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是你孝感動天?!?/br> “爺孝什么孝!”還要反駁,被云意捂住嘴,故作神秘的地說:“你嚷嚷什么?萬一鬧出大動靜驚著了我祖宗爺爺該如何是好?” 那認(rèn)真神情,真將陸晉唬住,只管看著她,不說話。 她指了指狹窄小徑說:“這道太小,轉(zhuǎn)個身就跑不動,我倆一塊過去恐怕不成?!?/br> 陸晉點(diǎn)頭同意,“你在這等著,爺去探個路就回?!?/br> 云意頷首,臨走仍叮囑他,“千萬當(dāng)心?!?/br> 他擺擺手,稍稍彎腰走入小徑。 云意便站在石門邊,靜靜看他走遠(yuǎn),聽見他一面走一面抱怨,“哪來的這么多灰?吃土都吃飽了?!?/br> 等到距離足夠一扇門合攏,足夠道一場生死決別,她才柔聲喚,“二爺…………” 他回頭,英武非常的臉上帶著臟污,也還留著假胡子沾過的紅痕。他遠(yuǎn)遠(yuǎn)望見她溫柔似水的笑,突然間莫名驚心。 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不必開口,眼淚落下來成了最后的祭奠,甚至沒有分毫猶豫,她再次將龍*首推回原位,機(jī)關(guān)啟動,石門緩緩下墜。 他始終記得她的聲音,柔媚中帶著無人可敵的堅韌,她語速極快,最后一次叮嚀他,“石門關(guān)閉,頂上的泥土逐一塌陷,陸晉,你只有一炷香時間,跑出去,向上爬,到頂就是出口?!?/br> 不,不,不要………… 他甚至沒能喊出口,也顧不上生與死,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她還在門內(nèi),他必須回去,必須同她作伴。 于是把腿就跑,流著血的傷口潰爛撕裂也不要緊,他只求能老天爺能多給一次機(jī)會,讓他回過頭陪在她身邊。 不,求你,別這么殘忍………… 她流著淚說:“愿你他日成帝王霸業(yè)名垂千古,不負(fù)你一身曠世之才,而我隨前朝皇室一并葬身于此帝陵之中,亦不算辜負(fù)顧氏祖先?!?/br> 最后一個音落定,石門也轟然到底,隔開一對有情人。 他在石門外捶打哭喊,“你開門!顧云意!你他媽給老子開門!” 她提裙轉(zhuǎn)身,默然往墓xue深處去。 而他精疲力竭,已換了說辭,“云意,我求你,求你開門…………我求你……我求你開開門…………” 然而再沒有人聽見。 松軟的土一段接一段向下掩埋,落在他頭上、肩上,埋了半截。 ☆、第56章 情殤 五十六章情殤 一切僅在一瞬,一切轟然倒塌。 他腦海中留下的最后一個畫面,是她如劊子手一般,一刀刀將他凌遲。她有一千一萬個理由抽身離去,他卻只有一個理由挽留——他愛她,未能說出口的,卑微而又自負(fù)的愛。 他回頭,她低語。 快,僅在一瞬, 慢,又似舊年回憶無限延伸。 他始終記得她的臉孔,悲傷伴隨著決絕,唱進(jìn)耳里,仿佛帶著心撕裂的聲音。最清晰的竟然是她眼角晶瑩澄澈的淚,自眼角滑落到下頜的時間,已足夠講述一段繾綣悱惻的愛斷情傷。 再回想臨別時她說過的話,什么定策之后,什么庸才人才,他一個也不想聽,他寧可聽她打罵,他是烏龜王八蛋也好,流氓無賴也罷,只求當(dāng)她發(fā)上簪,日日常相伴。 透過石門漸漸收攏的縫隙,他目睹她轉(zhuǎn)身的決然,要走,就沒有分毫猶豫,不給自己任何退路。 初見時只當(dāng)她是嬌縱蠻橫的皇室女,一夜過后,知道她懵懵懂懂嗜吃如命,回程路上顛沛流離,她一時的退讓令他作出誤判,以為她真是“識時務(wù)者”肯心甘情愿“委曲求全”,哪知道她內(nèi)里藏著錚錚傲骨,任你乾坤傾覆,她卻從不屈服。 小小一個人,脆弱得如同初春枝頭一朵六瓣綠萼桃花,誰能猜到,她裝著一個王朝的興盛,一個氏族的氣節(jié),一種苦難與屈辱都不能磨滅的堅持。 他恨她,恨她的絕情決意,恨她的倔強(qiáng)固執(zhí)。又忘不了前一刻在墓中她叮囑他的話,字字句句都在為他,似乎將未來二十年都算計周全,唯恐他受難。在這一刻,為了他,她已然背棄了皇室,背棄了初衷,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只有他。 既如此,又為何要選擇生離死別,將痛苦與折磨都留給他一人承擔(dān)。 緊閉的石門上沾滿了血跡,連帶著細(xì)碎的皮rou通通來源于他。胸中的痛苦無處發(fā)泄,全然爆發(fā)在此處,瘋了似的猛捶,要拿血rou之軀與剛硬巖壁分勝負(fù)。結(jié)局如何?無非是再多一身傷,怕什么?反正已然痛得沒有知覺。 從最開始的咒罵,到最后的哀求,他的尊嚴(yán),自傲,一一付流水而去。 幾乎是跪倒在石門前,任落下的塵土將他埋葬,男人的眼淚不過一兩滴,卻是他成年后唯一一次傷心至此。 “你開門…………顧云意…………我求求你…………我求你,求你開門…………”這一刻甚至抱死了要與她一同歸葬的念想。 等出去的路被塵土掩埋大半,忽然間腦中閃過一念,她絕不會輕易死去,這一定又是這個狐貍似的丫頭又耍詭計,出去,一定要出去,她去江北,他就殺到江北生擒賀蘭鈺,她再南下,齊顏衛(wèi)鐵蹄勢必跨江而去。 天涯海角,黃泉碧落,只要他在一日,她就別想有一日安寧。 心定了,即刻狂奔而去。她說的一字不差,跑過狹窄小徑就是登天的梯,再往上攀爬求索,黑暗處猛地一蹬,乍然間天光大亮,秋后的艷陽沒了層云遮擋,遍灑大地。 陸晉帶著滿身塵土爬出洞外,被日光刺得瞇起眼,茫然望向四周,腦中一片空白,一時忘了身在何處,也忘了客從何來。 再回頭,路已被填滿,若再來一場大雨,泥土混作一團(tuán),便再也瞧不出痕跡。 他向西走,走到一棵粗壯楊樹下,曲鶴鳴及另三人掛了一身爛衣裳扮作乞丐正在楊樹下苦等??匆婈憰x,曲鶴鳴頭一個沖過來,急急問,“二爺,公主如何?怎的就二爺一人出來?” 陸晉看看他,再看看扯了爛衣裳朝他拱手抱拳的三位部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視線再轉(zhuǎn)回一臉焦急的曲鶴鳴,吶吶道:“她死了…………不,她沒死,顧云意她沒死!” 曲鶴鳴聽不明白,也覺著陸晉這模樣問不出個所以然。探頭向前看,陸晉身后并無追兵,“世子可曾發(fā)現(xiàn)?” 陸晉不答,曲鶴鳴越發(fā)焦灼,“是走是留,還請二爺拿個主意。” “走?走什么走!要救她,把地道挖開,爺要救她出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說完,陸晉轉(zhuǎn)身就跑,仆從鬧不明白這場景,卻也別無選擇只得跟上。 誰料到天邊轟隆隆一聲炸雷,暴雨如注。傾瀉而下的雨打得人狼狽難堪,陸晉渾身濕了個透底,傷口發(fā)炎,渾身燒得guntang,卻還在執(zhí)著地瘋了一樣去挖早已經(jīng)填埋嚴(yán)實(shí)的小道。 曲鶴鳴看不下去,自身后抱住他,企圖將他帶離這塊泥濘不堪的濕地。他卻不肯,挪走了又爬回去,那土成了他最后的依托,拼了命也要挽留。 曲鶴鳴無法,撲通一聲跪在水洼中,黃泥水把白衣染成臟污的土色,大雨撲打在臉上,讓人睜不開眼,他苦求道:“二爺,不能啊,你不能如此?。∏熬€還有千千萬弟兄等著你,公主即便還活著,你這樣挖,要挖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事?世子爺遇難,轉(zhuǎn)眼王爺就要派人來,到時候遇上二爺,該如何解釋?臨陣逃脫,理當(dāng)問斬啊二爺!” 他彎下腰,在陸晉腳邊重重一磕,“這些即便二爺都可以不管,但二爺想過沒有?老夫人泉下有知,見二爺如此糟踐自己,豈能安心?老夫人忍了一輩子,二爺辛苦奮斗半生,難道都如此付諸東流了嗎?” 見陸晉稍有停頓,他立刻趁勝追擊,“二爺只管去京城督戰(zhàn),此處自有屬下看顧,一定挖通地道,遍搜方圓三百里,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二爺!曲鶴鳴立誓在此,絕不辜負(fù)二爺所托,只求二爺保重身體,大事為先啊二爺!” 陸晉立在當(dāng)下,緩緩轉(zhuǎn)過臉來望向他,漆黑的雙眸布滿血絲,帶著污跡的臉上流淌著的,不知是淚還是雨。 曲鶴鳴驚詫震懾,無顏相對。 見及此,他的那些傾慕與相思,便如琉璃易碎。而陸晉的從未言說也從未發(fā)覺的心動,才是最難瓦解的城邦。 人痛到極致,大約是麻木無感,茫然若失。 戰(zhàn)場上誰在等待?沒有她,他鄉(xiāng)又豈是歸處? ☆、第57章 征程 五十七章征程 陸晉燒得渾身guntang,雙眼迷蒙,轉(zhuǎn)過身跌跌撞撞往密林深處去,一個不小心栽倒在泥水里,吃了滿嘴土腥,又濺了一身臟污。衣裳早已經(jīng)濕透,頭發(fā)也打散了貼在側(cè)臉,眼前情景就像是西楚霸王被逼到絕境,虞姬自刎,戰(zhàn)敗南逃,如今他未嘗敗績,卻也要唱一聲虞姬虞姬奈若何。 曲鶴鳴從沒見過如此落魄狼狽的陸晉,印象中他始終如朗朗艷陽,未有落下的一日。更未到頹敗如斯的境地——憑一塊突起的巖石就能將他絆倒,一處低凹的水洼就能讓他埋頭苦痛俯趴不起。 曲鶴鳴隔著厚重的雨簾向外望去,陸晉趴在泥水之間失去意識一般一動不動,然而顫抖的雙肩泄露了心事,告知世人陸晉的軟弱與不舍。好在雨下得狂亂而急促,掩蓋了不該有的痛哭流涕,也埋葬了轉(zhuǎn)瞬即滅的愛恨纏綿。 無人發(fā)聲,無人上前。天與地靜默無聲,唯剩下雨打雙肩,重錘心頭。 只能靠他自己。 踉踉蹌蹌爬起來,一步一停地往前走。高燒令人頭腦昏聵分辨不明,他亦是撐住最后一口力氣翻身上馬,同身后呆立的曲鶴鳴說:“你留下,我回城,戰(zhàn),就要勝。攻,必要克。我不管你是向天借兵還是入地索魂,即便拆了西陵,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二爺放心,屬下誓不辱命?!?/br> 雨勢漸漸收攏,再沒有先前的傾覆之態(tài),陸晉一夾馬腹,利箭一般飛馳而去。余下另有兩人匆匆拍馬跟上,這一行三人,極快地消失在官道上。留曲鶴鳴孤身一人,面對天地山水,幽冥地宮,無言相顧。 陸晉日夜兼程,風(fēng)雨不怠,三百里路半分不歇,活活跑死了胯*下西涼馬。到營地時到頭就睡,軍醫(yī)撕開舊衣,查探傷口,他推測一塊碗口大的疤,歷盡辛苦,已然流膿發(fā)潰,血rou模糊。難以想象他一連三天是如何在馬背上度過,每次馬蹄躍起,堅硬馬鞍摩過傷口,都是錐心刺骨之痛。但一切都抵不過失去她那一刻轟然落下的苦痛折磨。高燒燒得渾身guntang,仍止不住夢中囈語,混亂的畫面讓人頭痛欲裂,離去的身影又似利刃劃過心頭。突然間他抬起手,茫然想要抓住身邊的一切,結(jié)果抓住紅了眼的巴音,依然固執(zhí)地不肯放手,“留下……留下…………求你……求你了顧云意…………” 睡夢中求過她多少回?是否多過他二十年來總和,無人得知。 只曉得眼前是他一生中最卑微又最脆弱的時刻,如若有可能,他或許寧愿跪下來挽留她。 軍醫(yī)為他換一身干凈衣裳,喂過藥,甫一睜眼,恢復(fù)清明,頭一件事就是將各軍將領(lǐng)召集帳中,把這幾日前線事態(tài)一一問清。 中間只隔一張破草席似的屏風(fēng),軍醫(yī)用燒紅的刀為他將腐rou一點(diǎn)點(diǎn)割下。 他咬緊牙,眉心緊鎖,自始至終沒能為此吭上一聲。 不知道的還當(dāng)他帳中有嬌人,需隔出一道屏障,不便示人。 問起戰(zhàn)事,并沒有一處好消息。四處狼煙并起,李得勝死守京師,三百年的老城墻高聳入云,致使強(qiáng)攻無策。圍城?京內(nèi)屯糧百萬,又有無數(shù)只待宰羔羊,圍城之戰(zhàn)若久拖不決,陸晉失去后援,最終只能落敗而歸。 剩下只有一條路,攻,集全軍之力強(qiáng)攻破城。 但是如何攻?從何處入手? 眼看主帥病在帳中頹靡不起,誰人可橫刀立馬與順賊一戰(zhàn)? 但陸晉眼前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贏。仿佛打贏這一仗,時間從此倒流,一切回歸原始,她還在余家老宅里等著他提著李得勝的人頭,凱旋歸來。 十一月十九,夜。 順軍游勇今夜大有斬獲,抓住一名自主帳向西營送信的小兵,一百零八道酷刑還沒過個零頭,便哭爹喊娘招供,西北軍部署,調(diào)度周邊各軍,欲在十一月二十五申正之時,猛攻東面承安門。 承安門建成最久,最是薄弱,那小兵身上有印信又有紅封密信,無一不是佐證。第三日見西營異動,李得勝便堅信西北軍必攻承安門。守城軍力因此打亂,大部分都集中在承安門,只等陸晉出戰(zhàn),便要給他迎頭痛擊。 誰知左等右等,也等不來烽火狼煙,只有一兩股西北軍左右sao擾,一擊即收,片刻又來,周而復(fù)始,拖得人心煩意亂。直到身后小兵大聲疾呼,“將軍!定遠(yuǎn)門破了!”當(dāng)即才知受騙,卻追悔莫及。定遠(yuǎn)門堅不可摧,又有猛將唐濤坐鎮(zhèn),換個正常人來,也絕不會挑中此地??伤宄鲭U招,先一記調(diào)虎離山,再走旁人所不能及,打一個毫無防備。 城門破,兵敗如山倒。 唐濤長須長眉,真作關(guān)公再世。于城門處甲胄加身,□□相待。正欲罵一聲賊子,再污他居心叵測,話還未出口,就見他惡狼一般沖上前來,頎長的□□空中一揮,連動作也未能看清,血便濺出三尺,凌空沖上又頹然落下,刀鋒過處,人頭不保。 陸晉掉轉(zhuǎn)馬頭,橫刀身側(cè),冷冷看地上已然身首異處的唐濤。沒了主人的戰(zhàn)馬仰頭嘶鳴,吁一聲跑個沒影。四周混戰(zhàn)的士兵自覺讓出道路,留下寬寬綽綽一片空地,無人有膽再來應(yīng)戰(zhàn)。 鮮血自刀刃處一滴一滴落下,他從來不管什么陣前喊話,也不管是何來的厲害兵法,草原漢子,打仗生來就是本能,更何況他師從蒙古狼,心中唯有一念,就是殺,殺,殺。 任你有千萬種道理,他只與人刀下見真招。 各大營均有部署,他眼下只管領(lǐng)三千齊顏衛(wèi)在城內(nèi)掃蕩,一路殺得鮮血滿地,直取宮城。前方又有探子回報,李得勝已領(lǐng)家小親眷自承安門出,向東而去。陸晉當(dāng)即拍馬,疾行去追。一個是攜妻帶老合家出逃,一個是乘勝追擊兵強(qiáng)馬壯。路上雖遇到李得勝麾下三元大將徐一朝、田枋、齊杭,一個個都已經(jīng)封王拜相耀祖光宗。再是打過多少勝仗的威武將軍,到陸晉這頭猛獸跟前,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三十招之內(nèi)必有分曉,要么是人頭落地,要么是跌馬被俘,他意在追拿李得勝,只求速戰(zhàn)速決。 至此,順賊軍中十二天王,已有四位折在他手中,不知應(yīng)說順賊無用,又或是陸晉神勇。 陸晉不管不顧追出百里,最終在兩山之間遇上傳說中的順天王李得勝,能為自己取“順天”二字,已可知其狂妄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