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所以剛剛在停車場聽她那一番激昂的陳詞,多少還是透著些年輕氣盛,但和他概念中的八零后又有所不同。看著她那毅然決然離開的身影,他心里還是有些震撼的。他沒法把她和早上那個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的長椅上讓外套蓋著臉以致呼吸困難,在夢境里極力掙扎的女孩看作同一個人。他當時覺著滑稽,不由蹲了下去,把外套上的帽子從她臉上揭開的瞬間,她停止了掙扎,然后就睜開了眼,他立刻在心里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多年前,他和友人一起去爬山的時候,在半山腰上撞見的一只野貓的雙眼。 再想想中午那會兒,他完全搞不清狀況就對人小姑娘那么上綱上線,兇神惡煞的便有些過意不去。 這是個內(nèi)心極其驕傲的姑娘,她一定不愿意讓別人知道這些,不然她不會一個人躲在黑洞洞的樓梯井里哭。這時候的她需要的興許就是這樣獨處的時光。一個人要是摔倒了,他得做的,不是等人或找人來扶,而是要自己爬起來。 然而,兩位同等電梯的大媽忍不住了,邊議論著邊相伴著往樓梯井那兒走。 馬主任見狀,立刻邁開長腿走過去,擋在了進入樓梯井的門口,也不管認不認識人家,就用他那一貫不容置疑的口吻沖那二位說:“讓她一個人呆會兒!” 那二位見他一身虎虎生威的氣勢,到底沒敢突破這位“門神”,嘴里嘰咕了幾句,便前后腳走開了。 …… “鴻漸一個禮拜就回來這么一趟,你還跟個烏眼雞似的!”外婆坐在床上,邊吃櫻桃,邊指點江山,“你甭那么瞅著我!想我又怎么知道的?你呀,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傻子都能看出來你在想什么!” 得益于病房里昏暗的燈光,老太太愣沒留心到曉芙微腫的雙眼。 早已平靜下來的曉芙心說:我要離婚,你看得出來?!嘴上說:“嗬,半斤櫻桃就把您給收買了!” 老太太一點不計較:“這孩子說話怎么老愛帶刺兒?櫻桃事小,鴻漸的孝心事大!你呀,跟你媽一個樣,直來直去,不曉得拐彎!對男人哪,你可不能使這蠻勁,要懂得四兩撥千斤!”說著,就在床頭柜上的一塊濕手巾上擦了擦口手,說飽了。 曉芙看著桌上的四顆櫻桃核,哭笑不得:“我花了一倆小時給您買回來的半斤櫻桃,您就吃四顆?” 老太太笑嘻嘻地說:“什么好吃的,我都只吃七分飽!再說,這玩意兒也就嘗個鮮,吃多了容易上火!” 冬日的夜像一張大網(wǎng)罩住了這座城市。 進入夢鄉(xiāng)的外婆和隔壁的陪床護工發(fā)出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像一曲滑稽的二重奏。躺在普通病房給病人家屬租用的折疊床上的曉芙在這二重奏里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抱著羽絨服去走廊的長椅上躺著,走廊里的燈光直射在她的臉上,她便把羽絨服上的帽子翻上來扣在臉上。 不多一會兒,帽子又讓人翻了下去,她不由得睜開眼,眼皮老重啊,不用照鏡子,她都知道肯定是腫了。 馬主任又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只不過這回他是站著,曉芙躺在那兒看著他,覺得他像個巨人。 “您還沒回家呢?”她一下坐了起來。 四條腿的耳塞 “今天我值夜班!”馬主任洪鐘似的嗓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夜小了好幾個分貝,聽起來很有磁性,“為什么老愛在走廊上睡覺?病房里不是有給家屬陪床用的折疊椅嗎?” 曉芙說:“我外婆睡覺老打呼,我睡不著。” 馬主任對她那發(fā)腫的眼泡視而不見,說:“唔,這倒是個問題。等著?!?/br> 他說著就走開去,不一會兒拿來一副耳塞遞給曉芙:“試試這個吧!我當年讀書的時候,和一半夜愛聽搖滾的哥們兒住一屋,天天戴著這個睡覺。” 曉芙淡淡一笑:“管用嗎?” “應(yīng)該管用,我那哥們兒聽的可是重金屬搖滾樂隊,你外婆的呼嚕聲和這個比應(yīng)該是小巫見大巫吧?!” 她依舊帶著那淡淡的笑,說:“白天我不是故意頂撞您,我家最近出了不少事兒,我心情不太好,您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馬主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你知道我每天雷打不動要干的事是什么?” “給人開膛破肚?!睍攒接侄饋?。 馬主任顯然沒預(yù)料到這個答案,不由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糾正:“是看新聞。為什么看知道嗎?” “憂國憂民憂天下!” “別給我亂扣帽子,我情cao沒那么高尚!”他看著她,“這個世界上每天都發(fā)生很多大事兒,你看多了就會覺得,跟這些大事兒比,自己那點事兒再大也不是事兒!” 曉芙點點頭,看著他的黝黑的臉膛,開了個小差:這人到底多大?雖然眼周暫無褶子,但見他那飽經(jīng)滄桑又處變不驚的眼神兒,總有四十了吧? 他避開她山貓似的直視,看向了別處:“快回去睡吧!老人家半夜醒過來,身邊沒人,也睡不踏實!” 她正起身要往病房走,他忽然又說:“還有,睡覺的時候別再捂著臉,容易窒息。十幾年前,美國有個短跑女冠軍就是睡覺的時候窒息而死的。” 她想想,到底沒忍住,糾正:“我想你說的是喬安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是因為哮喘導(dǎo)致的窒息吧?!” 就在那一瞬間,她清楚地看見他一貫嚴肅的臉上有了一個笑容,順帶展露出一小段齊整的白牙。難得一展歡顏的人原來笑起來可以這么好看。她的心忽然讓什么撫摸了一下似的,像死水里讓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掀起一小陣漣漪。 這天晚上,她躺在翻個身就嘎吱作響的折疊椅上,戴著馬主任給她的耳塞,不知為何就想起了小時候和手榴彈在大院禮堂看的那部《亂世佳人》。當時,年齡只有個位數(shù)的她倆,對美國內(nèi)戰(zhàn)、黑奴解放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不懂,對幾個人物之間分分合合,糾糾纏纏的情愛關(guān)系也不甚了了。但影片尾聲,死了孩子,跑了丈夫的郝思嘉,掛著一臉未干的淚水,兩眼無限憧憬地看向前方,鼓勵自己:“明天,又將是另一天!”的場景深深烙進了曉芙的心里;下一幕,那個愛穿綠蓬蓬裙的嬌小卻堅韌的身軀又站在了家鄉(xiāng)塔拉的土地上。 后來,為一次數(shù)學測驗分不高,就讓她爸罰跪小馬扎的中學生曉芙,在雙手高舉布滿大紅叉的數(shù)學試卷,努力維持平衡的時候,就暗暗想著郝思嘉的這句話給自己打氣。 手榴彈那時候很同情她,老說:“你爸和那些控制未成年賣花女的人販子有一拼,她們的花兒賣得不夠數(shù),也要跪馬扎!” 這會兒,曉芙的心里又回蕩起了那句話“明天,又將是另一天”。人三婚女郝思嘉,在一個自駕馬車都讓人說三道四的十九世紀,都能這么樂觀;她這托生在二十一世紀,女人開飛機都沒人敢二話的年代的一婚女,還就蔫了? 這么一想,她覺得窗外清冷的月光都皎潔了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躺椅床上的戴了耳塞的曉芙不是讓她媽和外婆的說話聲給弄醒的,而是讓她媽拎進來的油條煎餅味給香醒的,她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過一口東西了。她摘了耳塞,慵懶地抬起眼皮看了她媽一眼,然后就坐在床邊狼吞虎咽起來。 當媽的一看又嘮叨開了:“哎呀,怎么又不刷牙洗臉就吃早飯?” “餓了?!迸畠赫f。 曉芙媽在上班前特地趕來看一趟:“對了,媽,你什么時候換病房的?也不知會我一聲,叫我一番好找!” 外婆答道:“昨天。四條腿讓我搬的?!?/br> 曉芙媽笑了:“哎喲,那這四條腿可是神人吶!我要拜拜!” 外婆道:“可不是神人?我看了這么多醫(yī)生,就他一個人不敷衍我!說得頭頭是道!” “媽,我打聽過了,人家可是最早幾批公派留美回來的醫(yī)學博士。當時很吃香的,好多地方上的大醫(yī)院要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進部隊醫(yī)院了!進就進了,北京的301醫(yī)院也要他,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選了咱們這兒的軍區(qū)總院!” 曉芙媽什么時候都不忘發(fā)揚一下八卦精神,她沒留心到,女兒的兩耳都豎起來了,啃油條煎餅的速度都慢下來了。 “哦,這么厲害?你不曉得,這個人長得這么高,這么黑,第一眼看到他把我都嚇死了,以為是他們醫(yī)院保衛(wèi)科的人來攆我!”外婆夸張地拿手抹抹胸口,“后來他就介紹說他是主任,蠻有禮貌的一個人,一點架子都不搭!” “喝過洋墨水的人果然不一樣,多大?” “昨天聽小護士講,是65年的,屬蛇。和我們小四子一樣大。” “哦,成家沒有?” “不曉得?!?/br> “那他叫什么?” “也不曉得,就聽他們喊他‘馬博’‘馬博’的!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哦喲,七點了,他還有半個小時就來查房了!” 包了一嘴食物的曉芙立刻扔了手里啃了一半的油條煎餅,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幾乎小跑著去了洗手間刷牙洗臉,也顧不得外婆在她身后跟她媽抱怨:“你家這丫頭怎么整天毛毛躁躁,跟火上房似的?昨天打開水的時候,把個好好的暖水瓶也砸了……” 爸和鯽魚燉蛋 不一會兒,馬主任就領(lǐng)著幾個實習醫(yī)生查房來了,他拿著聽診器給外婆聽心音的時候,病房里靜悄悄一片。 曉芙媽忽然輕聲問女兒:“你這早飯吃了一半就不吃了?” “飽了?!迸畠悍笱艿馈?/br> 當媽的立馬嘬了個牙花子:“怎么就飽了?不是你讓我跟攤煎餅的師傅說,給你裹兩根油條,兩個雞蛋,一根火腿腸在里面?” 大家的目光瞬間都“刷”地一下都集中在桌上那個被曉芙啃了一半,很不雅觀地攤在桌上的油條煎餅上。 曉芙狠狠剜了她媽一眼,又偷偷掃了一眼站在病床另一邊的馬主任。還好,他正聚精會神地給一旁的實習醫(yī)生們傳授醫(yī)道呢。 曉芙心里舒了一口氣,想:他剛戴著聽診器,應(yīng)該沒聽到。 她媽沒在醫(yī)院呆多久,就去上班了。臨走的時候,叮囑她:“我給你和外婆做了鯽魚燉蛋,醫(yī)院沒冰箱,所以我也沒帶來,你記得中午回去拿?!?/br> “那我爸這兩天吃什么?”曉芙試探著問了一句。 當媽的臉立刻一黑:“吃西北風?!?/br> 曉芙打算捱到十二點,再動身回家,因為每天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一點半是她爸雷打不動的午睡時間,數(shù)十年如一日。以前怕見爸,是因為不知道怎么面對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爸;現(xiàn)在怕見爸,是因為她沒想好怎么面對一個出軌的爸。 沒想到,到了午飯的點,爸自己來醫(yī)院了,還帶來了媽做的鯽魚燉蛋。 曉芙正拎著一壺熱開水走回病房,看見她爸坐在外婆的病床前,洗耳恭聽著老太太的諄諄教誨: “海濤啊,你墨汁水喝得比她多,要多擔待擔待?;?,萬萬不能離!老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再說,少來夫妻老來也是伴么!人都有犯迷糊的時候,迷糊完了,日子總還得過的。你說對不對?” 一席話說得曉芙爸面紅耳赤,連連稱是。 見曉芙進來,外婆立刻剎住話,和顏悅色地招呼她也去同吃鯽魚燉蛋。曉芙發(fā)現(xiàn),外婆當著她爸的面對她格外友善,笑瞇瞇地讓曉芙坐她床上,跟她一起吃飯。又問她開水房擠不擠,順帶著把曉芙把打爛開水壺的事跡又復(fù)述了一遍,不過這一次完全是愛重的口吻:“你說你一個細皮嫩rou的大姑娘,萬一要燙到哪兒,豈不是我老太婆的罪過?”說完,又找補一句:“她也是一片孝心,打開水特為給我泡腳!” 爸走的時候,曉芙硬著頭皮把他送到了電梯口,這短短一路,對她來說,比半個世紀還要長。因為她不知道該和她爸說什么,她還不能加快步伐,因為她爸還拄著拐一步一步往前蹦呢。 她搜刮肚腸,絞盡腦汁,才想到了一句適用于全中國人民的對話開場白:“您吃了嗎?” 她爸說:“吃了?!?/br> “您怎么來的?” “你孫叔從車隊給我弄了輛車,現(xiàn)在還在樓下等著呢?!?/br> 然后父女倆就都沉默地盯著電梯指示燈蝸牛一樣,一格一格地從左往右爬。她也不懂她這么能貧,逮誰都自來熟的一個人,為什么單獨和自己的親爹在一起的時候就特別詞窮。 她想起,小時候和手榴彈在一起談?wù)摳赣H,手榴彈老嘆氣:“我老頭整天下部隊,見面就知道給我塞錢,我真希望他能多陪我玩會兒!” 曉芙也嘆氣:“我老頭天天到點回家,起床號一響就叫我,大周末的也不讓人多睡會兒,想想我就糟心!”想想又補充:“放眼未來,我希望我老頭能積極響應(yīng)中央號召,援藏援疆,一年只能回來探親十天!” 在電梯指示燈快爬到他們這一層的時候,她終于想到了下一個問題:“您怎么知道這鯽魚燉蛋是我媽給外婆做的?” 她爸淡定地說:“早起我拉開冰箱,看到上面貼了一張條子:給我媽做的,你別動?!?/br> “噢?!睍攒浇刹疟M,徹底詞窮。 好在電梯終于到了他們這一層,曉芙爸叮囑:“好好照顧外婆。” “噯!”曉芙有種終于解放了的輕松。 電梯門打開了,出來一大撥人,一撥人里最高大魁梧的那個白大褂讓曉芙的心好像在奔騰的馬背上一樣顛巴起來。他一邊匆忙地往前走著,一邊和身邊的實習醫(yī)生們交代著什么,并沒有留心到等電梯的這一撥人里有個曉芙和她拄拐的爹。 “致遠?!”曉芙爸忽然叫道。 剛出電梯沒往前走幾步的馬主任聞聲停住了腳步。 叫致遠的那個少年 他回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曉芙爸愣了兩秒,微蹙著眉,有點不確定似的走了過來:“小張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