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節(jié)
孟青怔怔地看著,邊上已經有女生驚喜地喊道:“呀,下雪了!” 下雪了,小靜她從小長在西南,應當是從未見過雪,喜歡嗎,她會不會喜歡這樣大多數(shù)女孩覺得浪漫的天氣。 雪來得突然,也慢慢大起來,攜著風,飄飄揚揚,不一會,人行道上就好似鋪了一層薄薄的柳絮,又被吹起來,翻卷著遠去。 事實上,他從小到大最討厭冬天,因為冷。 寒冷和饑餓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每年冬天這幾個月,他總是非常非常難熬,沒有衣服穿,臉頰、手、腳甚至身上都會被凍傷,潰爛,他小時候忍不住去抓,越抓越難熬,越抓越痛,越抓越癢,那感覺深入骨髓,他每個冬天都會想起來。 重復那樣周而復始的痛苦。 可很神奇的,他皮膚復原效果非常好,哪怕冬天渾身破爛,到來年春天,那些傷口總伴著難以承受的奇癢,慢慢恢復如初。 以至于這么多年,除了大傷,他什么沒有密密麻麻特別小的傷痕。 可事實上,上天賦予他的每一種東西都讓他承受痛苦。 最開始在酒吧,他被許多人看上過,男人女人都有,甚至,曾經有粗鄙的老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迫使他下跪,迫使他張嘴,迫使他承受那些最惡心骯臟的屈辱。 他挨過許多次揍,冷嘲熱諷,夾縫求生。 為了避免那些事,他需要更殘忍更狠些,用更多其他的功勞來代替。 孟青面無表情地走,胡思亂想。 他其實很少回憶過去,在遇到小靜之前,他從來沒有回頭看過來路。 有什么好看的呢,總歸無論怎么樣都已經走過來,前面一直有東西撐著他,他只需要朝著那個目標一直走一直走。 可遇到小靜之后,他難免時常審視自己。 他對這社會的不公司空見慣,他忍受得了這社會上所有陰暗丑陋,他本來就是這樣一個被染得從頭黑到腳的一個人。 其實真的不合適吧。 小靜因為他委屈痛苦,他因為她痛苦搖擺,因為她,懷疑自己,鄙視自己,討厭自己,卑賤入塵埃。 這樣的他,其實到底憑什么有妻子孩子,有家庭。 一個人就夠了,一無所有地來,一無所有地走,什么也不留下,免得禍害污染這樣一個原本就不怎么干凈的世界。 他在雪里一直走,邊走邊想,沒注意看路,路口一輛電動車飛快駛過來,擦著他撲通一聲連人帶車翻倒在地。 “找死啊你!”男人罵罵咧咧地站起身來,沒去扶著,先對著他開口叫囂起來。 孟青被他拖拽著晃了晃,此刻原地站穩(wěn),和他也就距離了不到一米遠。 “不會看路??!”男人越過車頭直接站穩(wěn)在他身前,低頭看了眼電瓶車,不耐煩道,“車前蓋都歪了,最少三百塊,一筆勾銷?!?/br> “三毛錢都沒有?!泵锨嗄碇种福粗?,唇角譏誚地說了一句。 “哄誰呢?”男人五大三粗,穿著一件半舊的夾克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咬著牙不耐煩道。 這人看上去瘦削落魄,可粗粗一瞥,皮帶、皮鞋都是上乘,怎么可能沒錢。 他好好的車前蓋給蹭歪了。 男人一臉不耐煩地看著他,孟青抬起一只手,揉著剛才被撞了一下的手腕,男人正想再說話,目光落到一處,登時有點不敢吭聲了。 這人,這人有神經病不成,哪有人好好的手腕下還藏著刀片。 冬天晚上穿一件襯衫,指定有病。 男人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要錢了,扶了電動車罵罵咧咧說兩句,坐上去一發(fā)動,拐個彎飛快地騎遠了。 “小伙子。” 邊上一道滄桑的女聲又將孟青的視線拉過去,他一抬眸,正推著爐子的老人停了下來,白發(fā)蒼蒼一個老婆婆拿塑料袋裝了一個紅薯遞給他。 孟青看著她,神色愣了一下,沒接。 “快拿上吧,暖暖手也行,大晚上的沒事別在街道轉悠了,回去吧,”老婆婆看著他,臉上的皺紋里都蓄著慈愛,喋喋不休道,“是不是和家人吵架了,快回去,眼看著都十二點了,這么晃蕩家人不得擔心死?” 老婆婆說著話,不由分說,將個頭很大一個紅薯塞進他手心,還捎帶著捏捏他手指,一臉無奈道:“瞧瞧都凍成什么樣子了?!?/br> 孟青捧著紅薯,手心guntang,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沒錢坐車?”老婆婆低頭在自己口袋里掏了掏,掏出幾張零錢來,就往他手里塞,邊塞邊道,“快回去吧啊,看你和我大孫子年齡差不多,大學生吧,還是剛畢業(yè)?這么大了可得懂事些,不能再動不動和家人鬧脾氣了?!?/br> “多……多少錢?”孟青回過神來,聲音都有些不自然的顫音。 “要什么錢,也沒幾個了,收攤了?!崩掀牌判χf一句,轉頭拍拍她身邊老伴的胳膊,繼續(xù)往前走。 “不能白拿您東西。”孟青將手里的零錢重新塞給她,伸手在褲兜里掏錢,幾張面值一百的掏出來,老婆婆看著愣了一下。 她是剛才聽到孟青說了一句“三毛錢都沒有”,動了惻隱之心,倒是沒想到,誤會了。 不過眼看著雪大了,她急著回,哪里有要錢的意思。 孟青對上她不怎么會說話,趁著她不注意的工夫,走路間將幾百塊塞進了她口袋,無聲無息。 他知道怎么悄無聲息地將錢從別人口袋里掏出來,自然也懂得,怎樣悄無聲息地將手中的錢放到別人口袋去。 一對老人推著爐子走得很慢,相互扶持著,邊說邊笑。 孟青微微落后一些,和他們拉開距離,看著他們微帶佝僂的背影,神色恍惚。 原來這就是普通人老年的生活。 他走得很慢,頭發(fā)上落了雪,再化開,成了水。 肩膀也已經被打濕,他終于覺得冷,涼意入骨,涼風也從四面八方而來,往衣服里面竄。 “大哥哥。” 邊上一道怯怯的聲音喚他,孟青一垂眸,剛才站臺上那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抿著唇,將衣服遞給他。 “下雪了,你快穿上吧?!毙∧泻⒀垡娝唤樱槐菊浀赜终f了一遍。 “你一路跟著我?”孟青看著他,微微蹙眉。 “嗯?!毙∧泻?zhí)拗地將衣服塞進他懷里,半晌,結結巴巴地開口道,“哥哥,我不是小偷?!?/br> 孟青神色微愣,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小男孩急忙忙又解釋道:“我不是小偷,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依舊說不出話來,眼見孟青審視地看著他,又緊張不已,說了句“謝謝你的錢”,飛快地跑開了。 孟青看著他瘦小的身子越跑越遠,漸漸地消失在視線中,忍不住勾起唇角,有些古怪地笑了笑。 六歲?還是七歲? 這小男孩看上去瘦骨嶙峋,他其實并不能確定他有多大。 他只是突然想起,當他這么大的時候,縱然再苦再難,再被人揍得抱頭打滾,也只會流著淚絕不還手。 那個時候,他覺得打架偷東西都不是好孩子,他縱然貧賤,也不會和那樣讓人不齒的小孩成為一路人。 可事實上,以后的事情,誰知道呢? 孟青收回視線,轉過身,在漫天飛雪里,繼續(x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游蕩在城市的夜晚里。 與此同時-- 到了宋家的小靜依舊未眠。 已經到了夜晚十二點,可因為是周末,宋家非常熱鬧。江櫟、江蔚然在樓下?lián)岆娨?,秦少游和小思源在邊上玩五子棋,偌大的客廳,依舊燈火通明。 她疲憊又虛弱,在房間里吃過晚飯,便一直發(fā)呆。 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沒想,一顆心總是覺得痛,好像漏風一樣,四肢百骸都無所依附。 這樣安靜的夜晚,其實無法避免會想到孟青的,想到他冰涼的嘴唇和手指,想到他溫柔耐心親吻,還有那些只有在夜晚才會說到的甜言蜜語。 都是假的嗎? 他只是為了打擊孟歌,只是為了羞辱孟歌,只是為了從自己這里得到傷害報復他的快感。 為什么這么卑鄙,她為什么遲鈍地才認清這個事實。 要以她可憐的寶寶為代價。 心痛得無法呼吸,小靜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重重地喘息著,只覺得恨,她從來沒有這樣得憎恨過任何人。 更何況是孟青,她愛他啊,她一直神魂顛倒地愛著他,她一直以為,她能做好他的妻子,不吵他不煩他,他需要,就乖乖地陪著他。 為什么是這樣? 為什么是她最愛的男人,讓她失去他們的寶寶? 他怎么可以這樣殘忍,就算他討厭排斥著孟歌,就算他引誘玩弄了她,那個小生命,卻是無辜的。 小靜側身蜷在床上,緊緊地咬著唇,唇瓣被她咬出血,她仍不自知,整個人都在被子里發(fā)抖著,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砸落。 她終于忍不住,一只手捂著嘴,哭出聲來。 這聲音隱隱約約傳到了門外,原本正準備轉身離開的程思琪便住了步子。 劇組經過了前期準備,《青蛇》即將開拍,里面的青蘿是能歌善舞的絕色美人,因而,眼下每每在家,她晚上都會抽出兩個小時練習舞蹈。 剛才正是練完舞想起了小靜,走到門外又覺得時間太晚,眼下正準備離開,卻又聽見她痛苦的哭聲。 程思琪站在門外略微想了想,抬手敲了兩下門,進去房間里。 小靜聽見動靜,正用手背胡亂地抹著眼淚,看見是她,神色怔怔地停了動作,聲音小小地喚了聲:“思琪姐。” “怎么又哭了?”程思琪說著話,到洗手間擰了個濕毛巾拿出來遞給她,伸手抱了她一下,哄勸道,“你這段時間好好養(yǎng)著,不能哭呢?!?/br> “我難受?!毙§o用毛巾捂著眼睛,依舊啜泣著,聲音低低道,“我真的好痛,他為什么要那樣對我們的寶寶啊?!?/br> “可能有原因吧?!背趟肩鬟@下早已經冷靜下來,若有所思道,“孟家人都不太正常,可能有些我們想不到的原因?!?/br> “寶寶是無辜的?!毙§o沒有取下毛巾,繼續(xù)道,“昨天晚上他還說很高興,我們還說到寶寶的性別和名字,為什么一眨眼就變了呢,他為什么突然變成那個樣子,為什么要那么殘忍的對我,我好恨,我真的好恨他,我該怎么辦,思琪姐你說我該怎么辦?” “恨他還不簡單?”程思琪微微抿了一下唇,端詳著她,聲音悶悶道,“你可以告訴你爸爸,他肯定能幫你揍死孟青。” “爸爸?”小靜不曉得程思琪在開玩笑,一把將毛巾取下來,神色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緊張兮兮道,“不行,不能告訴我爸爸,他真的會讓孟青消失的?!?/br> 小靜喃喃道:“他消失了,我就永遠不可能再看見他了,就像阿奇和小毛一樣,不行的,那樣不行?!?/br> “阿奇和小毛?”程思琪尤以轉移話題,看著她,饒有興味地問了一句。 “嗯。阿奇是經常陪著我的一個傭人,小毛是一條泰迪狗,以前在家的時候,阿奇陪我出去,讓我被一條蛇咬傷了,還有小毛,它有一次發(fā)情的時候咬傷了我的腳,爸爸就把他們都弄走了,我再也見不到。”小靜低著頭,一只手揪著被子,有些懊惱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