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兩人相見,并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也無救人一命的感激。顧云音已養(yǎng)出力氣,能靠著厚厚的墊子半坐著與她說話,眼神里透著冷冷譏諷,讓人遍體生寒。 云意誠心誠意開口道:“我來是為謝過二姐救命之恩,云意心中謹(jǐn)記,沒齒難忘——” 耳光響亮,打斷她未能說出口的感激之情。顧云音力道不足,但業(yè)已足夠表明恨意。她沒說話,冷眼看云意如何表演,如何繼續(xù)。 兩兩沉默,無言以對。 最終由云意先開口,亦是無奈,“若這一巴掌能宣泄二姐心中委屈,云意愿受?!?/br> 顧云音面容憔悴,雙唇發(fā)烏,勾起嘴角譏諷道:“我不信你心中不知兇手是誰!人人都說查出來是忠義王妃暗地指示,但你我都見慣了,如此招數(shù)怎能讓你輕易順藤摸瓜?陸晉狠,沒想到你更甚之?!?/br> 這就是不問緣由,不給她辯駁機(jī)會,要將心中所想都扣在她頭上。夫妻一體,陸晉出手,她必定就是同伙,要來一出苦rou計(jì),冒著滑胎的危險就為坑害她性命,說出去誰信?但顧云音心中篤定,便再也沒有轉(zhuǎn)圜之機(jī)。 被扇過的半張臉陣陣發(fā)熱,耳根似火燒,云意淡淡道:“二姐說是,那便是吧。但愿二姐保重身體,重傷在身,不宜輕易動怒。” “假惺惺!”顧云音嗤之以鼻。 云意道:“無論如何,我對二姐的感激千真萬確,將來再多艱難,云意此生不忘二姐恩德?!?/br> 顧云音回道:“往后誰求誰尚未可知,小六兒,jiejie勸你千萬小心,屆時可不要既沒了大的,也難保住小的?!毖凵駫哌^云意依然平坦的小腹,藏著深深怨毒,顧云音的感情一夜轉(zhuǎn)變,對云意的復(fù)雜心緒,已全然變成了恨。恨自己癡傻,也恨她薄情。 仇恨就此種下,十天前的慷慨赴死,都成過眼煙云,在記憶里化成一個嘲諷的笑,日夜譏笑曾經(jīng)的自以為是的感情。 云意輕咬下唇,忍耐許久,最終說:“如此也好,將來成王敗寇,都無怨言?!?/br> 顧云音的刻薄一步不停,“幾人與你一般冷心冷肺,只顧自己?恐怕陸晉都已領(lǐng)教過你自私自利的功夫,為求眼前利,出賣身邊人,毫不猶豫。” 云意嘆,“多說無益?!?/br> 顧云音手指門口,“你走,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我不想見你,也沒必要再見?!?/br> “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二姐只管派人來王府傳個口訊,云意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痹埔馄届o起身,未再說道別之言,多了的都是累贅。 “我要你取陸晉項(xiàng)上人頭,你也赴湯蹈火去辦么?” 云意回過頭,望著她淺笑意深,“二姐保重?!崩^而只留下單薄纖瘦的背影,如此脆弱卻又格外堅(jiān)強(qiáng),她早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面對人生的任何一場離別,如同與父母,如同此刻與云音。 正式的分道揚(yáng)鑣、你死我亡,從這一刻開始。 推門出去,陸晉已在院中踱步,見她面色凝重,忍不住問:“她又為難你了?” 云意覺著好笑,這人真是偏心護(hù)短,是非不分,沒等她多想,已落進(jìn)他懷里,又坐了一會人力轎,踩著大理石臺階往下。 陸晉邊走邊啰嗦,“懷了孩子反倒比原先輕,這是什么道理?” “挺好呀,二爺不喜歡纖瘦窈窕的?” “爺只喜歡你健健康康,無病無災(zāi)?!彼欀?,正經(jīng)說,“這孩子太能折騰,等他出來,爺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原來二爺是嚴(yán)父——” “那是自然?!彼坪鯙閲?yán)父一角充滿驕傲。 云意沒精力與他在尚未發(fā)生的事情上多做討論,眼下要緊的是他出征遼東,京城無人坐鎮(zhèn),她又懷著孩子,始終難安?!岸斎チ诉|東,總得給我留一隊(duì)能用的人?!?/br> 陸晉將她抱上馬車,妥妥帖帖安頓好,才架著腿,懶洋洋說道:“讓查干領(lǐng)二百齊顏衛(wèi)留下,我?guī)灏偃松线|東,大都是新入伍的,該去戰(zhàn)場上練一練,至于老練的都留給你,若不出大亂,已足夠威懾老大老三那倆窩囊廢?!?/br> “若有大亂呢?” “那就跑——”他想也沒想便答,“讓查干護(hù)著你出關(guān)回亞金湖找齊顏部,余下的等我班師回朝必然跟他們清算徹底。” 這回答尚算滿意,她歪了腦袋靠在他肩頭,“跑不是辦法,有備才能無患?!?/br> “你又有什么歪主意?” “二爺能讓我與程姑娘見上一面么?” 陸晉愣了愣,有點(diǎn)犯難。 ☆、第100章 預(yù)謀 一百章預(yù)謀 但凡是云意立志要做的,都鮮少被陸晉攔下。這一回也不例外,他考慮諸多,終是頂不過她一句,“你走了,陸寅勢必要對付我,古人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他知我諸多,我自然要從他身邊人下手?!?/br> “那也輪不到程了了。” “她不就是二爺埋在陸寅身邊的暗棋,此時不用更待何時?!?/br> 陸晉仍舊擔(dān)心,“老大陰狠毒辣,我離京遠(yuǎn)征,你該避其鋒芒韜光養(yǎng)晦才是。” 云意道:“你說的有理,但有備無患也并無不可,先讓我找程姑娘聊一聊可行之路,再論其他?!?/br> 話都說到這份上,再不應(yīng),還真像是他與程了了之間有不可告人之隱秘,因此未能咬牙拒絕,轉(zhuǎn)而望著她莫名興奮的臉孔,為難道:“程了了此人不可盡信,你當(dāng)慎之再慎,至于陸寅,我還是秉持先前意見,沒我在身邊,你切勿輕舉妄動。” 云意沒能改變主意,“二爺肯用她,必然拿住其要害。程了了進(jìn)退無路,有什么可怕?不過是與她閑聊幾句,順帶搭個線,見個人罷了?!?/br> “唉——”陸晉長嘆,知道勸不服她,只能私下另想辦法,“你啊……多想想孩子?!?/br> “我一連三日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還能如何想?我如今想起他來就滿肚火,成天的想要找人撒氣。”真是耍起無賴來饒有架勢,深受眼前“大師傅”親傳。 出征在即,陸晉這幾日也是忙得腳不沾地,難得勻出時間在家中多留片刻,她大著肚子受著苦,他雖然日思夜想都是“齷齪事”,但該忍還是一樣要忍,仿佛不如此就顯得他不能踏踏實(shí)實(shí)“共患難”一般。 臨走再多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簡直苦不堪言。 怪只怪云意太能猜他心事,甚至于懷著孩子便更沒遮攔,當(dāng)即挑明了說:“要不?程姑娘來時,二爺也抽空見一見,橫豎都是舊相識,不在乎這些。” 陸晉伸手捏住她腮邊本就剩下不多的兩塊rou,揉得她整張臉都變rou包才罷休,鼻子里哼哼一聲,“成日里別總想著坑自己相公,想想怎么才能伺候好你家爺?!?/br> 說起話來氣勢洶洶,松開手卻忍不住在她微紅的面頰上落下一吻,帶著心疼與眷戀,以沉沉目光撫摸她堅(jiān)韌的靈魂,“仔細(xì)身體,太晚了就別等,我去書房睡?!?/br> “曉得了,快去吧,正事要緊。” 第二日深夜,云意熏過艾,穩(wěn)住身體,才在后院小廂房里見到了久未謀面的程了了。她始終秉持著清水出芙蓉的理念,今夜依舊是一身淡而又淡似云似霧的裙衫,而頭飾上卻有綠寶石大東珠,沒能如顧云音一般一素到底,畢竟顧云音三個字已足夠從富貴錦繡中脫穎而出,而程了了還需靠寶石金銀撐住脊骨。 “許久未見,程姑娘別來無恙。” 程了了面帶淺笑,對云意,她始終也沒給自己降低一級,她思緒透澈,心中卻存傲骨,詞也未變,依然是,“妾了了,見過夫人?!敝徊贿^這一回的夫人不再是隱居小宅名不正言不順的夫人,而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昭告天下的二夫人。 云意手邊一杯熱茶,是芳香濃郁的小葉貢眉,卻沒給程了了留一杯,私下見面,誰是主誰是奴,依然要分得清清楚楚,因而程了了自進(jìn)門起便需立在屋中,直到云意賜座,她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坐下。 云意抬眼,略略打量她,見她高領(lǐng)長袖,卻并非故意為之,而是隱忍難堪,已知她背后藏多少辛酸事,從前些許,早已經(jīng)想不起來,更懶得計(jì)較。她開門見山,“我有話問你?!?/br> “是——”沒能抱著琵琶,似乎增添了焦灼了情緒,程了了在云意不咸不淡地眼神中有些手足無措,或許不放在心上,才是最令人無法忍受的輕視。 云意卻沒想那樣多,她身邊只跟著個端茶遞水的紅玉,因此也無避諱,徑直問:“世子爺那兒還是鬧得厲害么?” “夫人指的是什么?” 云意嗤笑一聲,難得多解釋一句,“你想是什么?我等著?!闭Z畢端起茶盞,慢悠悠品著她的上品貢眉,要等程了了徹底認(rèn)清形勢、理清了腦子再說話。 好在都是聰明人,程了了很快放棄了自己無聊的反抗,照實(shí)說:“前幾日才抬出一對姑侄,一個是富家妾,一個是清白姑娘,都讓折騰死了,滿身的傷,不忍看?!?/br> 云意放下茶盞,食指連同無名指一道敲擊著引枕,沒聲響。 “這對姑侄家里……還有人么?” 程了了老實(shí)答:“聽說是有的,仿佛在桐縣?!?/br> 云意自語道:“得抓緊查,順藤摸瓜……越是窮困越是好辦…………” 略等些許,云意另問道:“世子爺,房*事上還是不能成事?” 程了了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袖,眼神閃躲,“多是不成,用了藥也難成,正四處找尋世外高人,想求海外仙方?!?/br> “好……好得很?!睕]能忍住笑,她想得極快,想法當(dāng)即已成輪廓,“以你的身份,陸寅少不得在你身邊安排個專司監(jiān)視的老婆子,等二爺出征……不成,等不得他出征,就在三日后,申時三刻,蘅蕪苑外有丫頭哭鬧,你帶著你那婆子仔細(xì)聽聽,過后未避嫌,我再不會找人聯(lián)系你,你也當(dāng)警言慎行,勿入陷阱?!?/br> 原本話到此處,宴席就該散場。但程了了未能審時度勢,反而開口問:“夫人如今過得好么?” 云意稍有吃驚,沒想到還能有這么一出,她覺著好笑,又好奇程了了是何意,因此饒有興味地接下去,“自然是好。” 程了了略感落寞,低聲道:“二爺對夫人,素來是與旁人不同。” “我不與旁人比,也不知‘素來’是從何時來,他遇上我那一日起,才是我認(rèn)知的陸晉,從前是誰,與我何干?”她說得又慢又輕,字字句句都令對方不能言語,震懾當(dāng)場。 程了了風(fēng)塵年月縱橫多年,形形□□男男女女都見過,但從沒能聽見如此言語。仿佛在顧云意心中,陸晉因遇上她才是陸晉,否則是誰?蠅營狗茍落魄庸人?是她自視過高還是從沒瞧得起任何人。 但這是程了了會錯意,云意原意不過是說前塵往事自己懶得計(jì)較,卻讓程了了心中埋下一粒籽,從此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向天頂。 夜深了,云意精神不濟(jì),靠在榻上歪歪斜斜昏昏欲睡。陸晉深夜前來,推開門與程了了有短暫對視,彼此都沒來得及分辨心緒,他已轉(zhuǎn)過身去抱榻上睡得沒姿態(tài)可言的云意。 再離開,仍舊是錯身而過。 沒緣分,沒機(jī)會,就是如此。 夜色朦朧,可惜無人賞。 程了了行在孤獨(dú)小路上,發(fā)覺風(fēng)一陣比一陣?yán)?,凌冽得讓人想要落淚。 ☆、第101章 待產(chǎn) 一百零一章待產(chǎn) 云意實(shí)際上出門便醒了,只不過窩在陸晉懷里,悄悄睜開一只眼觀察他臉色,沒等細(xì)看就已露餡兒,誰讓他軍人出身敏銳異常,但凡風(fēng)吹草動一一曝于眼底。他面容沉靜,雙目視于正前,“醒了?” 云意不好再裝,硬著頭皮睜開眼,心中生出少許被戳破詭計(jì)的尷尬,支吾說:“剛醒,二爺懷里舒服,光想著多享受一會兒呢?!?/br> 陸晉哼哼一聲,攢著氣,沒說話。 云意心照不宣,換個角色來哄他,“出征在即,一走就是小半年,二爺就沒舍不得我呀?”不等他回答,她自己個已經(jīng)接下去,“我卻是舍不得二爺?shù)模拖胫斈芏啾乙换?,哪怕就是在院子里溜溜也好?!?/br> 陸晉淡淡瞥她一眼,強(qiáng)壓笑意,“可別,你一嘴甜準(zhǔn)沒好事兒,我還得留點(diǎn)兒精神去打仗?!?/br> “得啦,二爺這就厭煩我了?!彼龖械脹]法兒形容,不管不顧往后一仰,嚇得他險些沒摟住,讓她一屁股摔路上。 “就兩圈兒——”不許再討價還價,省得他再心軟,不但沒精力計(jì)較先前那股無名火,更不知不覺就讓她三句話帶跑五千里,沒能力回頭。 只能嘆息,“你怎么就那么賊呢?” “因?yàn)橛卸攲欀铩痹埔獾故鞘钟凶灾鳎瑢τ谒麑Τ塘肆说膹?fù)雜情緒,她沒興趣挑明,她只看當(dāng)下。 陸晉抱著一大一小兩個寶貝,大晚上隨她要求滿院子遛彎兒,等她在夜風(fēng)里酣睡入夢,才將她帶回床上。 紅玉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后頭,讓陸晉一個眼神看得腳底發(fā)軟,但最終也沒等來嚴(yán)刑拷問,陸晉似乎對此已無興趣,隨她們可著勁地折騰。 次日,陸晉是被云意搜腸刮肚的嘔吐聲驚醒。 她弓著背,雪白褻衣貼著瘦削的背,透出一段瘦得突兀且嶙峋的脊骨,誰看了都要心疼心酸。他睡眼惺忪,厚實(shí)的掌心來回輕撫她后背,剛醒來嗓子還沒清,渾濁得帶著nongnong睡意,“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