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方長慶聽從了他的話,帶著尚未恢復(fù)的蘇展立刻離開。他隨后悄悄查探過自己那些兄弟的下落。王爺府的死士早換了一批,當(dāng)年知道花宴案子的人死得一個不剩,包括好心提醒他遠離的隊長。 他一路逃匿,終于在十方城的東菜市落腳。這里是三不管地帶,天不管地不管,官府也不管。他憑著一身力氣,可以養(yǎng)活自己和蘇展,還能買回來藥草幫蘇展療傷。 但蘇展卻再也不是他稚氣木訥的表弟了。 蘇展仍在角落喃喃自語,張公子被傷痛激得翻來滾去,無奈雙手被縛,做不了什么。 方長慶看了他一會兒,起身拎著魚筐走出去。魚筐里有魚汁,還扔著張公子的衣物。他拿出衣物塞到床底,看到床底下塞著沾滿了血的被褥。 他殺了好幾個人了。 方長慶回頭看蘇展。蘇展站得位置有些暗,漏下來的天光也照不到,只能聽到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和他的說話聲。 方長慶從他身邊走過,摸了摸他的腦袋:“別氣,我去給你找吃的?!?/br> 蘇展不說話了。 方長慶大步走在巷子里,他看到一條瘦弱的青蛇游過青磚,鉆入黑魆魆的洞口。 遲夜白和司馬鳳回到少意盟,立刻給遲星劍寫了一封信。要查花宴案子中幸存的孩子,靠十方城分舍是做不到的。 鷹帶著消息飛回去了,當(dāng)夜夜里,又有兩只帶著消息飛了回來。 接到十方城的傳訊,遲夜白和司馬鳳立刻驅(qū)馬進了十方城。是鷹貝舍的探子們找到了那幾個逃竄的暗娼。 暗娼們沒有逃得很遠,她們躲在東菜市外面的橋底下,就等著人都走之后再回家里,一切如常。 幾個姑娘都是一臉緊張害怕的神情,司馬鳳盡量溫和地詢問,終于從她們口中問出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死去的陳劉兩家公子,謝安康兒子,卓永和現(xiàn)在失蹤的張公子,全都是她們的客人。 她們幾個姐妹是東菜市里頭最出名的暗娼,皆因其中還有一對美艷的雙生子,十分討客人的喜歡。她們對客人的來歷去向都不聞不問,拿夠了錢把人送走就罷。因而雖然知道這幾個公子都死了,也不覺得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畢竟不是死在自己家里。 “見過有誰注意到這幾個公子爺么?” “沒注意過。”年紀(jì)略大的女子答道,“唯一能回回都注意到這些人的,只有東菜市路口賣餛飩的人哩?!?/br> “這幾位公子爺離開的時候,可曾發(fā)生過什么怪事?”司馬鳳又問。 “沒有?!蹦桥雍芸旎卮?。 她話音剛落,身后有位少女怯生生抬起頭:“說到怪事……” “如何?”司馬鳳連忙追問。 “我聽過有打斗的聲音?!鄙倥吐曊f,“那日我的客人,是少意盟那個失蹤了的漢子。他出門之后就起了大風(fēng),我怕門外的燈被吹壞,便開門察看。結(jié)果在巷底聽見了一些爭執(zhí)和打斗的聲音?!?/br> 司馬鳳點點頭,鼓勵她繼續(xù)往下說。 年長的女人回頭瞧了那少女一眼。少女十分緊張,吞吞吐吐,不敢再看她。 “有人……在另一邊打架。我聽得不真切,又害怕,所以不敢走得太緊。但……但我曉得,那是兩個人的聲音。兩個都不是少意盟的卓公子。”她的臉色慘白,“卓公子常來找我,我熟悉他的聲音的?!?/br> 司馬鳳放輕聲音,十分溫柔地問她:“那你聽得出他們說了什么嗎?” “有個人……”少女頓了頓,突然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大聲道,“有個人喊了一句長慶哥!” 她才說完,那個年長的女子便回頭給了她一個耳光。 司馬鳳連忙制住那年長女子:“做什么!” “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話而已?!迸映谅暤溃八郎啘嗀?,聽錯了也不奇怪?!?/br> 司馬鳳瞇起眼睛,打量著面前的女人。 他記得“長慶哥”這個稱呼。是那天攔著他不讓他跟隨遲夜白走進深處的賣魚郎。 遲夜白沖著跟在兩人身后的分舍頭領(lǐng)揮揮手,頭領(lǐng)立刻點頭,轉(zhuǎn)身飛快離去了。 “我們很快就能查出誰是長慶哥?!彼抉R鳳笑道,“你想幫他隱瞞什么?” 女子低著頭,手指絞緊衣袖,半晌才抬起頭,一字字道:“他不是壞人。他是被人控制的。” “誰控制了他?”司馬鳳立刻問。 女子卻再不肯說話,低垂著腦袋,肩膀瑟瑟發(fā)抖。 第67章 蛇人(18) 方長慶在東菜市很有名,因為他在家里藏著一個只會呆呆瞪人的傻表弟。又因為他孔武有力,老實勤奮,很招東菜市里的姑娘們稀罕。探子很快回報:方長慶住的地方找到了。 頭領(lǐng)抖出一張簡單的地圖,是方才他手底下幾個探過東菜市的探子門畫的,方長慶的家被圈了起來。遲夜白只看了一眼,立刻跟司馬鳳說:“和墻洞是相通的。” 司馬鳳當(dāng)機立斷:“去找方長慶!” 遲夜白沒想到方長慶的家就是自己曾與那個中年文士問路的地方,又因為不便和司馬鳳說明,便壓在心里,一聲不吭,隨著他無聲快步走動。 少意盟的好手、鷹貝舍的探子分成幾路包抄過去,很快就到了那個黑魆魆的小房子周圍。 房子位于某條窄巷中間,一旁就是拐角,便于逃竄。司馬鳳命人守著幾處關(guān)鍵地方,讓遲夜白走上前敲門,以防突然進入會令張公子受到不必要的損傷。 周圍是一片詭異的寂靜,似是有人在四周暗暗窺伺。東菜市里到處是人,尤其在晚上,司馬鳳甚至能聽到似有若無的呼吸聲。 方長慶沒見過遲夜白,遲夜白鎮(zhèn)靜地上前,敲響了那扇陳舊的木門。 那暗娼說,她聽到的是兩個人的聲音。而當(dāng)時卓永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抓傷喉嚨,說話的極可能是方長慶的幫兇。 門敲了兩聲,他聽到房內(nèi)傳來拖沓的腳步聲。 開門的是當(dāng)日莫名死盯著他的年輕人。年輕人露了半張臉,無聲看著遲夜白。 司馬鳳說當(dāng)時他遇到了方長慶,那么遲夜白面前的這位就不可能是方長慶。遲夜白不確定這是不是幫兇,但就這這半開的門縫,他確實看到了屋內(nèi)小床上躺著一個人,血腥氣和魚類的腥味糅雜在一起,十分難聞。他手指一彈,夾在指尖的半片薄刃斜著擦過那年輕人的頸脖飛入屋內(nèi),擦過桌上燈燭的燭心。燈光頓時大盛。 蘇展捂著脖子,瞬間已被遲夜白制住。床上的張公子被驚動了,聽見有人涌入房中,嚇得嘖嘖發(fā)抖。少意盟的人說了句“來救你的”,他崩潰般大聲哭喊,迭聲大叫“救命”。 蘇展一言不發(fā),只盯著遲夜白看。 他記得這個人。當(dāng)日雖然他打扮成一個病鬼,但他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個生活富足的人。 蘇展說不清自己是喜歡這樣的人,還是不喜歡這樣的人。他們和當(dāng)日侮辱他的人很像,連帶在暗巷之中與低賤的暗娼行茍且之事的姿態(tài),也與花宴中他看到的一模一樣——蘇展張了張口,想罵一句話,但遲夜白低頭看著他,他一下就不敢出聲了。 “方長慶是你什么人?”遲夜白問他,“你們真是表兄弟關(guān)系?” 司馬鳳看著眾人解救張公子,聞言低頭:“你怕這個也是被方長慶擄來的?” “是?!边t夜白點頭,“這個人沒有武功,且身體虛弱,應(yīng)該不是方長慶的幫手……” “他是!他是?。?!”喊破了喉嚨的張公子一個激靈,顫抖著身體狂喊,“他是個惡鬼!他……他……” 眾人看著他,只見他結(jié)巴幾句,低下頭緊緊揪著自己衣角。 司馬鳳蹲在遲夜白身邊,打量著被遲夜白按在地上的年輕人。青年衣衫陳舊,但勉強干凈,只是衣上沾著不少血跡。他不知是新鮮還是不新鮮的,想想張公子的模樣,突然一把抓住了年輕人的褲帶。 出乎兩人意料,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突然間猛烈地掙扎起來,頸上的傷口又裂了幾分,血汩汩淌出來。 蘇展一聲不吭,卻怕得牙關(guān)咯咯作響,死死抓著司馬鳳的手。 司馬鳳知道有異,二話不說扭了他手臂,把褲子拽下來。 燈火明亮的房子里,蘇展的雙目瞬間帶了死色。 “公子……別……別碰……”他的手腕被扭脫臼了,仍舊將它舉起來,神情怪異地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哀求動作,“小奴很痛……” 司馬鳳和遲夜白沒想到,損傷死者陽根的和侮辱死者的,并不是同一個人。司馬鳳連忙把蘇展的褲子拉好,給他的手腕復(fù)位。 “他是當(dāng)年花宴的受害者?!边t夜白低聲道,“這么說來,方長慶才是下手抓人、傷人和殺人的真兇。他擅長鎖喉功,是當(dāng)年那個王爺豢養(yǎng)的死士。” 兩人心中都對方長慶和眼前這位年輕人的經(jīng)歷產(chǎn)生了莫大興趣。 花宴案子結(jié)束之后,無論是費了老大力氣逍遙法外的權(quán)貴,還是被害的孩子,甚至是參與了花宴營救的死士,全被王爺借各種機會殺得干干凈凈。方長慶居然能逃得出來,且還帶了一個人,不得不說十分幸運。 “把他帶走吧?!彼抉R鳳將蘇展拎起來,發(fā)現(xiàn)他仍舊篩糠般抖,心中不由得有些歉疚。 夜間碼頭很少貨物裝卸,但一旦有貨船過來,都是大件兒物品。方長慶在碼頭上一直做到天黑,才領(lǐng)了錢回去。 穿過東門進入東菜市,他看到眼前圍著不少人,都是東菜市里頭住著的。 橋頭那攤賣餛飩的居然還在,攤子上光禿禿的,顯然已經(jīng)賣完了,但也沒收攤。 他對這些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向來沒有什么興趣,正想拐過人群悄悄回家,便看到有幾個人扶著一個裹著被子的人從深處走出來。 方長慶大吃一驚:是自己和蘇展抓回來的那個人。 他立刻雙膝一矮,隱在人群之后悄悄觀察。 很快,他果然看到蘇展被拉了出來。 和蘇展走在一起的那個人他認得,是那天進入東菜市的生面人,也是文玄舟說過的,武功高強的能人。蘇展不知出了什么事,神情十分萎靡,雙手瑟縮,頸上一道血口,上衣都被浸透了許多。 方長慶暗暗捏了捏拳頭,又往暗處退了退。他希望蘇展不要看到自己,也別喊自己。至少保有一個人,他才能去救他。 蘇展走著走著,突然被人群中爆發(fā)出的一聲尖叫嚇了一跳。有個姑娘看到他的血,大喊一聲捂住了眼睛。蘇展抬頭瞧那女子,突然在人群之后的暗角中,與一直盯著他的方長慶對上了眼睛。 ——糟了。方長慶心道,蘇展這個小傻瓜,他一定會喊“長慶哥”的。他手邊沒有武器,只好默默抄起一塊磚頭。 但蘇展沒有喊。他看到蘇展臉上掠過一絲訝色,確定他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但蘇展確實沒有喊。他反而飛快地低下了頭,繼續(xù)往前走。 方長慶靠在墻上,手指一松,磚頭掉在地上。 蘇展沒有呼喚自己,他是在保護自己。 方長慶心頭萬般滋味雜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在暗處靜靜站著,眼角余光忽然掃到一絲異樣。 人群最外圍,有個年輕的姑娘回過頭,看見了他。她臉上不知被誰打了一巴掌,腫得很高,清秀的一張臉完全變了模樣。 方長慶認得這姑娘。她是跟著幾個jiejie做暗娼的,年紀(jì)不小,但心地很好。卓永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之后,方長慶見過她在河邊放花燈,為卓永祈求來世平安。 她的大姐對自己很好,方長慶也記得。年約三十的女人,多次有意無意向他示好,但他無法回應(yīng),也不能給她任何承諾,最終都沉默以對。但女人仍舊和善溫柔,他心里很是感激。 “別出聲?!狈介L慶無聲地沖那姑娘說,“千萬別……” 姑娘退了一步,胸膛起伏,深吸了一口氣。 “長慶哥!你在這兒吶!”她用盡力氣,尖聲大喊,“蘇展被抓了!你快去救救他呀!” 方長慶未料到她居然會暴露自己所在,吃了一驚。 姑娘話音未落,已經(jīng)走上橋頭的幾個人中,突地分出兩位,朝著這邊疾沖過來。 他立刻轉(zhuǎn)身,像蛇一樣油滑地鉆入漆黑的暗巷之中。 遲夜白從橋上跳下,正好看到那報信的姑娘被自己大姐拉著,惡狠狠地斥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