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嘉善公主主動搭話，卻不能不理。

    她跟嘉善公主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腦海里卻正在天馬行空地遐想，嘉善公主見她視線似乎多數(shù)落在溫氏身上，便對她耳語道：“二郎那個(gè)側(cè)妃有了身孕，所以溫氏才神不守舍。”

    顧香生一怔，難怪溫氏幾乎不和李氏說一句話。

    “女人難為?。　彼p輕感嘆了一句。

    “可不是么！”這句話似乎勾起了嘉善公主的認(rèn)同感，她道：“雖說我是公主，比起旁人來說，已要多了不少便利，可依舊覺得女子艱辛，其他人就更不必說了，這世道對男人寬容得很，卻對女子諸多不公！”

    顧香生對嘉善公主這種政治上的墻頭草沒什么好感，但對方能說出這番話，卻令她刮目相看：“公主乃天之驕女，難道有人竟敢給您臉色看？”

    嘉善公主笑道：“說得好聽，我生母早逝，從前在宮里也不是沒過過看人臉色的日子，后來成婚建府，方才好過了許多，宮里派去侍奉我的婆子，原本見我年輕面嫩，還想裝模作樣拿捏我，被我一狀告到陛下那里去，才算消停了?！?/br>
    顧香生聽出來了，嘉善公主這是有意與她交好，所以才會說這些話，不過她一個(gè)庶妃生的公主，在宮里的日子肯定不會太好過，能走到今天這樣，想必也花費(fèi)了不少努力，要知道，不是所有公主都能過得這般自在。先帝有七八個(gè)女兒，除了萬春公主和嘉善公主之外，其余都早早過世了，有的是沒能長大成人，有的則是嫁人沒幾年就死了。

    嘉善公主又嘆道：“你道我喜歡與劉氏她們往來，其實(shí)是因?yàn)閯⑹袭?dāng)時(shí)掌管宮權(quán)，又得陛下寵愛，我雖是天子meimei，說到底還隔著個(gè)同父異母，比不得劉氏親近，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違心去做，從前若是有對不住你的，還請你不要與我計(jì)較?！?/br>
    這是在給自己洗白了，顧香生心里好笑，卻不能不給她這個(gè)面子，人家畢竟是皇帝的meimei，魏臨的姑姑，肯低聲下氣來賠罪，還要怎么著？

    顧香生道：“公主太見外了，些許小事，過去了就過去了，我從來不曾放在心上，咱們終歸還是一家人?！?/br>
    嘉善公主笑道：“對對，是這句話，終歸是一家人呢，當(dāng)初陛下將你指給大郎，我還看不明白，現(xiàn)在知道了，我那兄長的眼光，果真是一等一的好！”

    二人說著話的時(shí)候，皇帝帶著兒子們過來了。

    顧香生她們連忙起身行禮，又說了些新春大喜，陛下福壽無疆之類的吉祥話。

    皇帝抬手壓了壓，笑呵呵道：“今日沒有外人，無須多禮，難得人這樣齊，哪怕你們今晚喝得醉醺醺，朕也不會怪罪的！”

    眾人便都笑了起來，一時(shí)間和樂融融，氛圍極好。

    這種家宴不同于端午宴，菜肴也顯得更加親和一些，不至于光上些糕點(diǎn)水果，八寶鴨，手撕鹽酥雞，佛跳墻，鳳脯鸞羹，都是能填飽肚子的，酒則有果子酒，秋露白，碎玉等，由各人喜好讓婢女取來，男女老少皆宜。

    不過顧香生先前已經(jīng)在增成殿用了些糕點(diǎn)，此時(shí)不是很餓，只挑些素菜吃，也不想喝酒，就讓人另上了冰鎮(zhèn)酸梅湯解膩，沒想到許多女眷見了，也都要喝，膳房只得臨時(shí)多熬一些。

    在場也有宗室?guī)『哼^來赴宴的，不過年紀(jì)最小的要數(shù)皇帝的幾個(gè)女兒，除開上回夭折的幼女，皇帝另有兩個(gè)女兒，也是低階嬪妃所生，大的今年四五歲，小的三四歲，正是討人喜歡的年紀(jì)，又因生母不受寵，身上也沒那股驕矜之氣，還會小心翼翼地討好皇帝，場面并不吵嚷。

    魏臨作為長子，要當(dāng)先起身敬酒，他拉了顧香生一道，走到階下，后面則是魏善魏節(jié)夫婦。

    “敬祝陛下福壽安康，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敬祝大魏國力富強(qiáng)，早日統(tǒng)一天下！”

    最后一句話明顯搔到了皇帝的癢處，他叫了一聲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對兒子們溫言道：“你們?nèi)缃癯杉伊I(yè)，行事要更穩(wěn)當(dāng)些，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向那些元老大臣請教，不要端著架子放不下，聽說二郎側(cè)室已經(jīng)有孕了？大郎這邊可也要加緊些開枝散葉啊！”

    此時(shí)的他倒不像一國之君，而更像是一位老父親，絮絮叨叨，語重心長。

    魏臨等人恭謹(jǐn)應(yīng)是，接著又是其余宗室上前敬酒。

    將樂王府來的只有將樂王與王妃，因?yàn)槲撼蹒娽撼捎H之后，鐘岷就被授予縣令之職，前赴外任，魏初自然也跟著一起。

    坐了一會兒，顧香生覺得有些悶，便起身去更衣，沒走幾步，聽見后頭有腳步聲，轉(zhuǎn)頭一看，好像是個(gè)年輕嬪妃。

    后宮嬪妃不少，美人以下品級的更多，許多人不受寵，又沒能生下一兒半女，就這么在深宮里虛耗時(shí)日，顧香生在宮里住了一年，也不是每個(gè)人都認(rèn)得，此時(shí)想了想，依稀記得好像是一位姓柳的才人。

    對方低著頭腳步匆匆，沒留意顧香生忽然停下腳步，差點(diǎn)撞了上來，顧香生眼明手快按住她。

    那人這才抬起頭來，借著頭頂?shù)膶m燈，顧香生看清她的面容。

    “柳才人？”

    對方啊了一聲，連忙行禮：“我，我沒看見是您，還請王妃恕罪！”

    她和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顧香生還反過來安慰：“沒事，你是不是身子不適，可要先回去歇息？德妃那邊，我去幫你說?！?/br>
    對方怯怯一笑，小聲道：“不用了，多謝王妃，我去更衣，馬上便回來?！?/br>
    有些人柔弱，看上去就讓人恨其不爭，有些人柔弱，卻令人望而生憐。柳才人便是后者，顧香生見她連話都不敢多說的樣子，心想難怪在后宮里爭不過別人。

    “我也去更衣，不如一起？”

    柳才人便沒再說什么，更衣便是如廁，自然是分開的，二人一前一后，等顧香生出來的時(shí)候，已經(jīng)不見了柳才人的蹤影，約莫是先回去了。

    顧香生也沒有多在意，她剛回去坐下沒多久，便有不少女眷過來敬酒，顧香生卻不過，只好拿著酸梅湯充數(shù)。

    此時(shí)宴上的氛圍的確極好，雖有樂伎在場上彈琴起舞，場下眾人卻也喝得暢快，不時(shí)有人過去給皇帝祝酒，皇帝都樂呵呵地受了，很給面子一飲而盡。

    好不容易等一撥敬酒的人離去，顧香生見嘉善公主支頤坐在那里看歌舞，既沒起身去找人喝酒，也沒有人來找她喝酒，頗有些寂寥，便挪了兩步，舉杯道：“祝公主新年大吉，青春永駐！”

    嘉善公主酒量不佳，此時(shí)已有了些醉意，見狀咯咯一笑，提起酒杯，一手搭上顧香生的肩膀：“好好！我便知你是個(gè)可心的人兒，不像那些白眼狼……”

    自打同安公主被禁足之后，嘉善公主也被皇帝叫進(jìn)宮訓(xùn)斥了一頓，意思是讓她安分過日子，不要起些不該有的心思，嚇得嘉善公主回去之后便閉門謝客，行事低調(diào)了許多。

    她有意修復(fù)與魏臨的關(guān)系，卻又找不著機(jī)會，先前才會主動與顧香生搭話。

    像她這樣的身份，看似尊貴，其實(shí)卻很尷尬，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嘉善公主在皇帝面前稱不上得寵，平時(shí)從前皇帝見她知情識趣，也樂得多給這個(gè)異母meimei一些便利，僅此而已。

    嘉善公主又不像益陽王魏善，后者就算生母被剝奪宮權(quán)，他自己也還有能力爭一爭儲位的，嘉善就不一樣了，說到底，她只是個(gè)公主，既不能出仕做事，又沒有皇位繼承權(quán)。

    “公主醉了，您少喝點(diǎn)罷?！鳖櫹闵鸁o奈，想將她的手拂開，卻感覺握住肩膀的手陡然一僵，竟似被定住了一般，嘉善死死掐著顧香生的肩膀，連指甲都陷了進(jìn)去。

    顧香生吃疼皺眉，再不客氣，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旁邊帶，結(jié)果不經(jīng)意抬頭，卻見嘉善公主的視線穿過她的肩膀，定定落在前方，眼珠子發(fā)直，像是要瞪出來一般。

    她莫名其妙，跟著扭頭往后看。

    耳邊傳來一聲尖叫！

    尖銳而凄厲，仿佛要將喉嚨里的聲音一口氣全掏出來。

    顧香生從來沒有聽過那樣的尖叫聲，這讓她甚至顧不上肩膀的疼痛，直接就想伸手捂住耳朵。

    然而當(dāng)她轉(zhuǎn)過頭去，視線落在坐在溫氏旁邊的李氏臉上時(shí)，她的反應(yīng)卻沒比嘉善公主好上多少。

    同樣睜大了眼睛，雙眼發(fā)直。

    顧香生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緊緊捂住嘴巴，即使腦海里尚存一絲理智，她也擔(dān)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跟著尖叫起來。

    被她們望住的是玉階，也就是魏善的側(cè)妃李氏，她正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而血從她的嘴巴、耳朵、鼻子各處涌了出來，很快染紅她的衣襟。

    李氏自己好像也反應(yīng)不過來，她便這樣呆呆地坐著，伸手摸向自己的鼻下，卻摸到了一手血。

    可尖叫聲還沒停下來。

    顧香生還聽見李德妃等人尖聲喊著“陛下”，慌忙扭過頭，便看見皇帝被周圍的人簇?fù)砥饋?，人群的遮擋讓她看不清皇帝的狀況，只聽見有人不停在喊“召太醫(yī)”“快召太醫(yī)”。

    安國公夫人程氏，那個(gè)剛剛還跟顧香生斗嘴的老婦人，直接軟倒在地上，像李氏那樣，七竅流血，嘴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手指張張合合，似乎想掙扎著爬起來，卻最終只能乏力地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不止如此，還有安慶王魏邁，張婕妤，剛剛顧香生在外面碰見的柳才人……

    那些剛剛還鮮活的人，此刻全都倒了下去。

    場面一片混亂。

    有人尖叫著往外跑，有人跑去查看皇帝的情況，還有人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混亂之中踩在吐血的人身上。

    顧香生甚至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從尖叫那一聲開始的短短幾個(gè)呼吸間，她只能僵硬地看著這一切。

    事實(shí)上，就算她想動也動不了，因?yàn)榧紊乒骶o緊抓著她不放，渾身抖得厲害，怕是將顧香生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兩人身后正好有根柱子，嘉善只差沒把自己纏在柱子上，看上去倒像兩個(gè)人依偎在一起。

    然而顧香生卻沒法繼續(xù)袖手旁觀下去，殿中實(shí)在太混亂了，許多人跑來跑去，還有些人腿腳慢的，直接就被撞倒踩上去，她看不見魏臨，心里擔(dān)憂，便掙開嘉善公主的手準(zhǔn)備去找人。

    誰知嘉善公主卻不肯放開，語調(diào)還帶著哭音：“你，你去哪里？別拋下我！”

    顧香生無奈：“我要去找魏臨！”

    嘉善公主道：“那我和你一起！”

    顧香生也顧不上許多，扯著她就往前走，還要小心翼翼避開混亂的地方，沿著邊角處一路張望尋找。

    嘉善公主還在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些人是中毒了嗎？為什么我們卻沒事？”

    顧香生一怔。

    忽然之間吐血，除了中毒似乎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可為什么有的人有事，有的人沒事呢？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

    ☆、第70章

    沒等走多久，嘉善公主忽然拉住她：“你別找了，大郎應(yīng)該沒事，要不方才早就倒下了，我們先去看看陛下，大郎他一定也在那里！”

    老實(shí)說，這會兒顧香生的腦袋也一片混亂，沒比嘉善公主好多少。

    她擔(dān)心魏臨也中了毒，擔(dān)心魏臨沒中毒卻被人撞倒踩踏，又擔(dān)心魏臨也正因?yàn)檎也灰娝鴵?dān)心。

    但顧香生知道嘉善公主說的才是對的，因?yàn)楝F(xiàn)在場面很亂，單憑她很難找到人，還不如先去皇帝那里看看情況，再作決定。

    心怦怦亂跳，她定了定神，點(diǎn)點(diǎn)頭：“那走罷。”

    因?yàn)檫@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現(xiàn)在宮中亂作一團(tuán)，原本在宮中巡視的金吾衛(wèi)正朝這里趕過來，到處都能聽見喧囂鼎沸的喝斥聲和雜亂的腳步聲，火把在夜色中晃來晃去，遠(yuǎn)遠(yuǎn)瞧著便讓人心煩意亂。

    顧香生和嘉善公主二人在夜色中離開仙居殿，將種種混亂拋在身后，快步朝大政殿走去。

    雖然心亂如麻，但顧香生仍有些哭笑不得，因?yàn)榧紊乒骶o緊抓著她的袖子，竟是一刻也不肯放。

    今夜的變故，別說嘉善公主，估計(jì)僥幸逃過一劫的人，都會嚇得不輕，若說哪個(gè)還能冷靜淡定，那他要么是妖怪，要么就是幕后兇手。

    顧香生不是妖怪也不是兇手，所以她一樣很緊張，只是心理素質(zhì)要比嘉善公主好一些。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前方傳來呵斥聲：“什么人！”

    下一刻，十?dāng)?shù)人手持火把出現(xiàn)在視線范圍內(nèi)，俱是身穿甲胄，手持兵刃。

    “是我，淮南王妃，還有嘉善公主！”顧香生提高了聲音。

    一人越眾而出，拱手道：“我等乃金吾衛(wèi)，王妃公主請恕罪，事出突然，陛下有命，任何人不得離宮！”

    顧香生道：“我知道，我們只想去大政殿瞧瞧陛下?！?/br>
    對方道：“小人來帶路罷。”

    顧香生和嘉善二人跟在對方后面，一路腳步匆匆，所見所聞無不是夜色中晃來晃去的火把以及急促匆忙的腳步聲，晃得眼睛發(fā)疼，聽得心驚膽戰(zhàn)，顧香生忍不住想：如果方才皇帝也中了毒，如李氏和程氏她們那樣……會不會有人渾水摸魚，趁亂謀取皇位什么的？

    想到這里，她不由手心冒汗，越發(fā)想快點(diǎn)找到魏臨。

    大政殿里燈火通明，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許多人進(jìn)進(jìn)出出，異常熱鬧，那金吾衛(wèi)護(hù)送二人到門口：“今夜宮里亂，王妃和公主還是快些進(jìn)去罷！”

    顧香生謝過他，與嘉善公主往里走。

    換作以往，她們這樣的身份，走在宮里，很快就會有一堆人趨奉上前，但此時(shí)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大家各忙各的，宮人們端著水盆帕子，一遍又一遍地從里走出來，還有些端著牛乳或清水，從外頭匆匆跑進(jìn)來，面色緊繃，不時(shí)流露出一絲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