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因為魯王這句話,文玄舟在蓬陽的大牢里,關(guān)了半年有余。 神鷹策和神鷹營的事情,司馬良人跟朝廷報告了,卻沒有捎帶上魯王。魯王也保持著沉默,沒有告知朝廷這件事除了司馬世家之外,另有幾個江湖幫派也了解內(nèi)情。 文玄舟被作為推動神鷹營重建的最重要人物記載在卷宗里,他不是魯王世子的先生,而是一個當(dāng)年神鷹營僥幸逃出的遺患。而貼出來的行刑令上,寫著是由他策劃了九頭山磚窯的幾次塌方。 張松柏和班牧沒有逃出很遠(yuǎn)便被蓬陽的捕快追緝了回來。三個人的名字都寫在一張紙上,墨汁淋漓地貼在蓬陽的大街小巷里。 文玄舟在牢里住得很淡然。他肩上的傷一直沒有處理,整個人發(fā)熱許久,四肢酸軟無力,一身武功也沒辦法使出來。最后還是官府請來了大夫,為他好生續(xù)了命。他這么大的罪,天子是不能讓他隨便死在牢里的,法場行刑是殺雞儆猴的最好方法。 牢里的衙差在牢房門外經(jīng)過,推進(jìn)來一個托盤,上面有一大碗飯和兩碟菜。剛蒸出來的米飯還熱氣騰騰,一顆顆,白白胖胖。半只油汪汪的雞和一碗五花rou分裝成兩個碟,還有一瓶酒,一并推了進(jìn)來。 這是一堆很足料的斷頭飯。 文玄舟聽到衙差后面還有人的腳步聲,從破席子上慢慢坐起來。 半年不見,魯王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博良呢?”文玄舟啞聲問他,“被送走了是嗎?” 魯王口唇顫抖著,慢慢搖了搖頭:“別說了?!?/br> “半年不到,慶王的兒子就被殺了?”文玄舟嘶啞地笑了,“博良被送過去,王妃還能活?那是她的心頭rou啊?!?/br> 魯王沒有回應(yīng)他,隨手指著地上的那些吃食說道:“你我相識多年,我最后來送你一場?!?/br> 他不敢回答,文玄舟便知道一切如他所料。 “可惜啊。”文玄舟搖頭晃腦。 博良是他教的最后一個學(xué)生,但他教的是四書五經(jīng),并沒有任何出格的內(nèi)容。文玄舟覺得可惜。魯王要重建神鷹營,他是高興的,他甚至比魯王本人還要 高興。因為高興,所以決定不害魯王的孩子,正兒八經(jīng)地做一個教書先生。 誰料那孩子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 “既然送我一場,那就跟我喝一杯吧?!蔽男壅f。 魯王是打算和他喝酒的,那酒壺邊上疊了兩個白瓷小酒杯,圓滾滾光亮亮的,幾乎是這牢房里最新最漂亮的玩意兒。 文玄舟看著魯王和自己一樣席地而坐,仿佛此地不是大牢,而是魯王府的水榭。琴樂之聲在庭中縈繞,總不止歇。博良在王妃懷中掙扎,要嘗父親杯中之物,被王妃不輕不重地打了幾下屁股。 文玄舟想著這些往事,把斟滿酒的酒杯端了起來。 魯王說的什么他沒注意聽,因為他在認(rèn)真地思索一件事——要不要殺了魯王? 他總是隨身帶著毒藥的。這毒藥量很少,以蠟丸封裝,不過半個小拇指指甲蓋大小。蠟丸裝在他的一顆牙齒里,那牙早年間被人打落,他得了那藥之后,便一直裝在里頭,以備不時之需。 文玄舟是覺得,自己的生已經(jīng)不由自己選擇,至少在死這件事情上,他是要做主的。 蠟丸里裝著的,是極少量的三寸蛇藥粉。 蠟丸他已經(jīng)拆開了。藥粉在他尾指上,只要沾水就能融在酒里。 魯王渾然不知,只沖他舉杯。見他不動,以為他怪自己,猶豫半晌后總算開口說道:“我也有許多無奈,還望你……不要怪我?!?/br> 文玄舟不言不語,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不怪你,怎么敢怪你?!?/br> 他端起那杯酒,眉頭輕皺,審度片刻。魯王不知他怎么了,滿臉疑惑。 隨即便見文玄舟尾指在酒水表層輕輕一沾,隨即湊過去細(xì)細(xì)嗅聞自己的手指。 文玄舟把酒杯遞給魯王:“換著喝吧,我想好好兒地死?!?/br> 魯王臉上掠過惱怒之色,伸手奪下那杯酒?!拔艺\心而來,你未免太過分!” 他仰頭一口氣喝了。 放下杯子的時候,魯王看到文玄舟正在舔方才碰過酒的手指。 “我也有許多無奈?!蔽男坌Φ溃耙蚕M銊e怪我。” 魯王還未聽完這句話,便覺得喉內(nèi)腹中如燒起一團(tuán)烈火,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文玄舟殺了魯王?”阿四正翻過墻頭,聞言大吃一驚,回頭時差點栽下來。 “是和魯王同歸于盡吧?”邊疆在一旁吃松子,順便更正了甘樂意的話,“甘令史聽八卦,要聽清楚些才好?!?/br> 甘樂意無言地瞥他一眼。邊疆磕松子剝松子,速度飛快,動作嫻熟。 “小宋呢?”甘樂意問他。 “在房間里不肯出來?!边吔f,“因為……因為文玄舟死了?” 甘樂意和墻頭上的阿四對視一眼:“小宋畢竟算是他養(yǎng)大的。” 邊疆于是不吃了,改剝:“那我給他多剝些松子仁送去?!?/br> 甘樂意嘆了口氣:“邊捕快,你今天不用巡街么?” “不用的?!?/br> “那你不用回家去幫老爹老娘干些活兒么?” “也不用的?!?/br> “那你去干些什么都好,你別在這兒坐著行么?” 邊疆搖頭:“不行,我要報恩。甘令史救命之恩,邊疆無以為報,只能將余生……” 甘樂意嚯地站起,眉頭擰成個川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 邊疆剩下的半截話卡在嘴巴里,十分尷尬。此地只剩一個騎在墻頭上的阿四,他只好把余下的話全咽回肚子里去了?!鞍⑺?,你去哪兒?” “去門口等遲當(dāng)家的爹娘?!卑⑺娘w快說。 邊疆:“嗯,等霜華姑娘?!?/br> 阿四臉一紅,在墻頭上有點兒坐不住了。 霜華被英索救出來之后,英索讓鷹貝舍的探子連夜?jié)撊肭咚豪镱^,把她的賣身契給偷了出來,然后就將人帶回了鷹貝舍。英索喜歡她,可惜霜華無練武根基,她沒法教給她什么東西。 “霜華姑娘今天不來?!边吔f,“我聽鷹貝舍的探子說的,英索伯母和她到杰子樓去找田苦,看能不能把忘了的事情找回來?!?/br> 阿四眨眨眼:“我咋不曉得這件事?” 說著只好干脆從墻頭上下來,和邊疆一起分享宋悲言私藏的幾斤松子。 “她想起你了么?”邊疆問。 阿四搖搖頭:“還沒有哩。不過她……她好像……挺喜歡我的吧?” 邊疆憨厚地笑:“那你覺得,甘令史喜不喜歡我?” 阿四也憨厚地笑:“除了遲當(dāng)家,甘令史誰都不喜歡的?!?/br> 邊疆:“……” 兩人合力,很快剝完了松子,桌上一邊是高高堆疊的松子殼,一邊是寥寥無幾的松子仁兒。 “……你吃得可真多。”邊疆說。 “這幾斤松子我也出了錢的?!卑⑺恼f,“要不我給少爺寫封信,讓他帶點兒回來?他和遲當(dāng)家正在東北那邊辦案,聽說那邊的松子特別大,特別好吃?!?/br> 司馬鳳正在樹上潛伏著,跟蹤一個嫌疑人。孰料鼻內(nèi)突然酸癢難當(dāng),他立刻捂著鼻子,總算把這個噴嚏憋了回去。 但他身子抖了幾下,震得樹上的積雪嘩啦啦地往下掉。 遠(yuǎn)處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兩個人受了驚,提劍上馬一溜煙兒地跑了。 遲夜白蹲在另一棵樹上,涼涼地看著他。 司馬鳳:“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有人想著我?!?/br> 遲夜白:“哦。鎮(zhèn)上賣水酒的妙妙姑娘吧?他大哥販賣私鹽,她就日夜?fàn)繏熘悖米屇悴椴幌氯??!?/br> 司馬鳳:“……你吃這干醋有意思嗎?” 遲夜白:“誰吃醋?” 司馬鳳:“你?!?/br> 話剛說完,從遲夜白那樹上便射過來一大片雪沫。雪里有不少碎枝,砸在臉上還挺疼。 司馬鳳躲閃不及,干脆跳下來,雙腳立刻陷在了雪地里頭。 他順勢倒在雪里,掙扎半天都站不起來。 遲夜白立在樹梢,俯視著他?!捌鸩粊砹耍俊?/br> “小白,來扶扶我?!彼抉R鳳說。 遲夜白落到地上,一把抓住他腰帶,直接將人從雪里拎起來,扔到一邊去。司馬鳳知道他看出自己裝模作樣,連忙在雪地里打了個滾,險險站好。 “我錯了!”他決定立刻認(rèn)錯,“我不該在家書里跟爹娘說娶你的事情?!?/br> 不說還好,他才一說出來,遲夜白的劍就拔出來了,直沖他刺來。司馬鳳已熟悉他的劍法,嘿嘿笑著躲開,一把捏著他手腕,將劍奪了下來。 “你簡直比宋悲言還蠢!”遲夜白怒道,“娶……娶什么娶!” 司馬鳳親昵地握著他的手,手指卡在他指縫里摩挲,聲音非常溫柔:“好好好,我比小宋還蠢。我不娶了,不娶了。” 遲夜白臉上微紅,奮力抽手而不成,眼神愈怒。 “那換你娶我吧?!彼抉R鳳笑道,“我什么都無所謂,就想同你在一起。” 遲夜白終于抽出手,冷哼一聲,撿起自己的劍徑直走了。 走出十幾步,發(fā)現(xiàn)無人跟上來,回頭看到司馬鳳仍站在原地。 他從樹上跳下,又被雪沫打了一身,形容有些狼狽,加上神情有些悲傷,看起來竟然讓遲夜白覺得不太好受。 “走不走?”他硬梆梆地問。 “你娶我嗎?”司馬鳳反問。 “……走不走!”遲夜白頓了一會兒才低聲呵斥。 “娶不娶?”司馬鳳又問。 遲夜白無言以對,長長嘆了一口氣。 “不娶?!彼粗抉R鳳說,“我誰都不娶,你也……誰都不娶?!?/br> 司馬鳳從沒想過能從遲夜白這里聽到這樣的話,一時間愣在當(dāng)場,直到?jīng)鲆鈴难澩雀Z上來,才恍然大悟地從雪坑里蹦出來,狂笑著,沖遲夜白奔了過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