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第79章 骨頭寨(10) 遲夜白驚訝萬分。 他和司馬鳳離開十方城的時候,方長慶說文玄舟已經(jīng)離開了,而他也不清楚這人到底去了哪里。 文玄舟是如何得知他和司馬鳳來到杰子樓的?又是如何進入這處密實的寨子? 遲夜白勉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注視著文玄舟。他決定先問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你是怎么進來的?” “從入口進來的?!?/br> “入口已經(jīng)打不開了?!边t夜白說。 文玄舟指指頭頂:“上面也有一個入口,只有我才知道。” “你知道我在……我們在杰子樓這里?” “我當然知道?!?/br> “你怎么知道的?”遲夜白疑竇叢生。 文玄舟完全沒有隱瞞他的打算,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向文玄舟傳遞信息的是宋悲言。 文玄舟確實控制了宋悲言,但并不是從甘樂意無意向宋悲言說出“神鷹策”三個字的時候開始的。早在他還住在清平嶼上的時候,在他寫信給司馬良人提出讓遲夜白過來給自己再診斷一番的時候,宋悲言已經(jīng)被他控制了。 這種控制是潛移默化的。他和宋悲言日夜生活在一起,夜里宋悲言入睡的時候,他就低聲在他耳邊反復(fù)叮囑,并輔以特殊的藥草和器皿。藥草散發(fā)出的香氣,敲擊器皿的節(jié)奏聲,以及文玄舟低語的嗓音,三者合一,是令宋悲言無意識地接受他指令的前提條件。 隨后他跳進了水中,讓宋悲言等人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 宋悲言傳遞信息的方式隱秘且有規(guī)律。他白日里是正常的,只有在夜里入睡的時候,在子時前后,宋悲言一定會起床上茅廁。甘樂意知道宋悲言這個習(xí)慣,但從來不覺得這有什么可疑的。 宋悲言有時候會走過茅廁,站在司馬家的墻根下,把小小的紙條卷成一筒,塞入墻縫中。那墻縫裂了許多年,早在文玄舟為遲夜白診治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了:紙卷一直往里塞,約莫深入三四寸,之后只要有人在墻外一勾,便立刻可以拿走。 文玄舟自然不會自己去取。他用錢,讓街上的乞兒去幫他取。街上人來人往,小孩子四處奔走,也常在墻邊捉迷藏,因而從來沒人懷疑過。 加之文玄舟只有在需要情報的時候才會想辦法提示宋悲言,因而前后不過傳遞了五六次,次次都很穩(wěn)妥安全。 “遺憾的是,司馬良人讓宋悲言跟著的不是司馬鳳或者你,而是那個仵作。一個仵作實在沒有什么值得打探的消息,也因此,如果宋悲言不和你們一起行動,我便很難得到有價值的情報。”文玄舟說,“要是真的仔細論起來,他的作用也并沒有很大。” “但你不可能把我們的每一步都計算在內(nèi)。”遲夜白低聲說,“這太玄了。” “確實不可能,不僅是我,任何人都做不到?!蔽男埸c點頭,拿著燭臺,往前走了兩步,“但你應(yīng)該明白,世上的所有事,都在一張蛛網(wǎng)里?!?/br> 燭光晃動,明明滅滅,映得文玄舟的一張臉也晦暗不清。雨已經(jīng)小了許多,從頂上灌下來的水漸漸少了,斷斷續(xù)續(xù)的。 “我跟你說過的,不是么?”文玄舟突地壓低了聲音,“世事人情,一一從絲結(jié)?!?/br> 遲夜白手中的劍尖猝然落地,當?shù)囊宦曧憽?/br> 這是文玄舟教他如何鑄造“房間”時說的話。 為了讓遲夜白在心里做出一個巨大的“房間”,文玄舟確實想了許多辦法,比如二人關(guān)在排滿書架的書房之中,讓遲夜白蒙著眼睛不斷行走,直至將書房的構(gòu)造全都一一記在心里。 這個事實存在的書房,便是遲夜白心中巨大無垠之“房間”的雛形。 當他蒙著眼睛也能說出每一個書架的具體位置、每一本書的具體位置時,在目不能視的黑暗之中,他仿佛見到了一切實物。 然后文玄舟命他坐在書房之中,將自己“看見”的那個房間,延伸直兩倍、三倍、十倍…… 不斷延伸的書房中,存在著大量重復(fù)的書籍。遲夜白雖然年紀小,但十分聰穎,他已經(jīng)知道制作這個大房間和無數(shù)書架的意義。 果然,接下來文玄舟便開始教他把所有自己看過的、聽過的、存在于記憶之中的東西放置在“書架”之上的方法。 “世事人情,一一從絲結(jié)?!蔽男蹱恐氖郑谖钱惓厝?。他手里有一團細棉線,絲線糾纏不清,他要遲夜白把它們都解開,再打上九十九個結(jié)。每一個結(jié)都要有意義,并且遲夜白還要學(xué)會在每一個結(jié)之下臆想出新的結(jié)的方法。 和制造“房間”與書架相比,這一個練習(xí)更加艱深。 遲夜白花了近十日,才終于能順利分清和說出環(huán)繞于身邊的數(shù)千個“結(jié)”的意義。 “第六十三個結(jié),是司馬鳳?!彼Y(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個結(jié)下,還有七十二個結(jié)。他們是司馬的爹娘,是阿四,還有司馬的那匹馬……” “還有馬?……那匹馬是下面的第幾個結(jié)?”文玄舟問。 “第三十個。”遲夜白立刻道,“在馬兒的結(jié)下面,又有十七個結(jié),是馬槽、馬鞍、馬草這些……馬鞍這個結(jié),與司馬的爹爹有關(guān)系,它們可以連在一起……” 遲夜白嫌自己說得不夠,還要站起來比劃。他那時全身心地信任文玄舟。在一片黑暗之中,身旁的數(shù)千個“結(jié)”仿佛數(shù)千顆星辰,圍繞著他,包裹著他,保護著他,還指引他,一步步地歸納與概括,直到將所有的事情,全都用最原始的九十九個結(jié)清楚地歸類。 這九十九個“結(jié)”,便是遲夜白“房間中”的九十九個書架。 隨著他年歲漸長,那“房間”也越來越大,“書架”越來越多。但只要循著絲線與結(jié)的痕跡,他總能理清楚脈絡(luò),并立刻將它們分別放置在不同的“書架”之上?;靵y的記憶終于得以整理,他學(xué)會這個方法的時候,內(nèi)心對文玄舟充滿了無限感激。 “結(jié)”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關(guān)鍵事件。而在整理這些記憶的時候,遲夜白自己也發(fā)現(xiàn),世上的事情著實充滿了巧合與不確定,但每一個巧合與不確定,又總是以無數(shù)的既定事實來完成的。司馬鳳養(yǎng)的第一匹馬死了,他哭了很久。如果他當時不哭這么久,也就不會在馬兒的尸體下發(fā)現(xiàn)草藥的碎片,最后發(fā)現(xiàn)馬草里混入了帶毒的植物。這些帶毒的植物是馬夫無意放入馬草之中的,因為這些草藥對人無害,而他的妻子被蛇咬了,正要用這些草藥來醫(yī)治。馬夫照顧妻兒,疲累不堪,沒有認真歸置好草藥。而那條蛇又正是司馬鳳在外面抓回來,要養(yǎng)著來玩的。 或是巧合,或者不是巧合。世情種種,雜糅混亂,但隱約又有跡可循。 遲夜白明白了文玄舟這句話的意思。 文玄舟無法掌握他們的每一步行動——他思考的是每一步行動的可能性。 把宋悲言留在清平嶼上,這是一個“結(jié)”。而這個結(jié)之下,有著數(shù)個可能性,這是從它衍生出的“結(jié)”。 十方城事件也是一個“結(jié)”,事件解決之后,司馬鳳和遲夜白可能回家,可能去杰子樓,可能留在少意盟……這又是數(shù)個從十方城衍生出的“結(jié)”。 文玄舟有能力理清楚這些尚未發(fā)生的可能,因而始終緊緊跟隨著他們,甚至總是領(lǐng)先一步。 “這個寨子你也早就知道了?!边t夜白連退了兩步,文玄舟已走得更近。遲夜白緊緊抓著手中的劍,語氣有些不穩(wěn):“這寨子這么奇怪……都是人骨和血,還有你腳下的那根繩子……這是用來祭祀的地方嗎?” “對,一種殘忍但有趣的祭祀方法。”文玄舟停了下來,照著底下笑道,“烏厄教的人認為,只有剝?nèi)テou、清除骨血,經(jīng)受風(fēng)雨清洗,人才能解脫此生的罪孽。他們的……長老或者稱為領(lǐng)袖,就是那幾個人,各個都是殺人拆骨的好手。” 他頓了一頓,帶著笑意往下說:“他們都是神鷹營的教頭,是我的先生?!?/br> 雨仍舊淅淅瀝瀝落下來。文玄舟已經(jīng)站在了繩索邊上。這是方才遲夜白站立的位置。他饒有興致地低頭看著下方:“你都看過了,覺得有意思么?” “你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遲夜白突然問,“這也是你猜測出來的么?” 文玄舟皺了皺眉頭:“許久不見,你的話似乎比小時候要多了。這不是我猜測出來的,今晚的偶遇,著實只是一個巧合。我許久沒回來過這兒,想過來看看,看看我當年刻下來的東西,但巧得很,竟然看到了你們?!?/br> “你刻了什么?”遲夜白又問,“就是這墻上的字嗎?” 文玄舟有些驚喜:“你已經(jīng)看到啦?太好了,我還日夜想著,要如何把你帶到這兒,這真是個不小的難題?!?/br> “你為什么要刻這些東西?”他話音剛落,遲夜白又問,“這些混亂的字詞……有意義嗎?” 文玄舟笑了:“自然有意義,我可以與你詳細說說,不過……” 他轉(zhuǎn)過蠟燭照著遲夜白,正要繼續(xù)說話,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遲夜白閉著眼睛。 文玄舟在這一刻,心里突然竄過一絲不祥的感覺。他立刻閉上了嘴巴,但自己的聲音仍在骨頭寨里回蕩著。 隨即下一刻,他聽到了手上持著的燭臺上方,出現(xiàn)了一根閃亮的絲線。 是雨水。是從頂上落下來的,幾乎連成了一條絲線的雨水。 文玄舟瞬間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他走到這個位置像是巧合,卻并不是巧合。 遲夜白在和他對話的時候,一直在往后退。而為了接近他,自己則在他后退的時候,持續(xù)往前走。走到此處,遲夜白恰好問他寨子的作用,又恰好提起了“繩子”,文玄舟便停了下來,以燭光照亮下層的繩索。 這是遲夜白方才站立的地方。所以他知道,在這個位置上,有一個漏雨的口子。雨水會落下來,一定會落下來。而為了讓文玄舟不至于注意到這滴沉重的雨水,遲夜白一直在跟他提問題,不斷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雨線果真墜下。 “嘶”地一聲,燭光應(yīng)聲而滅。 文玄舟一時從光明落入黑暗,眼睛無法適應(yīng),入目盡是沉沉的漆黑。 在燭光熄滅的瞬間,他知道,遲夜白一定睜開了眼睛。 遲夜白適應(yīng)了黑暗,準確地知道文玄舟站立的方位,并且知道文玄舟現(xiàn)在看不到自己。 文玄舟心下一沉——這年輕人和自己一樣,在瞬間進行了推斷和布置。這固然是一場漏洞百出的布置,可沒人有時間去完善它,遲夜白帶著殺意,正要舉劍攻擊。 那蠟燭的煙氣還沒散盡,凜冽劍氣果然從文玄舟的前方向他襲來! 第80章 骨頭寨(10)( 七夕各組日常小劇場) 文玄舟沒有格擋,也沒有閃避。他不能避——在這黑暗之中,他也許還需要片刻才能恢復(fù)目力,而這片刻時間,在遲夜白這樣的高手眼里就是決定生死的瞬間。 他看不到遲夜白,唯一能讓他知道遲夜白方位的,就是遲夜白的劍氣。 他迎著劍氣跨出一步,腰身一矮手腕一振,便將手中的蠟燭震碎,露出其中的一根鐵芯。 那鐵芯不過手掌長短,完全被蠟燭包裹,加之細韌無比,幾無重量。但文玄舟將內(nèi)力灌入,鐵芯立刻繃直,有如銳刺。 遲夜白不知道他手里已經(jīng)多了這樣一根武器,圓睜雙目,朝著文玄舟的方向刺去氣勢凜冽的一劍。 刺中了!——劍上傳來了皮膚的阻隔感,隨即劍尖沒入皮層,深入肌理,挑破血脈——他刺中了文玄舟的肩膀。 遲夜白毫不留手,反手一擰,劍尖斜飛而出,割開了文玄舟肩膀的皮rou,濺出一長串血珠。 但他沒有聽到文玄舟的聲音,反而是右手手肘忽的狠狠一痛,右臂頓時失去力氣,長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遲夜白立刻飛身躍開。他急急摸索自己的手肘。沒有傷痕,甚至沒有血,但確實有異物進入了他的手臂:那東西細且長,冰涼刺骨,從手肘處斜刺入上臂,卡在骨縫之間,他的手臂已經(jīng)無法動彈了。 一切只發(fā)生在瞬間。他刺傷了文玄舟,而文玄舟也傷了他。 皮膚上只摸到一個細小的孔洞,遲夜白沒有時間猶豫,也不敢猶豫,左手食中二指立刻刺入孔洞兩側(cè),試圖從手臂中拽出這根奇怪的“刺”。 他抓破了自己的皮膚,也抓破了肌rou,果真在血rou之中摸索到那根細細的刺。遲夜白立刻察覺這是一根鐵絲。他試圖將它拔出來,但才一扯動,右臂立刻顫抖,劇烈而迅猛的疼痛霎時從傷處爆發(fā),令他一時控制不住,慘呼出聲。 文玄舟一擊得手,便立刻蹲在地上,沒有起身。 直到聽見遲夜白的痛呼,他才放下心來,從地上抓起遲夜白的劍,慢慢站起。 “不要硬拔,除非你不想要右臂了?!彼筮吋绨虮淮坛鲆粋€血洞,血嘩嘩往外淌,于是抬起手指匆匆點了xue道,遏制血液的流速。和身體的疼痛相比,擊垮遲夜白的喜悅更為強烈。文玄舟振奮精神,拖著那把劍走進遲夜白。 遲夜白背部緊緊貼著墻壁,因為方才那陣可怕至極的痛楚而側(cè)身蜷著,不停發(fā)抖。 “當然不是簡單地刺進去就完事了?!蔽男坌那楹芎茫敢饣〞r間跟遲夜白解釋,他輕咳兩聲,溫和道,“你舉劍的時候,手臂的rou塊和骨頭都會隨之移動,于是rou塊和骨頭之間,就會出現(xiàn)難得的縫隙。這根鐵絲從手肘的少海xue刺入,沿經(jīng)脈與骨頭,先穿過你手肘的關(guān)節(jié),隨后卡入兩根臂骨之間。穿刺關(guān)節(jié)的手法各人都有不同,除非我出手,或者除非有會動刀的大夫切開你右臂的骨rou經(jīng)脈,否則你不可能自己取出來。若是蠻橫動手,鐵絲斷在其中,那你的手肘關(guān)節(jié)就永遠不能動了。” 遲夜白低聲喘氣,沒有回應(yīng)。 “神鷹營里學(xué)的什么……學(xué)的就是這種事情啊?!蔽男勐暰€溫和,如他當日教導(dǎo)遲夜白如何建造“房間”一樣,“如何巧妙地克制對手,如何在給對方最少傷害的情況下保留他的命,并且不斷折磨他。神鷹策和神鷹營的書卷,你都看過了吧?” 最初短暫的不適應(yīng)已經(jīng)消失。文玄舟如今可以在黑暗之中,清晰地看到遲夜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