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他似乎天生就沒有負(fù)面情緒,也天生不會拒絕人,在別家小孩還在撒潑打滾要糖吃時,他已經(jīng)冷冷淡淡地開始當(dāng)?shù)艿躮eimei的保姆了。 于思遠有時候會想,自己后來養(yǎng)成那么一個遇事就往肩膀上死抗的性子,大概就是隨了自家大哥。 說起于思遠,蔣秋桐對這個小表弟的感情,不可謂不親厚。如果不論堂表,他的弟弟meimei加起來有八九個,然而于思遠卻不一樣,因為對方是他一點點看顧長大的。 蔣秋桐看著這個小崽子怎么從一個拖著兩行鼻涕,屁都不懂,每天掀磚揭瓦的熊孩子,變成一個如小白楊般朝氣蓬勃,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郎;又逐漸成長,變成一個敢愛敢恨,高大俊朗的可靠男人。 他一路扶持著他,照顧著他,拉扯著他。他小學(xué)時就帶著更小的他去上幼兒園;高中時去參加他的初中開學(xué)典禮;大學(xué)時開著車,把他從紐約接回了舊金山;寫研究生論文那會兒,千里迢迢從美國趕回來,只為給這個出柜的愣頭青撐場子;等到了讀博,還得每天清早爬起來,盯著離家出走以后掉了半條命的嬌氣鬼,一路陪跑一萬米…… 這個嬌生慣養(yǎng)成天作妖、從小到大都沒省心的表弟,是蔣秋桐背負(fù)了的二十多年的責(zé)任。 沉重、繁瑣、憋屈、費神,卻又習(xí)以為常,甘之如飴。 他看著對方長大,懂事,摔跟頭,爬起來,跌跌撞撞,尋尋覓覓,找到了摯愛,現(xiàn)在,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 蔣秋桐想,他應(yīng)該高興。 全家人都知道,他天生有問題——他情緒閾值很高、波動很小,既不怎么容易開心,也不怎么容易難過。所以大家都很放心他,因為別人有的欲望他沒有,別人會輕易產(chǎn)生的情感他不會產(chǎn)生。 永遠理智,永遠端正,永遠有條不紊,永遠是長輩們最放心的梁柱,小輩們最信服的大哥。 所以,這時候,他應(yīng)該能很輕易地笑一笑,握住那只伸向他的手,然后揶揄地在于思遠的肩膀上捶一拳。 可是——明明他不是面癱,卻忽然覺得,笑……好難啊。 他垂眸望著紀(jì)峣伸出來的手,一滴眼淚吝嗇地奪眶而出,砸到了地面。萬幸,這一幕,除了他和紀(jì)峣,沒人看見。 等他抬起頭時,一張臉干干的,仍舊什么都沒有。 紀(jì)峣心里揪了一下,忽然也跟著,覺得很難過、很難過。 蔣秋桐的視線虛虛地落在紀(jì)峣的臉上,壓根沒有聚到實處,像是逃避和膽怯,像是壓根不敢看這張臉。 他面上挺從容客氣地伸手,跟對方握了握,甚至還笑了笑,很有禮地點了點頭:“你好……峣峣?!?/br> 這是他第二次叫紀(jì)峣“峣峣”。 第一次叫,他被紀(jì)峣狠狠嘲笑了一通,這一次叫,卻在這么讓人啼笑皆非的情景下。 于思遠拿著幾瓶紅酒走過來,笑吟吟地問他:“你想喝哪瓶?今天我高興,咱們——” 他還沒說完,就看到蔣秋桐的眼睛泛著一點紅,不禁有點擔(dān)心地問:“你眼睛怎么了?” 蔣秋桐碰了碰眼眶,淡淡道:“剛才經(jīng)過你家院子時,被沙子迷住了?!?/br> 于思遠噴笑:“這可真像電視劇里那些男二號,被甩時邊哭邊死撐著找的破借口?!?/br> 紀(jì)峣背脊上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蔣秋桐卻反而笑了一下:“……誰說不是呢?!?/br> 眾人落座寒暄,蔣春水笑瞇瞇地跟紀(jì)峣打招呼:“峣峣,你還記得我么?” 紀(jì)峣勉強笑道:“你是那個穿紅衣服,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的jiejie吧?” 蔣春水嘻嘻哈哈道:“對啊,我家甜甜現(xiàn)在還對你念念不忘呢。” 于母好奇道:“甜甜怎么沒來?” 蔣春水一秒變臉,撇嘴道:“跟她爸走了?!彼Y秋桐一樣,雖然事業(yè)有成,然而婚姻不順,兩年前就離了婚。 旁邊的蔣秋桐覺得這其樂融融的一幕讓他幾乎窒息,他有禮地沖招呼眾人的于母點點頭:“我去院子里抽根煙?!?/br> 于思遠驚訝道:“你現(xiàn)在有煙癮了?” 表哥會抽煙他知道,但不過是應(yīng)酬,自己主動要求抽的時候,于思遠幾乎沒見過。 蔣秋桐扯了扯嘴角:“最近染上的?!?/br> 紀(jì)峣神志恍惚地捧著一杯茶慢慢喝著,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這時,放在兜里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他的心也跟著猛震了一下。 他趕緊掏出手機,以一個看起來比較自然,又不會讓于思遠瞟見內(nèi)容的姿勢解鎖,赫然入目的是一條蔣秋桐給他發(fā)的消息。 【我需要一個解釋?!?/br> 紀(jì)峣無意識咬了咬舌根,只覺得滿嘴發(fā)苦。 【好,等于思遠他爸媽招呼完這頓飯以后?!?/br> 那頭沒再有動靜。紀(jì)峣提心吊膽等了很久,心想蔣秋桐大概是同意了。他剛準(zhǔn)備把手機揣回去,就見又彈出一條消息。 【別再想糊弄我弟弟?!?/br> 紀(jì)峣長睫一顫,一種極致的,他也不明白為何產(chǎn)生的酸楚苦澀,加上說不清道不明連他自己都想罵自己一頓的強烈委屈,讓他的心狠狠揪成了一團。 他克制著將頭埋在臂彎里的沖動,抬頭笑盈盈地跟蔣春水等人聊著閑話,心里卻在自嘲。 他以前一直覺得張鶴直男眼光,看誰都婊,現(xiàn)在才發(fā)覺,原來自己真的婊到爆炸。 ——你怎么還有臉委屈,怎么還有臉想哭。 蔣秋桐在外面院子里站著,細(xì)心觀賞他姨母精心伺候的花花草草。他從沒這么認(rèn)真地打量過這些脆弱的小東西,現(xiàn)在忽然看得有滋有味起來,像是它們一個個忽然成了仙苑奇葩。 如今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h市又偏冷,他出來時沒穿外套,不一會兒就被風(fēng)吹得渾身冰涼。 ……有道是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卻沒想到拂面春風(fēng),也能這么刺骨。 肩膀忽然一沉,被人披上了一件外衣。他回頭一看,就見自家大姐披著外套,正抱臂站在離他半步外的地方:“有心事?” 他壓根兒沒想過自己的情緒能瞞得住蔣春水,聞言耿直點頭:“嗯。” 蔣春水遲疑了一下:“很嚴(yán)重?” 蔣秋桐沉默一會,又點了點頭:“有點。” 蔣春水蹙眉:“要不你先回去?” 蔣秋桐依舊沒什么表情,他搖搖頭:“當(dāng)初咱們這么支持小遠,現(xiàn)在我走了,姨夫姨母心里會有想法。” 蔣春水嘆了口氣:“也是,不能攪了主人家的興致,你先忍忍吧?!彼焓峙牧伺牡艿艿募绨?,認(rèn)真道,“小秋,不要怕,有事姐罩著你。” 全家人里,大的叫他“秋桐”,小的叫他“大哥”,只有比他才大一歲的jiejie蔣春水,會一直把他當(dāng)做小孩子,叫他,“小秋”。 蔣秋桐那顆被風(fēng)吹得又冷又硬的心肝,就像被猛地按進了滾水里,熨燙無比,刺痛無比,霎時就被破開一個口子,露出內(nèi)里柔軟嬌嫩的血rou來。 他痛得幾乎要抱著手臂,瑟縮起來了,忍了又忍,最后還是扯起一個笑臉:“好。” 痛苦的時間,似乎過得格外慢,也格外熬人。紀(jì)峣幾乎以為已經(jīng)強笑了一個世紀(jì),才終于挨到開飯。 蔣秋桐也一身寒氣地從庭院中進來,剛準(zhǔn)備落座,蔣春水卻笑嘻嘻地攔著他不讓他進去。所有人一臉疑惑地望向兩人,蔣春水卻笑道:“紅包都沒給我們峣峣,就想上桌吃飯?” 他們這有個風(fēng)俗,小輩帶了人回家,長輩要給紅包,做大哥的,也得給。 蔣春水這舉動,并不是真的想要宰她弟弟一頓,只是想活躍一下氣氛,讓因為一下午都沒見著蔣秋桐進來而心里惴惴的于家人安心。 蔣秋桐心知肚明,他也確實在昨天收到消息后,就準(zhǔn)備了一個很厚的紅包,打算當(dāng)做表弟心上人的見面禮。 紀(jì)峣一下子就白了臉,他連忙擺手,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不用?!?/br> 于父于母笑道:“怎么臉皮這么薄呀?!闭f著從兜里掏出紅包,“本來想吃完飯以后給的,結(jié)果被春水這丫頭戳破了,可不能讓秋桐搶先了。” 于思遠也樂呵呵道:“別看他是個窮教授,你放心,他有錢著呢?!?/br> 蔣春水更是瞎起哄:“沒萬把塊錢你好意思拿出來?” 紀(jì)峣拼命搖頭,整張臉先是煞白,又變得通紅,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是一副靦腆又害羞的好孩子模樣。 蔣秋桐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包,血色盡褪的薄唇看起來蒼白極了。它勉強彎了下,硬生生做出了個笑的模樣:“這是蔣哥給你的見面禮,祝你和思遠……長長久久?!?/br> 紀(jì)峣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蔣……蔣哥,我真不能收?!?/br> 周圍的人都在亂糟糟地瞎起哄,于思遠見紀(jì)峣一副受驚嚇的小白兔樣,到底有點不忍心,伸手替他把大家的紅包都給接了,又揉揉他的腦袋往下一摁:“還不說謝謝?” 紀(jì)峣心里百味雜陳,面上卻像個聽話的木偶似的,聞言乖巧地一彎眉眼,露出個干凈的笑來。 “謝謝叔叔阿姨、姨母、春水姐,還有蔣哥。” 蔣秋桐慢吞吞將手收回來,聞言不高不低地應(yīng)了聲,垂眸一笑:“客氣了。” 飯桌上,蔣秋桐幾乎沒動筷子,只意思意思夾了幾夾素菜就不吃了。他也沒離席,就坐在原地,安靜地注視著坐在于思遠身旁的紀(jì)峣。 他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像是要把這一幕刻在心里。 就像他那天推門而入,看到病房里的紀(jì)峣和溫霖正在親密那時一樣。 蔣秋桐有點想笑。 說起來,好像紀(jì)峣身邊,真的從來沒有缺過人陪。 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看到紀(jì)峣出現(xiàn)在三個男人身旁的樣子了。 在張鶴旁邊,他是嬌縱的。 在溫霖旁邊,他是軟和的。 在于思遠旁邊…… 蔣秋桐閉了閉眼。 這一幕像是淬著毒帶著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他曾得意,自己把紀(jì)峣從溫霖身邊搶走,卻不知道,原來紀(jì)峣的心尖尖,是他一路看顧長大的弟弟。 旁邊蔣母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他一下:“看他們做什么呢?”說完又有點警惕地問,“你別是看到他們倆恩恩愛愛,也想去當(dāng)同性戀了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蔣母一直覺得自己兒子有當(dāng)同性戀的潛質(zhì),為此蔣秋桐簡直煩不勝煩,可事實證明,知子莫若母,蔣母一點兒沒錯。 蔣秋桐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確實挺配的?!?/br> 真的挺配的。 兩人不但身高相仿,還有一樣好看養(yǎng)眼的皮相,于思遠豪邁大氣,紀(jì)峣英俊明朗,互動間融洽和樂,看起來,真是再相配不過了。 蔣秋桐不禁回憶起,紀(jì)峣在自己身邊時是個什么樣子。然而他想了又想,最后只悵然地發(fā)覺,紀(jì)峣在自己身邊時,總是牙尖嘴利,以至于兩人相處總帶著三分火氣,至于看起來相不相配……他竟然想象不出來那情形。 ……大概是不配的。 他冷靜地地想。 令人胃痛的一頓飯吃下來,又耐著性子跟長輩鬼扯了些有的沒的,算算時間,蔣秋桐把車鑰匙扔給jiejie:“你一會兒開車送媽回家。” 蔣春水一愣:“那你呢?” 蔣秋桐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于思遠就攬著紀(jì)峣的肩膀,笑瞇瞇道:“我們當(dāng)然是去吃燒烤啦?!?/br> 蔣春水踹了表弟一腳:“好小子,吃燒烤都不帶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