說是面圣,然而太極殿地方有限,三品以下的官員都要在外頭的廣場上跪等。秋天天氣還算不錯,天高氣爽,各人還有自己的墊子,跪在上面并不如何痛苦。 要是正常情況,官員們跪一個小時便可以起身回去辦公了。若是有事,便進殿去啟稟一次。而在元光耀和顧東隅身上,就算他們沒事,這一天也是注定會被叫進太極殿里的。 這不,皇帝把一些日常事務處理完,便想起了這件事?!班嵡洌肓鞴賳T上朝,可是今日?” 鄭珣毓出列,恭敬道:“確是今日。人已經在殿外候著了,一個不少?!?/br> “宣?!被实壑苯诱辛苏惺帧?/br> 鄭珣毓又退回自己的位置。不過一陣子,幾個官員便排著隊、低著頭進了太極殿,各個眼觀鼻鼻觀心,跪倒在中間的長條雙龍戲珠紋織毯上。 “臣xxx見過陛下!” 雖然各自名字長短不一,但能有上朝資格的人都不是傻瓜,保持一個相對一致的語速還是沒問題的。 皇帝瞇著眼睛打量底下的人,一時半會兒沒說話。 這便給了原本就在殿上的大臣悄悄觀察新同僚的時間—— 雖然入流的官員不少,然而入流、品級又在正五品上的官員也實在不多。 兩個從三品的上州刺史,那是見過皇帝以后就要到各自州府去的,與他們關系不大; 軍器監(jiān)換了一個新管事的,正四品上,也和一般人關系不大; 正四品上還有幾個折沖都尉,這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皇帝特準他們等班師凱旋時再面圣,根本人都不在; 正四品下的左右千牛衛(wèi)也換了人管,這倒是該好好注意一下; 再接下來就是動靜鬧得滿城的兩個國子司業(yè)了——官不大不小,德貞雙璧名聲倒是非常之大; 最后,便是給事中、親勛翊衛(wèi)羽林郎將、長安洛陽縣令、太子洗馬之類的官職了。 眾臣目光逡巡,從前到后,挨個兒把人打量一遍,最后自然停留在自己最關心的位置上。不得不說,元光耀和顧東隅身上的聚焦是最多的;而他們之中,顧東隅更是焦點—— 他可是前中書令?。≈袝罹褪窃紫嘀话?!在而立之年做到宰相位置的,他還是當朝第一個?。∷F(xiàn)在三十未過五,依舊很有希望東山再起?。?/br> 綜合以上幾點理由,眾人實在不能不承認,雖然曾經被貶嶺南,但顧東隅這次若是在長安站穩(wěn)腳,再加上顧家的影響力,定然也是朝中一霸!他大哥顧東嶺如今已經是右散騎常侍,兄弟二人若是聯(lián)手…… 誒,這么說起來,顧東隅能調回嶺南,莫不是顧東嶺的作用?要知道,散騎常侍和皇帝的接觸時間實在很多?。?/br> 這么想著,也就有人左右打量顧家兄弟。這一看,他們立馬發(fā)現(xiàn)了不對—— 為了給皇帝留下良好的印象,顧東隅臉上沒有除了鄭重之外的表情是正常的;但顧東嶺呢?那種沉郁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高興吧? 顧家兄弟之間氣氛好像有點怪……眾人紛紛得出了這個結論。等他們再去看李庭和趙岷是,就發(fā)現(xiàn)這二位宰相竟然一反往常交換目光的模樣,眼睛只盯著自己面前的一小塊地板。 得,人剛剛回來,朝中這就開始暗潮洶涌了!有好事者幸災樂禍地想。 相比于其他兩位宰相同僚,魏群玉倒是毫不掩飾自己打量的目光——沒錯兒,他的眼神只在元光耀和顧東隅兩人身上打轉,想必已經知道了不少他們之前被貶的情況,這才有所好奇。 至于太子和德王?這兩個動都不動一下,似乎此事全然與他們無干。 皇帝的位置居高臨下,把下面所有人的反應都收進眼底。等確定大家都看夠了,他才徐徐道:“諸位愛卿前來長安,旅途勞頓,真是辛苦了?!?/br> “為陛下效命,理所應當?!北娙她R聲回答。 “可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皇帝又問。 換回來的回答是一片搖頭和“萬事都好”。 “你們各自的職務,熟悉得如何了?”皇帝繼續(xù)扮演一個知心大叔?!叭羰怯惺裁床欢?,便去請示你們各自的上司?!彼⑽⑻Я颂曊{,“都聽見了嗎?” 立時又有不少官員出列,表示自己已經非常明白皇帝的意思,一定會照做。 皇帝差不多滿意了。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一個個噓寒問暖,差不多也就足夠。當他目光落在元顧兩人身上時,眼睛深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 然而沒有臣子會大膽地直視龍顏,所以也就沒人發(fā)現(xiàn)這個小細節(jié)。眾人只聽得皇帝讓人下去,一二十位官員便魚貫而出了。 朝也上過了,人也見過了,就該解散了。元顧二人出殿沒多久,就聽到了下朝的信號,便站起來,并肩向外走。 “這第一天,倒是無波無瀾。”因為周圍都是人,元光耀刻意壓低了聲音。 “沒什么不好,”顧東隅用同樣的低聲回答,“若是第一天就大出風頭,咱們才不好過呢?!?/br> 兩人一起點頭。 別說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對現(xiàn)在的他們來說,只有皇帝的不在意才是恩德!因為若是皇帝在一群人中特意點出任何一個人的名字,那人接下來肯定會面對同僚不可避免的猜疑和揣度,事情就更麻煩。 “這么說來,圣人一時半會兒沒把咱們再貶黜的想法?!痹庖_了個不太好笑的玩笑,“開頭平穩(wěn)些,確實是好事?!?/br> 顧東隅又點頭?!皼]錯。咱們剛回來沒多久,很多事情還不知道。等站穩(wěn)腳跟,再來考慮別的問題。”而皇帝對他們沒有任何表態(tài),那就意味著他們站穩(wěn)腳跟所需要的時間是最短! “嗯。就像是……”元光耀本想說,就像是德王燕王選妃那么大的動作,他竟然事到臨頭才知道,感覺實在太糟糕;以后一定不能這樣,好歹提前做個準備啥的。 但他的話剛開了一個頭,就有人斜刺里插進來一句:“……能借用顧司業(yè)一會兒嗎,元司業(yè)?” 元光耀一抬頭,入眼就是顧東嶺一張不怎么好看的臉,頓時就沒話了,只能點頭。他們兄弟倆說話,還要和他借?他這是被顧東嶺一起遷怒了吧? 顧東隅也聽出了這其中的意味,眉頭微皺?!霸撜f的話,我不都說過了嗎?”他這么說,竟然連一聲阿兄也沒喊。 顧東嶺注意到了這點,眼中更加陰郁?!罢f過什么了?你回來長安這么多天,我連你面也是今日剛見的!” 便是顧東隅再好脾氣,聽到這種夾槍帶棒的話,也不會有什么好臉色;更何況,他脾氣實在不能算好?!叭羰前言捳f開,阿兄,你覺得,是我臉上不好看,還是你臉上更不好看?”他微笑著這么說,完全是要借表情來避免附近其他大臣的揣度打量。 “你我之間,兄弟之情,便只剩這些?”當面聽到誅心之語,顧東嶺不可置信地道。 “早已沒有什么兄弟之情了。”顧東隅不想再拖拉,便直接快刀斬亂麻?!澳切┒际翘摰模挥欣媸钦娴?。然而,你我利益,卻不在一條線上。既然如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又如何?” 顧東嶺臉色一變再變,難看得元光耀都看不下去了。這話說得直白,他面子實在掛不住?!拔抑?,我沒幫上你,是我的錯。但你想想,便是你再回到之前的位置上,那郡夫人的封號依舊是在咱們母親身上??!” 郡夫人是盛朝給三品及以上官員母親和妻子的榮譽稱號。雖說沒什么實權,但有品級有面子,在穿戴上也顯得比別人高貴一些。 不過,這里頭提到的母親,并不是生母,而是嫡母。也就是說,庶子發(fā)奮得來的榮耀,最終并不能恩及自己的母親;除非嫡母已死。 然而,在顧家,只剩嫡母了。 若是說顧東隅之前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和煦的話,此時他的表情卻更接近于狠厲?!拔以缇蜎]有母親了……別逼我?!?/br> 雖然那狠厲只是一瞬間,一眨眼就看不到了,然而顧東嶺一直盯著弟弟,當然收在眼中?!澳恪彼痼@道。 “別逼我”?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弟已經準備和顧家一刀兩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