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云意未做猶豫,堅定地?fù)u頭,“命是我的,該怎么活我自己做主。江山已是如此,二姐何苦強(qiáng)求。退一步說,即便天下易主,于百姓而言又有何異?不過是換個大地主交租錢罷了。二姐放不下的,是你心中執(zhí)念,而非家國天下?!?/br> “好一張巧嘴,顛倒是非,死物都能說活——”她的話音未落,假山后頭突然竄出一人,亮出雪亮刀刃徑直往她咽喉追去。 她身邊的丫鬟已哭叫一聲撲倒在草叢,嚇得面色慘白,只知張嘴不知發(fā)聲。而云意身邊的芳茹卻身手敏捷不似常人,當(dāng)即旋身將她護(hù)住,再退去背后五步遠(yuǎn),就要隔岸觀火,眼睜睜看此刻輕取顧云音性命。 兩個丫鬟,一個嚇成木頭,一個沉默不語,竟要輪到云意高聲呼救,眼看雪亮刀刃就要埋入顧云音胸口,她想也沒想,幾乎是下意識地拔下簪子就要從背后刺入行兇者后頸。但那人極其警惕,轉(zhuǎn)過身來作勢要揮刀相向,被芳茹一臂擋住手腕,兩人有短暫對視,接下來雙雙后退,似乎是被相互的力道震開。芳茹繼續(xù)護(hù)住云意,而刺客再想要抓顧云音,不料她繞過自己往云意身后去,拉住她就要跑,“傻站著做什么,快走,到殿前去——” 一切就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她二人緊緊相依往垂花門跑去。刺客騰空一躍刀刃在前,但沒估算好時機(jī),錯過了顧云音,刀鋒竟往云意身上去。 顧云音原本在前,此刻卻停步后退,推開了云意,擋住刺客,自己生受了這一刀。 刀身刺破皮膚鉆進(jìn)骨與rou之間,繼而大力抽*出,帶出血濺三尺,似泉眼一般噴涌,于她左肩肩胛處留下一道無法彌合的穿透傷。 她應(yīng)聲而倒,錦衣衛(wèi)也在此時趕到。而后只剩下刀劍相接的乒乓聲雜亂刺耳,云意蹲下身去企圖按住她不斷流血的傷口,隨即染了滿身滿手的血,仿佛從地獄來。 顧云音看著她,始終看著她,想要說的話到了喉頭,卻無論如何發(fā)不出音節(jié)。 云意哭著喊:“二姐,你千萬挺住…………” 但活下來又能如何?到底是受苦,多活一日,多一日折磨,遠(yuǎn)不如死了干凈。顧云音不止一次地想著,她最好的結(jié)局,應(yīng)是死在城破之日,追隨父皇,追隨姊姊meimei,共赴黃泉。 歡歡喜喜的中秋家宴,轉(zhuǎn)眼被鮮血染紅,京城暗斗,似乎自今日而始。 慌亂間,陸晉匆忙趕到,第一眼瞧見的是滿身帶血的云意。他胸中受重錘一記,久不能醒。也不管倒地不起的顧云音,更無心去看纏斗不止的刺客,只曉得握住她雙肩,將她從地上一把提起來,幾乎是咆哮著問道:“你怎么?哪兒受傷了?太醫(yī),他娘的太醫(yī)去哪兒了!” 云意哭著搖頭,眼淚噗噗簌簌跌落。過了許久才能開口說話,“我沒事,可是二姐她…………” 陸占濤動作快,已有人將顧云音挪去殿內(nèi),等太醫(yī)院會診,務(wù)必保她性命。 而云意在震驚中低頭望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仍不能相信方才發(fā)生的一切。 陸晉抱緊了她,心中感謝上天垂憐,連這么個從不拜佛的人,也念叨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br> 然而他在大驚之后的大喜并未持續(xù)太久,芳茹支支吾吾指著云意玉色馬面裙,“二爺,血……”他眼前發(fā)昏,懷里的人也沒了聲響,是老天爺降罪,要他受此錐心刺骨之痛。 ☆、第98章 真相 九十八章真相 太醫(yī)輕易不出診,一忙活就是天大事,需得提著腦袋診脈開方。留在淑妃宮的婦科大夫還能活命,送去九華殿后殿的老太醫(yī)就只剩下磕頭求饒一條路。 陸晉身上有針扎,密密實實地疼著,翻來覆去地折磨??此龖K白的一張臉,尚在驚嚇之中,陰影未消,只曉得攥住他衣袖,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見不得她皺眉,更見不得她受苦,何況此事原本因他的失策、失算而起,若有萬一,他罪該萬死,他永不超生。 “別怕,別怕……”他千萬分小心地圈住她,替了紅玉的活兒,拿著手帕一點點拭去她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太醫(yī)說了,好好休息,吃藥就好?!?/br> 哪能不怕呢,連他自己都嚇得指尖顫抖。征戰(zhàn)沙場十?dāng)?shù)載,身首異處尸橫遍野的場面已覺稀松平常,卻在她惶惑難捱的神情里丟了本心,失了鎮(zhèn)定。 “別騙我……”她紅著眼,下頜上還帶著未能擦去的血跡,是虛弱的亟待拯救的羔羊。 他捧住她的臉,“我發(fā)誓,我發(fā)誓,決不讓你有事?!?/br> 回過頭,又是另一番面孔,兇神惡煞堪比閻王再世,“人呢?胡太醫(yī),開方子要十年還是二十年,早送你歸西豈不省事?” 啊呀,胡太醫(yī)手一抖,毀了飄逸玲瓏一筆字。 哪還敢磨磨蹭蹭重寫一張,趕緊大筆一揮潦草完結(jié),身后有催命鬼,誰能不快?再取參片讓她含在舌底,穩(wěn)住這一口氣,等他捏把汗,再施針保胎。 情形就像是大師發(fā)功,道長施法,針入皮下半寸,可憐被扎得滿身銀毫之人還沒知覺,等到太醫(yī)滿頭大汗收針作罷,她漸漸能緩上一口氣,墜墜發(fā)痛的小腹才好過些許。 胡太醫(yī)起身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著陸晉說道:“公主驚嚇過度,加之體弱氣虛才至于此,眼下雖暫時穩(wěn)住,但還需安心靜養(yǎng),連服三日藥,再行診脈斷癥?!?/br> 陸晉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醫(yī)好她,便記你一功,醫(yī)不好,自己請辭藥房搗藥去吧?!?/br> 他這等治不好病就要拿大夫開刀的人,胡太醫(yī)見得多了,也懶得爭辯,叮囑其余禁忌事項,帶著徒兒揮揮袖子走人,根本沒將這群庸人放在眼里。 俗話說得好,怕死不來當(dāng)太醫(yī),沒膽如何扎權(quán)貴。 而云意累得實在說不出話,只能勉強(qiáng)牽一牽嘴角,給他一個虛弱的笑。 此夜不眠,宮中燈火未消。陸晉一行人留宿淑妃宮,而九華殿人流穿梭,凌晨還見哭聲。原來是小宮女做錯事,被太監(jiān)拖出殿外杖責(zé),一打就是四十大板,二十七就已沒了聲響,出氣多過進(jìn)氣,一條命就隨一聲怒,香消玉殞。 而陸晉的怒火在見到喬東來之后達(dá)到頂峰,一只黃玉饕餮紋鎮(zhèn)紙扔出去,險些砸掉他半個腦袋。 “廢物!人沒弄死,險些把夫人賠進(jìn)去!” 喬東來跪地磕頭,咚咚咚把地板都要震碎,“奴才該死,奴才無用,萬死難辭其咎?!?/br> “你一人萬死有何用!” 喬東來俯跪在地,渾身顫抖,嘴上開開合合只有短暫而模糊的音,辨不清字句。 陸晉怒火難消,能扔的都讓他扔了滿地。但再多驚怒還得靜下心來收拾殘局,“余下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喬東來連忙道:“都依照二爺?shù)姆愿腊才磐桩?dāng),若是要查,也是查到王妃身上,絕不與二爺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陸晉道:“此事若再出紕漏,你自己清楚后果?!?/br> 喬東來重重磕頭,“奴才明白,務(wù)必做到萬無一失。” “下去吧——” 喬東來應(yīng)聲而退,陸晉孤身一人坐在燭光背后,暗影寥落的犄角旮旯里,望著桌角的灰靜靜出神。 仿佛此一役傷得最深的是他而非云意姊妹。 午后傳來好消息,顧云音脫險,已無性命之憂。陸晉面色大變,已無心再做打探。云意半躺在床上,口中念一句,“阿彌陀佛——”終于能松口氣,放下心。再看陸晉,私底下沒能來得及做戲,心中所想大都寫在臉上,而她只當(dāng)萬事不知,仍做她的閑散夫人,不聽不問不看。 兩方相斗,她選哪一方都是錯,有些時候只能忍耐,只能沉默。 好在陸晉的注意力很快轉(zhuǎn)移到她脆弱不穩(wěn)的肚皮上,成日里神神經(jīng)經(jīng)兩只眼不離她。自她出事起,不但把寢居臥室搬到淑妃宮,辦事衙門也挪到她舊屋里,兩人都有各自伺候的下人,只隔著一層屏風(fēng)做事。而陸晉但凡閑下來,必定專心致志盯牢她,不許起身不許下地,張嘴要杯茶都一驚一乍。 再這樣下去,他還沒意識到,她都要得失心瘋。最終是她勒令,“喬東來,給你們二爺?shù)募一锸捕及崛|側(cè)間,沒到日落不許進(jìn)屋?!?/br> 喬東來本就是提著腦袋熬日子,這一下更是讓嚇得面無血色。裝著膽子偷偷瞄一眼陸晉,見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慍怒,只略有些挫敗,扔下手中奏本便乖乖往外走,臨出門還吩咐他,“愣著干什么?搬東西!” 喬東來立刻灰溜溜招呼喬西平一同搬桌子撤屏風(fēng),心里叨念著,看來以后對著德安紅玉幾個,他倆都得矮半截,誰讓自己主子不爭氣呢。 再談云意,在床上一躺就是三五天,整個人都似霜打的茄子沒生氣。好不容易等來德安,慶幸總算能有個說的上話的人,臨了將紅玉綠枝幾個支出去,只留他二人在屋內(nèi)說話。 云意手里握著鏤空萬福壽字紅銅熏香籠,原是紅玉從淑妃宮她舊居內(nèi)翻找出來,其余值錢東西都讓順賊搶個精光,大柜里也就剩下這么一件,孤零零祭奠著她的童年。 “與王進(jìn)原談得如何?” 德安搬了個小兀子坐她旁邊,一張清秀的臉染了風(fēng)塵,略顯疲憊,“商人唯利是圖,見利在前倒不拿喬,聰明人說明白話,很是爽快。” 云意道:“如今局勢,我仍是不放心,過些日子還要勞你跑一趟太原,在我看來西北最是安定,還照舊例,京城王大員外遷居回鄉(xiāng),各路作證都給我做好,王大員外不能缺,人選如何還要看你。” 德安皺了皺眉毛,不大能領(lǐng)會,“殿下這是……安排退路?奴才看著二爺很是牢靠,殿下何至于此?” “凡事有備無患總是好的?!?/br> “殿下既有此意,奴才必將此事辦妥?!?/br> 云意再次叮囑,“不求快,但求穩(wěn)?!?/br> 德安點頭,“奴才明白?!?/br> 她望著德安一雙極其漂亮的手,有些出神,“身邊也就留你一個能用得上的人,恨不能將你分作三段?!?/br> 德安道:“殿下大可以再選新人。” “瞧不上,信不了?!彼蚴浅运幊缘萌菀桌Ь?,沒說幾句話便累得厲害。略頓了頓,聽德安憂心道:“殿下如此,不是辦法,這孩子……” “這孩子好得很?!彼髲?qiáng),不肯輕言放棄。 “行刺一事,雖未與二爺有牽連,但奴才覺著,總歸二爺伸了手,不是主謀,也是幕后推手。殿下經(jīng)此大難,還是忍么?” 云意定定道:“自然是忍。裝糊涂比說明白輕松得多,他心中已是愧疚難擋,撕開臉皮誰知后果如何。倒不如就讓他獨自悔恨,吃一塹長一智,下回再不敢算計到我頭上?!?/br> 德安久久不語,長嘆道:“殿下受委屈了?!?/br> 云意搖頭,并不認(rèn)同,“這算什么委屈,這孩子若真跟我有緣,便如何折騰都能留下,若與我無緣,也強(qiáng)求不來。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他父親所作所為為的也是他的前程,若心軟,不要說二爺一人,即便我與你們也都是覆巢之卵,無處可逃。” 看他愁眉不展,她便又輕松道:“讓你去扮王大員外,為的不是其他,是為給我肚子里這個留一條后路。爭帝位自古血腥,手足相殘父子相爭不在少數(shù),大人受苦不要緊,不要連活下去的機(jī)會都不給小兒。若真有事,別告訴他父母是誰,就讓他改名換姓,做個老實人吧。” 德安聽得驚心,“事情何至于此,殿下多慮了。二爺英明神武,必能得償所愿?!?/br> 云意抬手拭了拭眼角,竟真有淚,自己也覺得好笑,“大約是懷著孩子,又吐又病的,思慮過重吧,看來是該吃點兒好的,補(bǔ)補(bǔ)腦?!?/br> 玩笑話一筆帶過,但她的憂慮有增無減。相比陸寅,她更害怕二姐顧云音,聽她轉(zhuǎn)好,她先喜再憂,這復(fù)雜心緒不能說明不可點破,點破即成忘恩負(fù)義下作小人。 夜里她與陸晉說清,“她以血rou之軀替我擋下一刀,自此你與二姐之間我再不插手。二爺不必顧忌我,從來朝中爭斗比的不是慈,是狠?!?/br> 陸晉沉默不語,他的愧疚與感激,都在一個親密無間的擁抱里訴給她聽。 ☆、第99章 分道 陸晉想要天天守著家中孕婦,一刻不離。但現(xiàn)實沒給機(jī)會,出征遼東之日已定,就在九月十五,也就還剩半個月,他作為主帥,自然忙得腳不沾地。時常一回到淑妃宮就已是夜深人靜時,想要跟她說說話也是有心無力。 她好不容易安穩(wěn)入睡,他哪能忍心打擾,有時只敢看看她,見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心中忐忑難安,太醫(yī)信不過,他自派人去尋名醫(yī),無奈至今沒消息。忽而覺得自己窩囊至極,想來想去挖空心思竟想不出自己能為她做些什么。 愛到深處,大約便是無力,頹然不知所措。 只有遲來的吻,聊以慰藉躁動的心。 而云意的身體談不上好轉(zhuǎn),也說不上惡化,總歸是苦熬,多得一日便多一日勝利。小家伙在肚子里就不安分,成日折騰人,恐怕出來也是個搗蛋鬼。 生命就是如此奇妙,懷孕前她還是個十分自我未見成熟的小姑娘,懷孕后已漸漸有了為人母的忍耐與擔(dān)當(dāng)。 即便多日不見陸晉,也不覺想念,只不過倒在床上睡得暈沉沉,鎮(zhèn)日鮮少有醒著的時候。直到太醫(yī)拍板斷言,現(xiàn)在挪地方絕無風(fēng)險,陸晉才開始收拾東西預(yù)備搬回忠義王府。雖說王府也算不上好去處,但宮中是非多,能躲就躲。 臨走,云意卻要去九華殿見顧云音。陸晉當(dāng)然不肯點頭,“她就是個事兒精,你就該聽我的,少跟她見面。這回險些沒了孩子,再見又不知要鬧出什么幺蛾子?!?/br> 他這算是惱羞成怒倒打一耙,但云意仍裝不知,先將自己催眠,才能順利入戲?!氨揪褪怯H姊妹,她又為我如此,于情于理我都該去謝她一回。二爺深明大義,總不會如此不通人情?!?/br> “不許去!”真不知幾時與顧云音結(jié)下深仇大恨,非要鬧個不死不休。云意猜出幾分,但也不知全貌,心中難免疑惑,但好歹先過這一關(guān)。 “二爺陪我著我一道去,只需留一炷香時間給我們姊妹二人,到時二爺就在屋外,誰人如此大膽敢在威風(fēng)凜凜陸大將軍跟前作妖?”見他面色緩和,便要打蛇隨棒上,嬌聲道,“有你在身邊,去哪我都不怕。小女子都有如此膽量,二爺還顧慮什么?” “盡會撿好聽的說?!彼逯樋捉逃?xùn),云意笑呵呵接過來,“我與二爺之間還需阿諛奉承么?自然都是實話實說,二爺如此,可真真冤枉我,我原是天下第一老實人呢。” 陸晉輕嘲,“你要是老實,天底下再沒有聰明人。” 嘴上雖不松口,但并沒能狠下心來拒絕。出宮之前先繞到九華殿,馬車換肩輿,再換成陸晉這位人力轎,等她在顧云音床邊落座,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云意地催促下退到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