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花了小半個時辰，然而眾臣從頭圍觀到尾，只覺得非常值回票價——

    世上竟然真有這樣的人？只需一小段時間，就能惟妙惟肖地仿造出別人的字跡？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不瞞諸位，其實小人年輕時干過模仿名家書法的活兒。若非真跡在手，少有人能發(fā)現(xiàn)。因有人疑心是名家鬼魂所作，小人還得了個‘鬼筆’的諢稱?！?/br>
    老頭自知瞞不過去，干脆竹筒倒豆子一樣招了。

    “上了年紀(jì)后，小人覺得這事?lián)p陰德，就不再干了?？珊檬虏怀鲩T、壞事傳千里，總有人惦記著。前些年有人把小人從老家找到長安，說若不照他們說的做，小人一家老小就都沒命了。小人只得、只得……”

    后面是什么，不用說，大家就都知道了。

    “前些年找你的人，和最近找你的人，是不是同一批？”陰秋問。

    這個問題已經(jīng)接近最后的真相，眾臣都豎起了耳朵——若答案是肯定的，那意味著陷害吳王和謀殺德王妃的幕后黑手是同一人！

    老頭果然點了頭?！笆牵〕怂麄?，沒人知道小人就是當(dāng)年的鬼筆了！”

    而陰秋，也終于拋出了最后一個問題?！澳悄憧芍?，是誰找你回來的？”

    此話一出，四座寂靜。終于到了最后一步，所有人都等著聽隱藏了許多年的真相——

    “是……太子！”

    雖然早有所料，但聽到這句回答時，皇帝還是覺得眼前一黑。連吳王的事情都和太子有關(guān)系……他還能指望他這兒子做點啥？

    邊上劉永福眼明手快，急忙扶了皇帝一把，讓皇帝不至于軟在御座上。這點動靜雖不明顯，但大臣們見著那隱隱綽綽的影子晃動，就知道皇帝有了反應(yīng)，而且八成是不好的。

    真到定罪的關(guān)鍵時刻，陰秋又突然有耐心了?！澳阍趺粗朗翘樱俊彼麊?，一副不相信的口氣，“難道你還能親眼見到太子殿下？”

    “小人確實沒見過太子殿下?！崩险苫卮?，“但讓小人模仿字跡的人，曾隨侍太子殿下左右！”

    眾臣心中開始打鼓。太子偶爾出宮，周圍侍從確實會被人看去臉。但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太子親信被滅得差不多了吧？要是死無對證，陰秋怎么下得來臺？

    然而陰秋卻不慌不忙?！芭?？你可還記得此人什么模樣？”

    “那人每次來找小人時，都蒙著面。然而小人注意到，他走路姿勢總向一邊傾斜，像是腿腳出過毛病。正因為如此，他右腳比左腳大一圈！”

    眾人一聽這話只覺得扯。敢情認(rèn)的不是臉，而是腳？不過再想想，以老頭的駝背程度，大概也就只能注意下半身了吧？可話再說回來，太子身邊都是精良的侍衛(wèi)，怎么可能有跛腳的？就算是輕微的也沒有吧？

    “此人太子殿下身邊八成沒有?！标幥镆踩绱顺姓J(rèn)。“但臣曾去過李相府上，李府倒是有這么個近似的，說是管家的副手?！彼K于看向蕭欥，“就不知道德王殿下是否扣住此人了。”

    蕭欥聽到這里，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得不說，知道吳王乃至元顧兩人都是受李庭的陷害，這一點也不讓他驚訝。至于其中的彎彎繞，陰秋都闡述明白，就等李府的最后一個證人了。

    然而他不著急。越到后頭，他就越不能著急。尤其，蕭旭蕭晨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明擺著要一次性把蕭旦踩到泥土里，他就更該有耐心?！案富剩催@……”

    皇帝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說什么了。因為他預(yù)料到，這事兒九成九是太子和李庭一起做的，沒跑。各種前科，再加上現(xiàn)犯……他這個嫡長子，生下來就是作孽?。?/br>
    “宣吧。”他最后無力地一揮手。

    不管真假，都罷了；反正太子要廢掉再充軍幽州，送遠(yuǎn)點眼不見心不煩。對這樣的兒子，他這個做皇父的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

    結(jié)果就如同陰秋預(yù)料中的一樣發(fā)展。是李庭的人在太子和老丈之間相互聯(lián)系，偽造了吳王里通外國的證據(jù)，另外把原來的情書掉包成了威脅信。

    也直到這時候，老頭才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不是情書就罷了，怎么能是威逼舞女對德王妃動手的內(nèi)容呢？還有早前那封信，竟然是構(gòu)陷吳王的？

    “小人真是冤枉??！”老頭哭天搶地。不管是突厥信件還是吐蕃信件，隨便哪一封都能叫他人頭落地！

    年輕人的反應(yīng)和他如出一轍。“圣人在上，小人真不知道那些信寫的都是什么，小人確確實實是被冤枉的呀！”

    皇帝本就腦仁疼，此時一聽，只得先讓侍衛(wèi)把這幾個人證先架下去，稍后再處置。

    殿上一安靜，眾臣的心思也終于能活絡(luò)地轉(zhuǎn)起來——

    不管是太子還是李庭，這身上的黑鍋已經(jīng)一個一個地摞起來，想摘也摘不掉了。無論如何從重處理，都說得過去。

    但話再說回來，這些東西，魚德威到底知不知道？

    說真的，一件事可能不知道，兩件事可能不知道；但陰謀持續(xù)了這么多年，若魚家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能算太子黨一員嗎？是，魚家更準(zhǔn)確的標(biāo)簽是皇后黨，但皇后不也一直看顧太子、希望太子繼承大寶嗎？若太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皇后黨肯定也是幫著遮掩的！

    到這個時候，魚德威面上的顏色已經(jīng)如同走馬燈一樣變了一輪。因為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把他從這件事里摘出去——

    一次意外，他可以說是自己辦事疏忽、祈求皇帝原諒；但許多次疏忽，那就完全說不過去了。往難聽了說，他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什么都沒認(rèn)真管，那到底要他這個刑部尚書做什么？

    果不其然，皇帝終于開口問了這個敏感問題。“魚愛卿，你剛剛說你以為這事情就是吐蕃做的。然而，陰愛卿卻找出了這么多人證物證。你可有什么想說的？”

    “臣……”魚德威只愣了一下，就拼命磕頭。“臣玩忽職守，有負(fù)陛下圣恩！”

    響亮的砰砰撞擊聲回蕩在整個太極殿上，然而皇帝不為所動。他向來和狠心沾不上邊，但現(xiàn)在也真的沒什么多余的心軟留給魚德威——

    一個兩個，都在欺騙他的感情！他特么管他們?nèi)ニ溃?/br>
    “以你這樣的態(tài)度，刑部這些年查的案，恐怕都要朕再派人核對一遍了！”皇帝冷哼?！半蕃F(xiàn)在就問你兩句話：吳王、吐蕃這兩件事，你到底知不知道？若是知道，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魚德威本想承認(rèn)一半，但想到皇后交代他的“不管是什么”，就把話頭咽了下去。他自己受罰就算了；若承認(rèn)，那整個魚家都會受到牽連！“臣向來忠于陛下，絕無二心！此種心懷不軌之事，臣真是一無所知??！陛下明鑒！”

    皇帝簡直要冷笑出聲了。

    還這兒和他裝？想把家族摘出去，也不同時想想，若不是要幫太子打掩護(hù)，為何魚德威要特地找葛爾東贊去勸說布德貢贊？明顯心里有鬼！而且這么多年，一點都不知道？就算是瞎子聾子，也得察覺一點吧？連他這個被太子李庭重點防備的皇帝，都隱約發(fā)現(xiàn)了，更何況是同黨？

    陰秋所有的準(zhǔn)備就是為了這一刻，所以他抓緊機(jī)會大聲道：“魚尚書，你就承認(rèn)了罷！陛下平日最不喜推卸責(zé)任之人！若是你現(xiàn)在向圣人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于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魚德威很想說，沒有的事情他為什么要承認(rèn)，但發(fā)現(xiàn)皇帝竟然一聲不吭地表示默許，他頓時就懵了?！澳?、你……血口噴人！”

    事情到了現(xiàn)在這個程度，也不必往下聽了。陰秋擺事實講道理，魚德威卻只能用一句輕飄飄的血口噴人來否定。就算知道陰氏和魚氏本來就不對付，但現(xiàn)在這種情況，實在很難讓人幫著魚氏講話??！

    蕭欥從始至終面無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但他心里想的卻是——很好！若他回去告訴自家夫人，今天不僅僅把太子李庭的罪給完全坐實了，還順帶幫她外祖徹底洗刷了冤屈，夫人定然非常高興！

    別的不說，陰氏這回真是幫了大忙，也無怪蕭旭給他那種眼色。不過，他肯定不會感謝對方，因為等這事兒塵埃落定，下一步陰氏就是他們的最大敵人了！

    ☆、131第 131 章

    今天這么一議，不僅太子李氏謀逆事件基本定罪，魚德威也落了個辦事不力、嚴(yán)重失察的帽子。不過沒人同情他——

    先是吳王，后是吐蕃。若吐蕃這件事還能說留給魚德威的反應(yīng)時間不夠的話，吳王的問題他也早該發(fā)現(xiàn)、進(jìn)而匯報皇帝。既然他之前選擇了和太子站在一起、縱容李庭排除異己，也就是變相的瀆職。

    既然這樣，皇帝知道以后要摘了他那頂烏紗帽，不是自然的嗎？

    “我就說，魚家遲早要倒！”

    “就是！雖然他們后面有皇后娘娘，但光靠皇后娘娘一個不上朝的女人，怎么夠用呢？”

    “也是活該……吳王當(dāng)年風(fēng)頭正勁，李相忌憚才下手；魚尚書怕是自己也忌憚，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這么說起來，當(dāng)年的德貞雙璧也是風(fēng)頭很大，結(jié)果忽而出了錯、被貶嶺南……”

    “八成也是李相干的！咱們私底下說說，我就不忌諱了——當(dāng)年不和李相站一起的，哪個沒吃過暗虧？只不過李氏做的時候想不到，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他們不可能永遠(yuǎn)只手遮天！這不，元顧兩人又調(diào)回長安了！”

    “說的也是……想想看，李相對吳王、司農(nóng)卿、德王妃都動過手；而魚家向來偏向太子，而太子對德王可沒什么好意。可如今朝中情形，有哪個敢得罪元府、吳王府、乃至德王府？”

    “秦王那邊本就和他們是仇人，要不今日大理寺卿也不至于這么賣力！加起來一看，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朝中所有人都得罪了個干凈！”

    “——這是徹底完蛋了！”

    只要有帶一點點腦子，就能很輕易地得出上面這句最后結(jié)論。大臣們都決定，今天以后一定看準(zhǔn)風(fēng)向，抱好金大腿——

    開玩笑！皇帝廢現(xiàn)太子、立新太子已成定局，聰明點的就知道，要搶在皇帝的冊書發(fā)下來之前先示好！若是晚了，那就會被認(rèn)為趨炎附勢的墻頭草，根本沒價值了！

    此種心態(tài)，蕭欥不關(guān)心也不在意。因為審案的緣故，他回到府中時比平時晚了很長一段時間，午膳的點都過了。

    但元非晚著人去承天門打聽了消息，知道里頭還未下朝，便知道是關(guān)鍵時刻，干脆自己也沒吃、就等夫君回來一起。

    “你也是，”蕭欥先是感動，但感動沒幾秒鐘就變成了心疼，“我沒回來，你就先吃！萬一我回來太晚，你餓過了怎么辦？”

    “你覺得，邊上這么多雙眼睛盯著我，我是如何才能餓過頭？”元非晚故意抱怨了兩句?！霸缟庞猛赀€沒一個時辰，什么水果點心就不要錢一樣端上來了！”

    蕭欥忍俊不禁。“那還不是你吃得太少？不然我怎么需要人盯著你吃下去？”

    這話元非晚可不認(rèn)。“你怎么不說是你吃得太多呢？”她毫不客氣地白了蕭欥一眼，“我覺得你簡直是用養(yǎng)豬的勢頭在養(yǎng)我……萬一養(yǎng)胖了怎么辦？”

    “胖了又怎樣？”蕭欥一點也不在乎，還湊過去在她臉上香了一口?！伴L點rou，手感好！而且，若是夫人你胖了以后不那么漂亮就更好了！畢竟覬覦你的人那么多，為夫壓力很大的！”

    “去去去，和你說正經(jīng)的，你就回我這個？”元非晚推了他一把，再一次被這個男人的小心眼折服了?！拔铱瓷先ハ袢亩獾娜藛幔俊?/br>
    “是是，都是我的錯！”蕭欥一本正經(jīng)地承認(rèn)道，“不說這個了，咱們吃飯吧！叫下人們等那么久也不好！”

    “到這種時候就知道吃！”元非晚嗔了他一句，轉(zhuǎn)頭吩咐侍女開飯。

    一邊伺候兩個主子吃飯的侍女們急忙動起來，端菜的端菜，擇筷的擇筷。不過，不管她們做什么，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模一樣的——

    等多久都沒關(guān)系，但兩位主子，您們能不能稍微照顧一下咱們這些做下人的身體呢？每天眼睛都被閃瞎，每天牙齒都被甜倒……真是甜蜜的痛苦??！

    用完飯，夫妻倆攜手進(jìn)了房，稍事休憩。剛吃飽就睡對身體不好，所以兩人換了中衣，并沒立刻當(dāng)下，而是窩在長榻邊上消食。

    這種私密時刻，左右當(dāng)然都屏退了，正是夫妻倆談點不值為外人道也的那些事。

    聽了今天朝堂上發(fā)生的事情，元非晚的第一反應(yīng)是：“魚家和陰家的仇確實結(jié)得大發(fā)！換做是別的時候，要查得這么水落石出也不容易！大理寺卿這回可是拼了吃奶的勁兒啊！”

    蕭欥表示同意。“確實。而且大理寺卿之前藏得很好，以至于魚尚書毫無招架之力！”

    “太子做出那種事，之前支持他的魚家本來就不好做人?！痹峭砝斫獾胤治?，“若他們和李家關(guān)系更近，還沒到今日就已經(jīng)收監(jiān)了?，F(xiàn)時雖然看著還好好的，實際上境況尷尬，手下的人生了離心，也是正常?！?/br>
    蕭欥點頭，想了想，又補充道：“不是我說，太子這事情辦得太不利落。鬼筆這樣的招數(shù)，用一次就該殺了滅口。就算留著鬼筆以后用，那另一個也該殺！”他從來沒有什么窮寇莫追的想法，他認(rèn)定的勝利方式只有一條，就是全殲敵人！

    “只怕是孤注一擲，覺得不成功便成仁罷？”元非晚試著揣摩了一下太子的想法?！叭羰莿倭?，留這么個小尾巴沒什么所謂；若是敗了……”她看了看蕭欥，“謀逆之罪還差栽贓嫁禍一條嗎？”

    這一眼提醒了蕭欥，他頓時變得氣哼哼的?！安还芴幼鍪裁?，敢對你出手……真是該死！”他似乎還想說點粗話，但考慮到夫人在身邊，還是咽回去了。

    元非晚知道蕭欥這是氣話。原因很簡單，皇帝不同意，蕭欥就不會去做?！疤幼龅氖虑?，死幾次都足夠?！彼p聲道，“但有些時候，讓一個人好好地活著，會比讓他死了更難過?！?/br>
    蕭欥一時間沒有說話。因為他順著這句話發(fā)散開去，發(fā)現(xiàn)里頭的“一個人”換成“太子”毫無問題——

    太子從小就嫉恨他，為此不惜騙他去西北，再伺而殺之，這樣攤到自己身上的嫌疑就最?。恢豢上鞅辈皇翘拥牡乇P，這計劃沒能成功。

    過了幾年，他在西北混得風(fēng)生水起，眾人都覺得是個奇跡。太子一看，又心塞了，就預(yù)謀著把他弄回長安，好不讓他在涼府建府、慢慢發(fā)展成事實上的勢力割據(jù)。

    然而仍舊沒成功。實際上他已經(jīng)在軍中站穩(wěn)了腳跟(畢竟和一個遠(yuǎn)在長安的太子相比，他才是那個和軍士們一起沖鋒陷陣的人)，不是他知道消息、主動回長安能抹去的；更有甚者，已經(jīng)意識到長安有人嫉賢妒能、想要把展翅雄鷹折斷翅膀關(guān)進(jìn)籠子里，于是更加同仇敵愾。

    到那個時候，他也終于開始展開了反擊的第一步——

    離開西北，經(jīng)山南、河南、淮南直至嶺南，然后從劍南回到隴右，是一種從地方開始向上游說的策略。他本沒指望這派上太大用場，只想著先摸清底。

    然而事實證明，這真是再明智沒有的舉動，便是后話了。

    等他佯裝從西北回到長安，便暗中活動，將元顧兩人調(diào)回皇城。再之后，按著預(yù)定的方案，他們借著赫赫戰(zhàn)績，順利在長安城中安插進(jìn)自己人；這些人再向外交際，不著痕跡地擴(kuò)大勢力，讓太子愈來愈有危機(jī)感，直至踏出毀滅自己的最后一步……

    換句話來說，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所以太子必反！

    一個資質(zhì)平平、為了鞏固自己地位只能使出見不得臺面手段的人，怎么可能在爭奪皇位的明爭暗斗中勝出呢？別說他這種已經(jīng)準(zhǔn)備著和太子正面硬抗的；就連被蒙在鼓里多年的皇帝，也能在最短時間內(nèi)做出足夠米分碎太子陰謀的決策！

    “其實，最后還是太子自己毀了自己。”蕭欥搖頭道。以前，他對太子的針對十分憤怒；然而現(xiàn)在，他只覺得對方可悲?！叭羲皇且回灣敛蛔猓退阄以倌芨?，父皇也不一定會廢了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