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司馬良人記得這位沈正義沈大人似乎是司馬鳳和遲夜白認識的。那兩人與沈大人的兄長關系極好,但沈大人卻古板到近乎木訥,因為兩人與其兄交好,反而不太待見這兩家。司馬良人覺得這人是正派的,雖然木,但木有木的好,他喜歡跟木訥的正派人打交道。 “回來再說吧,司馬大俠?!彬T在馬背上的沈正義匆匆一拱手,“九頭山磚窯出了事,我正要趕去看看。你那邊的事情不如這個緊要?!?/br> “大人,我要跟你稟報的事情,恰好與九頭山磚窯一連串的死傷事件有莫大關系?!彼抉R良人微笑道,“我長話短說,請大人且先留步?!?/br> 第97章 地上墳(11) 沈正義對司馬良人將跟自己說出的事情既好奇又懷疑。但當司馬良人將九頭山磚窯上發(fā)生的事情一一說出來之后,沈正義掐著自己手腕,說不出一句話。 “……你確定?”他半信半疑,因這其中的事實著實太令人吃驚。 司馬良人慢慢點頭。鷹貝舍、少意盟和田苦送來的信件匯合起來,已經(jīng)拼湊出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真相。 說真相也不太合適……這事情里沒有什么真相,有的只是各種幌子底下的深流。 “可是魯王他……”沈正義艱難地說,“他為什么……” “我不知道。”司馬良人坦然道,“而且我覺得,現(xiàn)在與其探究他為何做這樣的事情,不如先確保他不會再繼續(xù)做這樣的事情?!?/br> 他知道沈正義是新官,正因為是新官,胸中一腔熱血未冷,他才敢冒險跟沈正義說這件事。 換了任何一個別人,他都絕對不敢走這一步棋。 司馬良人告訴沈正義的所謂“真相”只是其中一部分有限的真相。他不可能告訴沈正義,當年那些丑惡的事件之中,竟然有當今天子參與。當今的天子縱然沒有親自到神鷹營去,但他暗地里向老魯王輸送錢財,是老魯王得以建成第二個神鷹營的重要原因。 而也正是第二個神鷹營,才走出了文玄舟這樣的人物。 “事關重大,已經(jīng)牽連到皇親,我……” 沈正義正要繼續(xù)說,司馬良人溫和地打斷了他。 “若是無法決斷,沈大人不妨問一問您的先生?” 沈正義一愣:“你認識他?” “我不認識他,但我聽過他。”司馬良人平靜地說,“那位先生或許能給你一些建議?!?/br> “不可?!鄙蛘x斷然拒絕,“這是皇家大事,若貿(mào)然讓老師牽扯進來,極為不妥?!?/br> 司馬良人慢慢點頭:“確實……先生現(xiàn)在在何處?是否不便與他溝通?” “先生就在書院里住著。你不必多說,這件事確實重大,但我明白應該怎樣做?!鄙蛘x起身道,“現(xiàn)在只是你一家之言,我還是得到九頭山去一趟,再親自去見魯王?!?/br> “沈大人說得是?!彼抉R良人恭敬道,“是我思慮不周了?!?/br> “司馬大俠回去吧,無論你說的話有幾分真假,只怕最近幾日蓬陽都不會安寧?!鄙蛘x說,“多謝你?!?/br> 司馬良人表示自己要歇一歇,喝完眼前這杯茶再走,沈正義踟躕片刻,命人留下侍候,匆匆離開了。 見他走了,司馬良人便問那人茅廁在何處。那家丁被他幾句話繞了進去,愣愣站在廳堂等他,沒有跟上。司馬良人走到僻靜處,朝天打了個唿哨。 片刻后,一只大鷹從空中落下,落在他的手臂上。 司馬良人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塞入鷹腳上的信筒,將這只鷹放飛了。 很快,這只鷹將會飛回鷹貝舍的蓬陽分舍,分舍的探子們看到信筒上的記號,便會立刻把信筒取下,換到另一只鷹身上。這第二只鷹將會帶著這封信,飛越七個城池,最后落在沈正義求學的書院里。 司馬良人自從接到朝廷的這個委托,便知道這件事情若是處理不好,自己全家可能都要在江湖上消失。也因此他一直都在思考著規(guī)避這種風險的辦法。方法有許多種,而隨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有的方法不管用了,新的方法卻又冒了出來。 他面對的不是一個江湖人,或者一個江湖幫派,是他根本沒有辦法對抗的強大力量。 權(quán)衡再三,甚至連頭發(fā)都想白了許多根,司馬良人終于決定選擇制衡,而不是抵抗。 這封信他早已寫好,就等著從沈正義嘴里挖出那位先生的所在之處。那位先生桃李遍天下,在朝廷之中更是有不少人都是他的弟子。司馬良人在信中以極其隱晦的方式埋藏了暗碼,暗碼的解開方式是那位先生早年撰寫的一篇賦。 這是只有先生才能看懂的暗碼。 暗碼里藏著的信息,正是當今天子當年秘密參與魯王修建神鷹營之事。 神鷹策和神鷹營,那位先生就算不甚清楚,但也必定有所耳聞。當年的一樁錯事竟有皇帝牽扯在內(nèi),而現(xiàn)今這皇帝為了毀去證據(jù),可能要對知情人痛下殺手——這事情是絕對不一般的。 司馬良人自己只有一個家,再多的就是鷹貝舍。少意盟是江湖大幫派,杰子樓又盡藏天下典籍,這種與朝廷有關的復雜事端,他著實不想讓他們牽扯進來。 因此也只有交托給那位先生了。他自己,他的學生,這遍布天下的讀書人,人人一張嘴一支筆,都是兵刃。 司馬良人并不確定自己這一步走得好不好。但比這更好的方法,可恨現(xiàn)在是想不出來了。 他看著那只鷹消失在黑夜之中,轉(zhuǎn)身繞過庭院走出去。 走到正門,忽聽外頭連喚了幾聲“王爺”。 司馬良人心頭一動,連忙邁了出去。 魯王與一隊侍從騎馬立在路面,正驚訝地看著司馬良人。 “王爺?!彼抉R良人對他行禮。 魯王滿心疑竇:“你怎么會在這里?沈正義呢?” “沈大人已經(jīng)出發(fā)前往九頭山了?!彼抉R良人回答道。 魯王聞言立刻要調(diào)轉(zhuǎn)馬頭:“走,去九頭山!” “王爺留步!”司馬良人高聲道,“與其現(xiàn)在出發(fā)九頭山,不如先在府里等一等?!?/br> “為什么?”魯王回頭盯著司馬良人。 “九頭山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已經(jīng)一五一十,細細跟沈大人稟報了?!彼抉R良人笑道,“還有些說不分明,或者是不便說得太清楚的部分,恐怕要王爺自己告訴沈大人?!?/br> 魯王手指一緊,死死瞪著司馬良人,竟說不出話。 一旁的侍衛(wèi)也是滿頭霧水。他們看著魯王下了馬,由司馬良人領著走進了官府大門,臉上一掃焦急之情,竟是沉重的憂慮與死寂之色。 “你比我早了一步?!?/br> 聽罷司馬良人的話,魯王長長嘆了一聲。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轉(zhuǎn)頭問司馬良人。 司馬良人并不隱瞞,低頭道:“王爺是千金之軀,十分重要,又身在蓬陽,司馬世家對你多幾分關注是極為正常的。但從何時開始注意到你與神鷹營有關聯(lián),卻只是最近一段時間而已。” “為何會想到我身上?”魯王問,“你猜得沒錯,我確實想重建神鷹營,但這件事極為機密,每一步看上去都與我沒有任何關系。” “但,你有一個文玄舟?!彼抉R良人對他行了個禮,干脆坐在他對面。兩人中間隔著一個廳,聲音在寬敞的室內(nèi)蕩來蕩去?!拔男蹖椮惿岬漠敿疫t夜白懷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他在為你辦事的時候……不對,這樣說不準確。應該是,他在做自己中意的事情的時候,順便幫王爺你去干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而這些小事情,分散開來的話,只會讓人覺得文玄舟這人十分怪異,但只要稍稍與你搭上關系,一切便立刻清清楚楚了。” 魯王沒有再說話,半閉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大概猜到文玄舟是導致自己暴露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他怎么都沒想到,授意司馬良人查神鷹策和神鷹營的,居然是朝廷的意思。 重建神鷹營要瞞著當今天子,那是因為下決定取締神鷹營的是皇帝的爹,而神鷹營一旦重建,當年神秘消失的那筆錢一定會被提起來。提起那筆錢,就要追查神鷹營背后的錢財流向,必然會讓當時還只是一個皇子的真龍暴露出來。 魯王長嘆一口氣,頹然坐在椅上。 一旦被朝廷知道,他整個計劃就全都完了。 “司馬良人……”他緩慢開口,雙眼盯著虛空,“有個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想法?!?/br> “王爺請說?!?/br> “國不國,王不王,為臣者如何自處?”魯王一字字說。 司馬良人一愣,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保持著得體的沉默,緊盯魯王。 魯王卻沒有再出聲,似乎也不想對問題進行任何補充,眼珠子晃了幾下,視線落在司馬良人身上。 “王爺,在下遠離廟堂已經(jīng)很久了?!彼抉R良人笑道,“這問題太大,我不是朝臣,如何作答?” “你隨便說。如此神通廣大,我不敢怪你?!濒斖跻草p笑了一聲。 司馬良人沉默良久,終于開口。 “王爺問我,我便隨便說兩句。有不對的地方,還請王爺批評?!彼吐暤?,“國不國,王爺是指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頻頻,而朝廷無力鎮(zhèn)壓,只能不斷求和。王不王……王爺是指朝中的大臣們個個尸位素餐,臣不似臣,更無法輔佐皇上?!?/br> 魯王冷笑了一聲。司馬良人不敢說皇帝的不是,轉(zhuǎn)而講起了大臣,這種謹小慎微的心思落在他耳里,再想到司馬良人在自己背后探查的種種事情,他覺得十分好笑。 “但王爺,你只看到了國不國,卻沒有看到國之所以不國的原因。你認為王不王,但不明白王不王的根源。” “什么原因?什么根源?”魯王問。 “我們不說朝堂,就說身邊事吧?!彼抉R良人微笑道,“我辦案多年,見過許許多多的罪人,也見過許許多多的受害人。人一旦有了不合適的欲望,別有用心者便特別容易趁虛而入,一夜暴富都可能變成一夜暴斃。但不到最后一刻,人是不會明白的。你以為自己牽制著別人,實際上是被別人牽制著,只要有人讀懂了你的欲望,若他又能滿足你,他就能夠輕易控制你?!?/br> 魯王神情陰沉,一言不發(fā)。 “我說的是罪案。”司馬良人輕快地說,“尋兇之策的根源,是找到欲望的起始之處。這不是尋一個兩個兇手,而是發(fā)現(xiàn)所有罪惡源頭的方法。不合理的欲望,爆發(fā)的沖動,對外物的執(zhí)念,把簡單的摩擦誤解為仇恨,惡意便是這樣一點點累積和變質(zhì)的。惡意是一種很奇特的東西,它一旦產(chǎn)生就沒辦法消失,即便有再多的善意,惡意帶來的影響都永遠無法消除。惡意只會引發(fā)更大的惡意,它們會越來越多,累積得越來越大,如同團雪球一樣,自己滾下來了,還連帶著影響了周圍的……。” 魯王終于露出不耐之色:“這和我問你的問題有什么關系?” “王爺問我為臣者如何自處,我不懂?!彼抉R良人平靜道,“但國不國也好,王不王也罷,王爺看到的是結(jié)果,卻沒能看到產(chǎn)生結(jié)果的過程。你遠離朝堂多年,與當今天子也無甚交流。你看到的是一個羸弱的皇上,皇上看到的是如王爺一般,虎視眈眈的許多人。” “……我對他沒有惡意。你說的那些什么不合適的欲望,我也沒有。我不曾想過稱王,只是想為國為民多做些事情?!濒斖醴瘩g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對他絕無惡意?!?/br> 司馬良人笑了笑:“王爺有沒有惡意,在下不好揣測。但王爺心里清楚,皇帝對王爺是有的?!?/br> 魯王不由得愣了。 “王爺問我為臣者如何自處,我不曉得。但我知道為人者如何自處。”司馬良人慢慢說道,“心底完全光明的人,世上是從來不存在的。惡意與善意共伴相生,但一個人若是能控制內(nèi)心的惡意,他便不會成為我們尋覓的兇人?!?/br> 魯王閉目不語。 他對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確實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惡意的,比如他始終不能原諒他當年在自己父親遭到貶損與懲處的時候,竟然站在了父親的對立面。 他想了許久,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一只飛蟲從庭院中飛過來,要往燭火上撲。他伸指一彈,把蟲子彈走了。 “但上面那位是不會殺我的,縱然知道我有意瞞著他重建神鷹營?!濒斖趸謴土似届o,“如今內(nèi)憂外患重重,朝中派系林立,我與幾個派系的核心人都有密切聯(lián)系,他若殺了我,只怕朝中格局立刻會變。如今最重要的是制衡,他不傻。” 司馬良人點點頭,顯然很同意魯王的話。 “是的,制衡最重要?!彼柕溃翱蛇@事情,總要有一個人出來擔當?shù)??!?/br> “文玄舟吧?!濒斖醺纱嗟卣f,“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行了?!?/br> 一番對談講到這里,司馬良人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封被帶走的信將可能聯(lián)合起天下士人,這是用于制衡當今天子的,而方才兩人說的種種,是在魯王手底下保全自己家人和鷹貝舍的權(quán)宜之計。 魯王要讓文玄舟做替罪羊,那就用文玄舟。魯王親口說了,“所有事情”都是文玄舟做的。那么中間就不會參雜著少意盟,不會有杰子樓,也不會有鷹貝舍和司馬鳳。 司馬良人長出一口氣。他不想任何人居功,只希望所有人能求得一個茍且的平安。 ……還是退隱山林吧。他心想。等把夫人接回來了,就悄悄地退隱。聽說杰子樓那一塊地方人杰地靈湖光山色很好,適合長住,適合養(yǎng)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