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她頭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一個如此膽小的人。她不敢去戳破那層窗戶紙,不僅是因?yàn)樗约憾疾幻靼?,她也害怕顧浚不曾明白?/br> 到底是一廂情愿,還是難得糊涂。人世間的事,總是千頭萬緒,難解難分。縱使踏上仙途,超脫輪回,在這情之一字上,亦為凡塵。 # 臨淵派的大殿之中,一片縞素。 新任掌門董映萱跪在堂前,她的身后,是兩排面色哀戚的弟子。這十三人,就是臨淵派如今全部的門人。 出去見長清真人之前,鄭弘已預(yù)感到事有不諧。他暗中通知二弟子夏明瑜帶著所有弟子從后山逃走,沈文博因?yàn)橐呀?jīng)在觀瀾派諸人面前露了面,只能陪著他同歸于盡。 夏明瑜將眾人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后,又孤身一人返回,這才知道師父已經(jīng)不在了。自他之后,臨淵派的弟子竟都悉數(shù)回轉(zhuǎn),沒有一個舍下門派逃之夭夭。 董映萱已經(jīng)收了淚,只是雙眼紅腫:“門中的所有弟子,都是師父和師兄收養(yǎng)的孤兒。這里,是我們的家啊……” 雖然家里既清苦又寂寞,但離了這里,再好的富貴榮華,也不是他們想要的。 葉舒拍拍她的手背:“逝者已矣,你還要向前看?!?/br> “我明白的,葉掌門?!倍齿纥c(diǎn)點(diǎn)頭,“師兄把臨淵派交給我了,我不會讓他失望。” “論理,你該叫我一聲師叔才是?!比~舒將視線投向殿外蒼茫的夜色,“觀瀾派欺人太甚,我必不會放過他們。那幾個弟子,你打算如何處置?” 董映萱目中閃過幾絲猶豫,最終還是冷聲道:“都?xì)⒘??!?/br> “那佘翔呢?” 董映萱對他的恨意更甚于觀瀾派諸人:“師兄從未有一絲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卻恩將仇報。” 佘翔辯解說,自己并不知道觀瀾派的目的,只是聽他們說與臨淵派有舊,因此引著那幾人來蘆原山。但長風(fēng)真人從未掩飾過自己的殺意,這不過是佘翔為了活命找的借口罷了。 若說董映萱心中,曾經(jīng)尚存一絲不忍的話,如今見這滿堂悲戚,也盡皆消散。 “師叔?!彼嵵氐爻~舒稽首,“我臨淵派諸事,皆交于師叔之手。但有所愿,莫敢不從?!?/br> “你無需如此鄭重,這本是我分內(nèi)之事?!比~舒溫言道,“我仿佛聽說,門中原本的洞府并不在蘆原山?” 這又是臨淵派諸人的一樁恨事,臨淵派乃是瀟真派的一位道君所建,當(dāng)初選定的洞府乃是宣吳洲首屈一指的福地,在這種靈氣稀薄的地方都十分適宜修煉。 臨淵派在那里傳承萬年,雖說因?yàn)樾麉侵尴忍鞐l件所限,并未特別壯大,但也頗為興盛。 自從幾百年前玄真教建立后,宣吳洲格局又是一變。臨淵派一直隱世不出,本以為這變動的風(fēng)浪也掀不到自家身上來。誰知玄真教卻看中了臨淵派的洞府,并將其謀奪了過來。 董映萱道:“那是師祖掌管門派時發(fā)生的事,之后整個門派只能被迫遷到蘆原山?!?/br> 據(jù)董映萱說,其實(shí)那處洞府的靈氣一直在漸漸流失,早就不如臨淵派開山時那般靈機(jī)充沛。 玄真教占據(jù)了那里之后,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他們認(rèn)為是臨淵派心中不忿,因而做下了手腳。幾次三番來找臨淵派的麻煩,臨淵派也是有苦說不出。 更過分的是,玄真教為了為難臨淵派,甚至暗中阻撓臨淵派收徒。若有修士與臨淵派來往,也會受到牽累。這幾十年來,臨淵派日漸凋敝,門中早已有多年不曾拜入新弟子,修煉也愈發(fā)艱難。 若不是終于等到了葉舒,就算沒有觀瀾派這一劫,在玄真教的催逼之下,臨淵派再傳一代,也會道統(tǒng)斷絕。 葉舒原本就和玄真教不對付,此時聽了董映萱的述說,更是怒不可遏。她心中已打定主意,玄真教不是號稱道徒遍布宣吳嗎?那我就把他們通通搶過來! 她又溫聲安慰了董映萱幾句,轉(zhuǎn)頭去尋顧浚:“小浚,為師打算從九易洲找?guī)讉€幫手過來?!?/br> 顧浚心領(lǐng)神會:“師父打算對玄真教動手了?” 葉舒義正辭嚴(yán)道:“此地魔焰昭彰,為師身為道門正修,怎能容許此等聳人聽聞之事。必要召集同道,斬妖除魔才對。不過嘛……”她話鋒一轉(zhuǎn),“未免打草驚蛇,還得徐徐圖之,就先讓小衍他們幾個過來。待到宣吳洲局勢初定,再與諸同道共謀大計?!?/br> 這番大義凜然的話放出來,若是日后有人指責(zé)葉舒在宣吳洲肆意行事,她就用這個理由來堵他們的嘴。 宣吳洲與九易洲之間隔著荒海,音信難通。葉舒來這里之前,特意從系統(tǒng)那兌換了兩張符篆,可以無視距離與人傳訊。她點(diǎn)燃符篆,和虞懷季商討了一番后,才慢悠悠地踱步出屋。 這一夜過后,天際已微微露出了魚肚白。臨淵派依舊悲聲連連,但有朝暉從云間跳耀而出,給這頹敗的屋垣墻舍上,抹了些許蓬勃而出的生氣。 “小浚。”葉舒一眼就望見那個沐浴在初陽中的身影,“為師要去做一份十分有前途的職業(yè),你有沒有興趣?” 顧浚微微別過頭,他逆著朝陽,那雙烏黑的瞳仁之中,仿佛有融金屑玉沉淀其中,他唇角微勾:“固所愿也,不知是何業(yè)?” 葉舒微微一笑:“神棍?!?/br> ☆、128|4.30城|家 一倆普普通通的黑漆馬車,慢悠悠地在大路上行駛著。拉車的是一匹老馬,不僅腿腳有些不利索,還時不時停下來,啃一啃路邊的野草。 趕車的那人也不催促,右手把玩著一支馬鞭,雙眼微闔,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模樣。 如此平常的一對組合,壓根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出乎意料的是,馬車所過之處,無不跟隨著一群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百姓。 原因很簡單——那馬車上掛著兩面小幡,左邊一面,上書“鐵口神斷”,右邊一面,上書“玄真必滅”。 在宣吳洲,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玄真教。 對修士來說,那是他們擠破腦袋也想要拜入其門下的頂級大宗。只有去到那里,才能在道業(yè)不靖的宣吳洲獲得成道的希望。 對權(quán)貴來說,那是能幫他們斬妖除魔,避免國家不被妖魔所趁的勢力。雖然盛氣凌人,還貪得無厭,但被剝削的又不是自己,貪就貪吧。 對平民百姓來說,玄真教則是無所不能的仙教。他們供奉玄真大帝,向那個連他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職司的神明祈求。升官、發(fā)財、治愈病痛……甚至還有求子的。甭管這玄真大帝到底有沒有那么玄妙,既然大家都拜,拜一拜也不會吃虧嘛。 比起隱世不出的沉水宮和浮云宗,玄真教之于宣吳洲,就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 如今,卻有人大喇喇地掛出旗幟,宣稱玄真必滅,怎能不讓人驚詫莫名。 是以,隨著這輛馬車由西至東,消息也像長了翅膀的飛鳥一般傳了出去。 “你說,是不是有門派盯上玄真教了?”望著那輛轆轤前行的馬車,一個灰袍修士問道。 “得了吧,我看又是車中之人在嘩眾取寵。他如此行事,不就是想引起玄真教注意?這可是拜入玄真教的好機(jī)會。” “我覺得不可能?!被遗坌奘康?,“這不是明晃晃打玄真教的臉嗎,想以奇引人,也不該是這種法子?!?/br> “不管怎么樣,那車中人也只是個笑話,什么鐵口神斷?!彼耐閾u頭晃腦,“你看著吧,玄真教馬上就會來人,咱們可有好戲看了?!?/br> 他話音未落,就見天邊飛來幾個氣勢洶洶的道人。當(dāng)先那人華服錦衣,手持一柄白玉拂塵,面容清癯。 “青龍觀觀主!”有眼尖的修士認(rèn)了出來。 青龍觀是玄真教在這方地界里最大的道觀,觀主陶經(jīng)是一位積年的金丹修士,已有結(jié)嬰之兆。 “竟然是他……”灰袍修士不由搖了搖頭,他與這一眾看熱鬧的修士一樣,都是無門無派的散修。玄真教作威作福,他心中是極看不慣的。對那車中人的行為,也不由暗暗稱許。只是陶經(jīng)一來,車中人恐怕兇多吉少。 周圍的一眾百姓早已在天際遁光閃現(xiàn)時就跪伏在了地上,修士們則隱匿在暗處,寬闊的路面上,只有那輛馬車依舊平穩(wěn)地行駛著。在四周靜到讓人不安的空氣里,唯有車輪碾過石子的嘎吱聲。 趕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身黑衣,神色冰冷。陶經(jīng)凌空而立,阻在馬車前方,他還未開口說話,就見那青年淡聲道:“家?guī)煼愿烙谖?,若有玄真教門人前來,當(dāng)卜一卦?!?/br> “他竟然還有心思卜卦?”有修士喃喃低語,“不想著馬上逃跑,難道真的不要命了?” 陶經(jīng)冷哼一聲:“哪里來的狂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br> 青年卻好似沒有看到他一樣,而是將身體側(cè)了側(cè),似乎在傾聽車中人的低語。過了片刻,他微一頷首,繼續(xù)用冰冷又平靜的聲調(diào)道:“陶經(jīng),玄真教青龍觀觀主,卒于今日辰時三刻。” 那青年又從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的沙漏,放在了陶經(jīng)面前。沙漏上的刻度,正好停在辰時三刻上。 “找死!”陶經(jīng)勃然大怒。 在場眾修士只覺眼前一花,一道如星辰般璀璨耀目的光華在半空中劃過?;遗坌奘勘荒枪饷⑺?,忍不住閉上眼睛。 待到他睜開雙目時,本以為自己會看到支離破碎的馬車。誰知那輛車依舊安靜地停在原處,馬車前空空蕩蕩,方才還盛氣凌人的玄真教諸人,已消失得一干二凈。只有地上的片片碎屑,昭示著那幾人的存在。 “竟然……竟然真的死了……”灰袍修士難以置信地呢喃著。 四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沉默了。黑衣青年一甩馬鞭,嘎吱嘎吱的細(xì)碎聲響中,馬車又一次啟程了。那面寫著“玄真必滅”的小幡上,似乎有血色隱隱透出。 眾人懷著難以名狀的心情,繼續(xù)跟在馬車身后。過了約莫一刻鐘,又有一列人馬疾馳而至。十幾道遁光還未近前,眾人就感到了那股凌厲的熱意。 “是浦鶴觀的呂觀主!” 灰袍修士心頭一沉,呂斌的修為略遜于陶經(jīng),但他麾下好手眾多。此時一氣來了十幾道遁光,顯然,呂斌把他的手下都帶來了。 黑衣青年連眉毛絲都沒有動一下,他照舊聽了聽車中人的低語,冷聲道:“玄真教浦鶴觀十三門人,卒于今日辰時四刻。” 說完這句話后,他并沒有動手。而是安靜地坐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十幾道遁光越來越近。 “他,他怎么了?”一旁有修士驚詫地瞪大眼睛,“莫非是嚇傻了?” “他在等?!?/br> “等什么?” 灰袍修士緊緊地握住雙拳:“在等辰時四刻……到了辰時四刻,他才會動手!” 沙漏中,晶瑩的細(xì)沙緩緩流淌著。一點(diǎn),兩點(diǎn),三點(diǎn)……終于,辰時四刻到了,而浦鶴觀諸人的遁光也飛至黑衣青年眼前! 似乎有星河在天地間轟然流淌,幾可震動乾宇的金鐵嗡鳴聲中,眾人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道劍光與諸般神通一一撞擊,又將其盡數(shù)斬碎。 熾烈的熱浪鋪天蓋地,四濺的星火中,黑衣青年凝定如石像?;鹕噤伨淼剿矍?,卻都被無形的力量給隔絕開來。有一點(diǎn)火花落在了他的眼睫之上,他微一斂動,便化作一截殘鐵,錚然落地。 過了好一會兒,眾修士才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 火光散盡,黑漆馬車?yán)^續(xù)前行。而浦鶴觀那十三人,已是連碎屑都看不到了。 第三批人馬,第四批人馬……玄真教的修士不斷趕來,車中人的卦語總是無比精準(zhǔn)。因?yàn)槊慨?dāng)他們殺至那輛馬車前,就是死期已定。 到的申時初刻,又是一隊修士匆匆而至。領(lǐng)頭的汪道人卻不是道觀中人,而是來自玄陽道宮。 其實(shí)汪道人是極不愿意趕來的,那些看熱鬧的人不知道,但玄真教卻心知肚明。馬車上的兩人,正是當(dāng)初一天內(nèi)連滅南秦十觀的那兩個兇徒。連元嬰真人都不是其對手,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有勝過的希望。 但玄真教不能不有所動作,明晃晃地打著“玄真必滅”的招牌,若教中毫無應(yīng)對之策,豈不是任人將自己的臉皮丟在地上踩?所以,就算是用人命來填,也要將這兩人阻住。 汪道人拜入玄真教不過半月,入的門中,方才知其種種惡事。有心脫教而出,但玄真教入門不易,破門更是艱巨,只能暗自忍耐。此時竭力壓抑著恐懼之情,沉聲道:“你倒是說說,貧道幾時死?!” 黑衣青年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出的卦語卻和之前不同:“玄真教,玄陽道宮元嬰長老息平,卒于今日申時初刻?!?/br> “什,什么?!”汪道人大驚失色,“一派胡言!息真人遠(yuǎn)在玄陽城,你怎么可能殺的了他!” 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認(rèn)為這青年殺不了息真人,乃是因?yàn)樗麄兿喔舭倮镏h(yuǎn),而非青年力不能敵。 那青年并不言語,汪道人有心想催問他,但又懼怕不已。直到又一道遁光飛來,遁光上的弟子連滾帶爬地跪在汪道人面前:“師父,不好了!息真人被殺了!” 汪道人大駭之下,連退三步:“怎么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原來玄陽城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長有百丈的妖物。那妖物背生雙翼,爪似利勾,身批如鱗金鎧,長尾擺動間,幾乎將玄陽城內(nèi)的屋頂悉數(shù)掀翻。 那妖物徑直飛到道宮之上,一口就將迎出來的息真人吞進(jìn)了腹中。 “原來……原來如此……”汪道人失魂落魄地望向那個黑衣青年。 他俊美的面容上,只有凝定不變的冰冷。仿佛玄真教無法改變的未來,透著末日的頹敗。 “家?guī)熡醒?,只卜玄真教門人?!鼻嗄旰鋈婚_口了,在汪道人又驚又喜的目光中,他漫聲道,“若不在此門之中,當(dāng)不受卜辭所束,汪真,你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