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你小子，什么時候回國的？也不知會我一聲?！?/br>
    “我回來都好幾年了，那會兒聽我們家人說，你讓上調(diào)北京總政了。”

    “嗨，謠傳！沒那造化！我也就陪我們老主任去京城開了幾天會?！?/br>
    “您這腿怎么了？”

    “早鍛煉的時候摔的。”

    “哪兒摔的？”

    “故都遺址公園?！?/br>
    “我也常上那一帶晨跑，怎么沒見過你？”

    “你小子一準(zhǔn)兒還是天不亮就起來跑步的主兒，比我還早！好家伙，這么多年，還天天三千米呢？”

    “嗨！我六歲就跟著我們老頭在cao場上跑圈兒，寒冬酷暑概無例外。這么多年，早習(xí)慣成自然了！”

    “好么，你小子，也套上這身綠皮了！害我差點認(rèn)不出來！”

    “小張老師還是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啊！很會保養(yǎng)嘛！”馬主任很哥們兒地拍拍曉芙爸的胳膊。

    “嗨！小張可擔(dān)不起，早升格為老張了。這兒才是正牌小張！我姑娘，曉芙。”曉芙爸說著把一旁看得愣怔的女兒介紹給了馬主任。

    又扭臉向女兒介紹：“這是你馬叔，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的高材生，比小螞蟻還厲害！他那時候出國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容易！快叫人！叫叔叔！”

    沒想到一向?qū)λㄎㄖZ諾的女兒居然瞪了他一眼，死活不開金口。

    曉芙爸光顧著重逢之喜了，也沒管這些，沖馬主任笑道：“你小子后來是不是又長高了？我記著我齊你眉毛啊！”

    “沒。應(yīng)該是您萎縮了！”

    倆人正互相調(diào)侃的時候，曉芙在一旁解釋：“爸，馬主任就是外婆的主治醫(yī)生！”

    曉芙爸笑嘆：“是嗎？哎呀，世界真小！當(dāng)年你誰的話都不聽，盡聽我的；現(xiàn)在我這老岳母也是誰的話都不信，只信你的！”

    外婆已經(jīng)和女婿絮叨過這位長著四條腿的現(xiàn)代扁鵲了。

    倆人沒聊多久，馬主任便因為要趕開一個術(shù)前準(zhǔn)備會先行離開，臨走時，他和曉芙爸說：

    “號碼留一下，哪天我去拜訪您！”他邊說邊在口袋里摸索著，“我手機落辦公室了。”

    “這樣，那個誰，”他盯著曉芙看了半天愣沒想出她的名字，便自作主張地叫她，“小小張，得空兒把你爸的電話號碼給我一下?！?/br>
    曉芙點點頭，面上沒怎么樣，心里早一驚一乍開了：他居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兒？！嘿！可他叫她“小小張”！

    “小張老師，那咱改日聊！”馬主任又對曉芙爸說。

    “你忙！你去忙！”曉芙爸也忙說。

    看著馬主任匆忙離開的背影，曉芙用詢問的眼神看向爸，爸給她講了個故事。

    當(dāng)年，研究生讀到第二年，正在為畢業(yè)后的去向煩惱不堪，在省城無權(quán)無勢無靠山的曉芙爸被導(dǎo)師引薦去給一個重理輕文，偏科嚴(yán)重的高二學(xué)生補習(xí)語文和政治。導(dǎo)師只含糊其辭地說是一個朋友的孩子。曉芙爸年輕臉嫩，也不好意思多問。

    第一節(jié)課前，一輛軍用吉普一直開到曉芙爸學(xué)校宿舍的樓下，在一眾人的注目禮之下，把曉芙爸接上，一路開到了他后來任職的這所信息工程大學(xué)的家屬區(qū)的一幢質(zhì)樸的二層蘇式小洋樓前。

    一個氣質(zhì)優(yōu)雅，穿著軍裝的中年婦人熱情地將曉爸迎進屋，一口一個“小張老師”地喊得當(dāng)時只有二十來歲的曉芙爸臉直紅到了后脖梗，工人警衛(wèi)員們輪番進來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削水果。婦人隨后將身后跟著個個子極高，一臉孤傲的少年給推到前面：“這傻大個兒就是犬子，也是您以后的學(xué)生。致遠(yuǎn)，這就是小張老師！”

    這個叫致遠(yuǎn)的少年沖曉芙爸很隨便地一點頭：“小張老師好?！?/br>
    “嘿！我叫小張老師，你小子怎么也順口呢？”少年的媽斥道。

    少年不耐煩地皺皺眉，沒說什么。

    “一樣，都一樣?！睍攒桨置πφf。

    ……

    一年多以后，少年考入了中國最好的醫(yī)學(xué)院之一，曉芙爸也研究生畢業(yè)了。少年的外公，時任信息工程大學(xué)的校長樊少將親自發(fā)函給曉芙爸的學(xué)校，以最快的速度把曉芙爸的檔案調(diào)了過去。九月，少年去了首都讀書，剛剛辦好入伍手續(xù)的曉芙爸收拾好行囊和一群剛從地方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決定將后半生奉獻(xiàn)給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高材生們收拾好行囊去了山西的一個軍事訓(xùn)練基地進行為期三個半月的集訓(xùn)?；氐绞〕呛螅妥呷肓诉@所老牌的部隊信息工程大學(xué)，成了一名教員。

    幾年后，拿到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offer的少年在母親為他舉辦的慶功宴上，端著一小盅茅臺，恭恭敬敬地走到曉芙爸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說：“小張老師，沒有您，以我當(dāng)年的水平，根本考不上這么好的大學(xué)，也就不會有今天。不管將來我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您都是我的恩師！”

    ……

    “你不知道，那天在座的都是部隊老首長，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頭一個走過來給我敬酒！還鞠躬！平時整個一混不論，沒想到挺重情！當(dāng)時我眼睛就濕了。唉，毛'主'席死的時候我都沒哭，那天我差點哭了！” 曉芙爸有點不好意思地跟女兒說。

    他沒留心到，女兒的眼睛也有點濕了。

    “那您使了什么招就把這混不論給馴服了？”女兒好奇。

    曉芙爸忽然賣起了關(guān)子：“傳道授業(yè)解惑，你爸也總有兩把刷子，不然能混到教研室主任？再說，這小子的腦瓜子本來也好使，就是匹找不著方向的千里馬，缺個能正確引導(dǎo)他的伯樂！”

    “我怎么從小到大都沒在大院里見到過他們一家？”

    “他去美國的頭一年，他外祖父就去世了，他外祖母后來讓搬到七十八所后頭那個干休所去了。那時候部隊已經(jīng)開始裁軍了，老頭的兒女孫輩，轉(zhuǎn)業(yè)的轉(zhuǎn)業(yè)，出國的出國，下海的下海，也沒剩幾個在軍隊的，所以你在大院里也沒見到過。沒想到這小子把地球繞了一圈回來，把老頭的革命香火又給續(xù)上了！”

    她想想又問：“我媽好像也不認(rèn)識馬主任吧？從沒聽她提起過這人！”

    曉芙爸苦笑一下，嘆了一口氣，道：“她只知道我有這么個學(xué)生，挺厲害。這里頭的緣故，我可是一點兒都沒告訴過她。不是我想瞞著她，實在是你媽那張嘴——她要是知道了，還不定怎么損我呢！”

    曉芙迷糊了一下，立馬兒就明白了爸的話中有話。是啊，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在和爸斗嘴的時候，把這事拿出來當(dāng)做攻擊爸的素材。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媽的口吻：“你要不是讓人開了后門，就你這樣，還想進軍校教書？”

    “那以后也不要告訴她！”曉芙不假思索道。她這話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驚。

    物以稀為貴。媽天天和她掏心窩子，也不如爸這難得的一次值錢。還是個出軌的爸。

    后來吃著媽給買的抹茶芝士蛋糕，她心里的罪惡感便開始刑訊她。她仿佛看到她媽用氣得發(fā)抖的手指點著她說：“小沒良心的！跟你爸一式一樣！”

    那天，她在病房里苦苦守候了半個下午，也不見馬主任來跟她要她爸的號碼。她想他別是貴人多忘事，把這茬兒給丟到爪哇國去了。

    她煩躁不安地徘徊踱步，小小的一間病房硬是讓她走成了獸籠子。

    戴著老花鏡，又在抹天九的外婆受不了了，不滿道：“哦喲，你出去走走好了，我頭讓你轉(zhuǎn)得稀昏！想找張長牌都找不到！”

    曉芙充耳不聞，繼續(xù)守株待兔。她怕她前腳出門，后腳馬主任就來找她要號碼。

    然而她盼到天黑也沒把馬主任盼來。

    到了晚飯的點兒，她實在坐不住了，把心一橫，拿起手機出病房，往馬主任的辦公室走去。

    有老朋友可能還是習(xí)慣鐵鍋在加?xùn)|時間周四、六、日上午更新。時間改了哈，現(xiàn)在的更新時間是加?xùn)|時間一、三、五晚上（北京時間二、四、六上午），我覺得自己好啰嗦:)

    括弧眼和愛蓮說

    還沒到門口，就聽到周杰倫的《雙截棍》哼哼哈哈地從他緊閉著門的辦公室里傳出。路過的人們都詫異地朝那兒看一眼。曉芙跟著他們一道詫異，心說：他還有這嗜好？！

    她敲敲門，沒人回應(yīng)。音樂這么吵吵，估計里面人也聽不見。

    正想著要不要加重敲的力度，門上忽然疊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曉芙一轉(zhuǎn)臉——

    馬主任正站在她身后呢。

    脫了白大褂，只著一身07式新軍裝的馬主任讓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曉芙的兩頰燒起來。

    正要張口說點什么，馬主任伸出食指擱在嘴唇上對她“噓”了一下，示意她別出聲。

    她發(fā)現(xiàn)，他那雙和臉膛一樣黑的手上長出的是十個和灌腸一般粗的指頭，真想不到長著這么不細(xì)俏的一雙手的人能吃上這碗開刀救人的飯。初中的時候讀汪曾祺的《陳小手》，曉芙就有了個印象，覺得好醫(yī)生都該有一雙“小手”。

    他用那雙不小也不細(xì)俏的手輕輕擰開門把，一推而入，只見辦公桌后面那張轉(zhuǎn)椅正背對門，上頭坐的人看不著身子，只看到他倆手跟著周杰倫那永遠(yuǎn)讓人不知所云的歌聲一起晃動。

    馬主任悄悄走過去，把轉(zhuǎn)椅旋了個圈——

    那上面坐著的是居然是小劉醫(yī)生。他顯然沒緩過神來，整個人像被定格了似的，兩只懸在空中的手也忘了放下來。樣子特滑稽！

    馬主任把周杰倫擰?。骸俺粜∽?，一猜就是你！我把我辦公室的鑰匙給你，是怕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找些資料文獻(xiàn)，有個去處。我是讓你上這兒來耍雙截棍呢？”

    正說著，周杰倫已經(jīng)唱到“干什么，干什么，我打開任督二脈”，馬主任說：“你這是想改學(xué)中醫(yī)，給人打通任督二脈；還是想轉(zhuǎn)去骨科，給人治跌打損傷呢？”

    門口的曉芙?jīng)]忍住，“噗嗤”一下樂了。

    已經(jīng)從轉(zhuǎn)椅上起身的小劉醫(yī)生立刻白她一眼，揪耳撓頭地沖馬主任笑笑：“我確實是想來查資料的，放點兒音樂調(diào)劑調(diào)劑我這枯燥的醫(yī)學(xué)生活。您不是回家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回來拿點兒東西。怎么？我的辦公室我不能回來？”

    “馬博，我真不是那意思，您這都在臺子上站一天了，我尋思您該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了！”

    “別油嘴滑舌的了，還不趕緊給我值班去！下不為例??！這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影響多不好。知道是你就罷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跟著周杰倫一道抽瘋呢！”

    小劉醫(yī)生巴不得一聲，逃也似的出了辦公室。

    馬主任立刻關(guān)了音樂，關(guān)了電腦，窸窸窣窣在文件柜里翻找一陣，拿出一份文件夾塞入公文包，走到門口要關(guān)燈了，才留心到樁子似的立在門口的這位，抱歉地笑笑：“小小張找我有事兒呢？進來坐會兒吧？”

    被叫做“小小張”的這位讓晾了一會兒，已經(jīng)有點兒掃興：“不用了?！?/br>
    “那邊走邊說?！彼ⅠR關(guān)燈關(guān)門，不知是趕時間，還是根本不懂客套。

    兩人一道往電梯那兒走的時候，曉芙說：“我不叫小小張，我叫曉芙，‘芙蓉’的‘芙’?！?/br>
    “唔。”他機械地答了一句。

    她覺著她有必要解釋得更明白些：“我爸爸希望我能跟周敦頤筆下的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花又叫‘水芙蓉’，但叫‘蓮’叫‘蓉’都太俗，所以他就獨獨取了這個‘芙’字?！?/br>
    “哦，好詩，好名字?！彼€是一臉的無動于衷。

    “那不是詩，是散文！”

    曉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說：這人怎么這么沒文化呢？就這古文水平他還醫(yī)學(xué)博士呢？他當(dāng)年高考不考《愛蓮說》啊？她爹當(dāng)年費多少心血把他那文科成績拉上去，他就這么原封不動地還給“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都是他恩師”的她張曉芙的爹了？

    馬主任看她那一臉較真的樣兒，忽然問：“你爸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當(dāng)年以為‘壯士未酬身先死’的下一句是‘留取丹心照汗青’？”

    正犯死心眼的曉芙愣了一瞬，樂了：“沒有，但他確實說過你重理輕文。”她在心里追加一句：跟我正好互補。

    “是啊，當(dāng)年高考，要沒這數(shù)理化給我拔份兒，我這會兒八成在工地上拉板車呢！”

    “那你高考語文多少分？”

    “反正及格了?！彼u起了關(guān)子。

    “可您這詩和散文都分不清，怎么及格的呀？”

    “你這丫頭怎么跟你爸似的，一提到這些陽春白雪就得理不饒人呢？”

    “沒有這些陽春白雪，生活就是一杯白開水。你愿意天天喝白開水??？”

    “白開水有什么不好？比礦泉水還營養(yǎng)健康！再說就算它是散文，我說它是詩，地球還不轉(zhuǎn)了？”

    “甭管地球轉(zhuǎn)不轉(zhuǎn)的，真理永遠(yuǎn)是真理！”

    “真理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病人要來割闌尾，你不能給他把腎割了。”

    “你這不是真理，你這是歪理！外加對文人的藐視和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