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他自不遠處彎弓,拉滿了弓弦,對住狂奔逃命的“順天王”,瞄準時心有雜念,欲問這天地,是否真有天意,若有,是否真該順其意。 放—— 弓弦震蕩,利箭奔出,當真就在眨眼之間,箭尖猛地扎進李得勝咽喉,人群中一陣驚呼。隊伍就此亂了,齊顏衛(wèi)趕馬追上,不過瞬息。 精銳對殘兵,勝負毫無懸念。李得勝的嬌妻美妾當即被瓜分干凈,兒子孫子也懶得帶走,只留下長子一人,其余就地處決。 一時間哭聲震天,享樂也無邊。 李得勝的馬仍安安靜靜留在原處,這位撞破舊山河的順天王卻已經(jīng)倒地不起。陸晉只管上前去取他的箭,腳尖一蹬,將李得勝尸首翻開來,他的箭直插咽喉,快如閃電。留存這人臨死前最后神情,驚詫、恐懼,或許還有悔恨,但這一切都因這一箭化作塵埃遠去。 這一夜燒盡,新一輪朝陽就要在山巔升起。 第一抹晨光落在他剛毅的側臉,一縷凌亂的發(fā)絲飄在額前,發(fā)尾沾了血,將落未落,吃吃不決。 他抽出腰刀,宰羊一般割下李得勝新鮮熱燙的大好頭顱,掛在馬前,如一頂新鮮裝飾。從前心心念念夢寐以求的,如今拿在手里,也不過爾爾。 無上的榮耀就在身前一步遠,他卻感受不到欣喜與快樂。腿上的傷口結痂,最終脫落,長新rou,覆一層新鮮的皮,不藥自愈。 但心上的傷,要幾時才能休止? 簡短粗糙的慶功宴之后,陸晉獨自一人回到兩儀殿,殿內(nèi)空曠,久無人聲。只留下滿地酒香,杯盞傾覆,瓜果散落,看得出前一刻尋歡作樂美酒奢靡,是怎樣一番浮華景象。他從書架上找出一排燒香春,便就坐在臺階上一壇接一壇地喝。 人說酒是最好的療傷藥,醉過去,萬事皆休。 他記得她說過,她自幼出入兩儀殿,聽那些個閣老、尚書、太監(jiān)們吵吵嚷嚷議事,任是哪一個都有鄉(xiāng)音,還有的兩個同鄉(xiāng)吵起來,罵的都是家鄉(xiāng)話,在場的只當他倆唱戲,每一個聽得懂。 曾經(jīng)有那么多爭執(zhí)吵鬧,甚至于你死我活,到最后他腦子里留下的只有她嬌俏的臉,浮著花一般的笑靨。 “云意……你回來…………你回來…………” 迷蒙中他似乎看見了她,在飄搖的紗帳后,一段窈窕婀娜的影,似她,又相距甚遠,再瞇起眼仔細看,分明就是她,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如天上云,是他此生都遙不可攀的風景。 他站起身,急迫地往前沖,拉開重重紗帳,在夜風中,薄紗后,望見一張似曾相識得臉,一段寫滿舊事的長發(fā)。 “云意……你回來了…………” 她跪在他身前,牽起他的手,將男人粗糙溫暖的掌心貼與臉側,閉上眼,垂目時的溫柔令人淪陷。 她說:“是的,二爺,我回來了?!?/br> 一切美妙得如鏡花水月。 巴音在殿外與查干商量,“唉……要怪就怪我…………” 查干連忙說:“怪我怪我,主意是我想出來的,二爺?shù)綍r候要抽筋扒皮都找我一個人?!?/br> 夜里冷,巴音搓了搓手,長嘆道:“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二爺這樣,咱們二爺,心里苦啊…………” 查干附和道:“可不是嗎,咱們二爺是有情郎。” ☆、第58章 回憶 五十八章回憶 女人的皮膚,帶著春末濃香,也如同花瓣一樣柔軟易碎。他掌心緊貼她側臉,厚重的繭摩擦著薄透的肌膚,帶來一股搔在喉嚨末端的癢和疼。 她將他當成救世主,是黑夜里唯一一束光,是汪洋中飄來的小舟,是她救命的法寶。 然而這些纏綿的情與愛還未來得及萌芽,他倏然遠離,甩脫她,就像丟掉一件破衣裳。 耳邊傳來長刀出鞘的鏗鏘,利刃劃破濃厚的夜,刺破風,似一支離弦的箭,直刺咽喉。 雪亮的刀鋒扎在眼底,就停在她咽喉半寸距離。她眼中還有未訴的情,已全然被他陰狠的眼神碾得粉碎。 陸晉右手持刀,身如松柏,立在殿中。揚起的紗帳緩緩落下,不慎擦過鋒刃,無聲中裂作兩段,再飄飄搖搖依依不舍落地。 陸晉的目光似贏,牢牢鎖住她,她卻始終專心致志地關注著一段輕紗的飄搖人生,讓人猜不透,道不明。 “你是何人?因何在此?”可恨他的□□無情意,悍然再往前送上三分,鋒利的刃便直抵她脖頸,劃破了雪白無暇的皮囊,勾出鮮紅耀目的血。陸晉勾唇冷笑,“不說?殺了你!” 她適才了解,至此退無可退,只得仰起頭,露出一張純凈無暇的臉孔,已足夠勾起他對昔日、對云意,無法抹去的回憶。“我是顧云音,這里……是我的家。敢問將軍,又是何人?” 那兩個蒙古兵同她說,若想要活著,便扮成小六兒,與眼前這位蠻夷長相的外族將軍赴巫山共歡樂。短短一句話,已足夠她將內(nèi)情猜個通透。小六兒從來是什么都不缺的,身份、地位、寵愛,如今是良配。 “你因何來此?” “逆賊已死,我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夜間閑游,偶然至此?!?/br> 陸晉收了刀,向后退上半步,酒意未減,腳步踉蹌。他不屑,“偶然至此?你當爺是李得勝那幫傻子?”轉過身再回到酒堆里,要醉死方休。 仰脖猛灌,半壇子烈酒下肚,打個嗝兒眼神失焦,落魄如同街頭乞兒,“顧云音?爺記得你,云意的二姐。二姐有什么用?人都死了,還讓我建個府邸把二姐供養(yǎng)起來?” 不管顧云音作何反應,他自顧自搖搖頭,咕噥說:“不成不成,她瞧見了,夢里也不消停。爺不會哄人,男人不興做這個?!?/br> 云音默然淺笑,抬手抹去頸上血污,任初冬寒風撩起她單薄的紗衣,施施然起身來,緩緩走向他。 夜深,酒香濃艷。 “那…………她有乳名沒有?”他牢牢抱著酒壇,傻傻問。 “正經(jīng)的倒是難找,只記得賀蘭鈺見了她不論人前人后都叫六斤。她聽了發(fā)火,回回見面都要鬧上一場?!彼醚惩χ?,而他幾乎是癱軟在地,于是她望向他時需稍稍地頭,本就溫柔的眼神里便多含一分長輩的寬容。 仿佛只當他是頑劣少年,胡鬧完了,終有一日要回頭是岸。 “哼——這算什么狗名字?!?/br> 云音柔情脈脈,細語道:“依稀記得父皇為她擬過小字,一說叫觀音婢,一說叫明月奴,都是從古意,說來拗口,云意自己也不大喜歡,后來便再沒有提起過?!彼p聲低嘆,大約在自憐身世,“這世上也就只她一人,敢對父皇說不好、不要。旁人若得了好字,誰不是千恩萬謝的?小六兒打小兒就與我們不同?!?/br> “她就是如此…………”陸晉陷入迷亂的回憶里,他記得她說過,因著父皇寵愛,宮里頭人人都讓著她,連太子也不例外。但她說這些時,臉上并不見得意,他窺見的是深深的落寞。 “她出生那一日,老齊王就藩的旨意宣告天下,父皇的太子位穩(wěn)如泰山,小六兒便被視作祥瑞,常伴父皇左右。我們這些個…………自然是極羨慕的。我記得有一回,太子搶了小六兒的南海珠,被父皇責罰呵斥。宮里頭便再沒有人敢同她起爭執(zhí),就連皇后…………恐怕也要讓她三分?!?/br> 陸晉恍然,“難怪…………”難怪她寧可葬身地宮,也不愿同他一道出來。她與她父皇之間的孺慕之情,他無法體會,也不能想象。他似乎,永遠也參不透她。 云音說:“出嫁前,她是萬人之上,坐擁無人能及的尊貴?,F(xiàn)如今…………不能怪她?!?/br> “她住哪兒?” “春和宮,淑妃院落?!?/br> 子夜時分,他跟著云音往內(nèi)宮深處去,按圖索驥,找到故人舊居。院內(nèi)花落,冰霜寥寥,門庭蒼涼。云音領著他,走入女兒香閨。 被順賊占了這些時日,卻還能瞧出往日的秀雅清新。 云音隨手指向一只汝窯瓶,嘆惋道:“從前滿屋子都是□□之物,如今……全被那幫子匪賊搶了個干凈?!?/br> “她…………可有心愛之物?” “從未聽她提起,即便有,也絕不會訴與人知?!痹埔舻恍?,“她呀,也就光喜歡吃吧。就為這個,宮里頭南北廚子比玄宗爺那時候多一倍。父皇那,要做什么都隨她?!?/br> 陸晉坐于繡床,輕輕撫過半舊的床褥,卻已經(jīng)找不回她的影。 他站起身,走到荒蕪的園中,寒冷夜風里吹上半晌,酒醒了,也沒了先前的恍惚勁。 雙手背在身后,問云音,“你可有打算,日后將去何處?” 她扶著門,半個身子倚靠在門框上,眉目間依舊是云淡風輕,應他說:“我早已經(jīng)無處可去?!?/br> 陸晉道:“你選一處宅院,選定了就是你的?!?/br> 她含笑道:“當真?” 他背對她,沉默不語。 云音說:“我選這里,春和宮?!?/br> 陸晉道:“此乃寵妃居所?!?/br> 云音便只是笑,即便面對的是一襲遙不可及的背影。 直到他說:“是我想岔了,裝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人。” “她就那么好?” “她壞……壞得讓人…………無可奈何…………”他嘆息,帶著深深的落寞與孤獨。 云音想起駙馬,那個在李得勝刀口下嚇得尿褲子的男人,從前也是溫柔才子翩翩少年郎,到頭來都是無用。她要的,是蒼松柏楊一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滴水穿石,她想要的,總會有的。 第二日起,再沒有時間供他傷春悲秋。京城亂得一塌糊涂,雖有強兵進駐,但禮法混亂,米糧稀缺。陸晉只得遣人去,把原先內(nèi)閣與六部的人通通拉回衙門。 為避嫌,他并不與內(nèi)宮沾邊,一切衣食住行,辦公議事都在順天府衙門內(nèi)。原先六部高官,如今也只能將就著一間小屋圍著炭火爭來吵去,爭的都是民生民策,腦袋吊在褲腰帶上,總算沉下心為破落河山辦上一兩件實事。 陸晉眼前,當務之急是為京師周圍五州十九縣定下駐軍之銜。帶來的人已將原有的十六營接收整編,各處官員、將領人選他自當擬好紀要送回烏蘭,請陸占濤定奪,但眼下已將親信人馬以暫代之職深入各處,這一來二去的,等正式名單下來,他已然對各處掌控周全,來了新人,自然把暫代列為副職,該效忠于他的,依舊歸他。 這一日,巴音終于在城郊一間民宅內(nèi)搜出了大太監(jiān)馮寶,當即遮掩著,私底下帶到府衙。 大門緊閉,陸晉坐于順天府大堂“清正廉明”四字金匾下,見馮寶一身清瘦書生打扮,面如冠玉,眼似寒星,乍一見便要當他是翰林院滿腹經(jīng)綸大學士,風度翩翩,才華滿腹。只不過因常年弓腰作揖,背挺不直,比尋常人略弓。 他不躲不閃看向陸晉,略帶幾分書生狂傲,問:“你是何人?” 陸晉坐于書案之后,沉聲道:“在下陸晉?!?/br> 馮寶揚眉,“哪一個陸晉?” 陸晉微微笑,不再正面作答,“很快你就會知道,陸晉是誰?!?/br> 馮寶道:“好一個狂人!” 陸晉譏諷道:“比不得馮大人?!?/br> 馮寶雙手負在身后,略略側身,視線向上,并不將對方放在眼里,“陸將軍請雜家至此,有何事要問?”未等陸晉開口,他便挑釁道:“左不過是為寶圖,那般緊要的東西,李得勝逃命時必定帶在身上。聽聞將軍一箭射死順天王,想必寶圖已然到手。如今再見雜家,倒是讓人猜不透了?!?/br> 李得勝將寶圖藏在胸前,斬下首級,人剝個干凈,圖早已經(jīng)快馬送回忠義王府。 陸晉從懷里掏出一串淺紅澄澈的碧璽珠遞予馮寶,馮寶只瞥過一眼,已變了臉色,高聲質(zhì)問道:“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是她親手交予我?!?/br> “何時何地?” “十一月初十,西陵玄宗墓?!?/br> 馮寶上前一步,將手釧我在掌心,反復摩挲,閉上眼,隱忍著極大的痛苦?!八€與你說了些什么?” “傳國玉璽。” 馮寶啞然,“這丫頭,為了你,竟什么都肯說?!?/br> 陸晉恍然失神,“她落下石門,自封于地宮之內(nèi),到如今還未有半點消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