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jié)
上官柏將鎮(zhèn)紙壓在那圖上,對明玥頷首:“你且問來?!?/br> “謝大人”,明玥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過身直視著孟東來,微微揚聲:“敢問孟公子記性如何?” 孟東來抬眼看了看明玥,“自認(rèn)尚可?!?/br> 明玥點頭:“既然記性不錯,倘使那日孟公子當(dāng)真去了后山溫泉池,又在其附近等了許久,應(yīng)對周圍景致記得清楚?!?/br> 孟東來臉色一沉:“夫人這話是何意思?疑孟某說謊不成?!” “自然?!泵鳙h略抬起下巴,語氣中夾著不屑,“依家姐所言,并不曾讓巧格兒帶孟公子到溫泉之所,相對于孟公子方才的一番話,我當(dāng)然更信我jiejie。” 孟東來冷哼一聲,心中知曉明玥有“激將”之嫌,卻仍忍不住忿忿抬手,“夫人請問便是!” 明玥絲毫不客氣,柳眉倒豎,全是咄咄逼人之勢,口中問:“孟公子可知溫泉石門敞向哪邊?” 孟東來看都不看她,“西面。” 明玥挑眉,續(xù)問:“門前鋪有鵝卵石,圈了兩片花圃,你是否記得種了什么花?” 孟東來扯了下嘴角:“裴夫人此言差矣,溫泉池外皆是青石路,內(nèi)里方是鵝卵石。附近倒確有兩片花圃,一片值了喜濕潤的玉簪花,另一片卻是耐寒的萱草。雖值臘月,但溫泉附近暖濕,尚有幾株爭艷,煞是惹眼。” “孟公子既稱一聲裴夫人,我卻要問問,依你方才所言,是帶了洛陽裴家一位舊友的書信前來長安,那么你為何不先到敝門探訪,又或者徑直往滕王府拜見,而是來了這魯國公府?” “哼”,孟東來似是早料到她必有此一問,因憤然答道:“裴夫人怎知孟某未曾到貴府遞過拜帖?這其中的曲折……當(dāng)真不提也罷!到底是裴家族內(nèi)之事,孟某也不好讓洛陽故友作難。之后本是打算直接將薦書呈到滕王府,不料大病了一場,待身子好些前去,王爺卻又不在京中,只得暫且耽擱下來。 前幾日到魯國公府也不過是應(yīng)朋友之邀,崔少夫人拾了書信,差人還了孟某便是,緣何要私看? 現(xiàn)下裴夫人問起,你二人既姊妹情深,別是起先有意為之,早知內(nèi)情才好!” 孟東來此話說的半遮半露,然而堂上堂下無一白丁,俱是聽出了他這話外之音,——其一,京中裴家與洛陽兩房恐有些齟齬,白白折騰了孟東來;其二,嘲諷明玥興許早知鄭明珠的心思,沒準(zhǔn)兒此事她也參與其中,暗里推波助瀾地給鄭明珠“拉皮條”! 真真好一張利口! 明玥一個激靈,頓時眉尖深蹙,現(xiàn)出了氣急之色。 孟東來看在眼里,眉梢上揚,“裴夫人可還有甚么要問孟某的?” 明玥咬咬唇,底氣已不如方才那般十足,府尹上官柏在公案后沒說話,——他正細(xì)看呈上來的圖,依圖上看,孟東來剛剛所答一樣不差。 崔夫人因瞧見了魯國公,底氣更是十足,當(dāng)先沖著明玥呸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沔⒚脙蓚€串通一氣,可憐我兒竟被蒙在鼓里這般久,老天爺喲!” 明玥并不看她,只道:“太子殿下與府尹大人俱在,崔夫人何需向老天爺抱屈?!?/br> 太子抬頭看了她一眼,明玥卻已側(cè)過身,有些急躁地又問孟東來:“孟公子莫要污人清白,敢問我jiejie當(dāng)日作何打扮?衣裳顏色、所佩釵飾你是否知曉?” “當(dāng)然知曉!”孟東來道:“那日崔鄭氏著一件緋色凌云紋廣袖外裳,襦裙繡的是石榴花開。發(fā)間戴著鬧蛾金釵,在水中拉住我時,腕子上扣了一對金手釧。” 聽到“在水中”一句時,堂外響起幾聲低笑。明玥不做理會,腳下緩緩踱步,口中卻是絲毫不停:“你既非是自愿,又說我jiejie暗里用了手段,你在溫泉池可曾正言勸阻?” “固然!孟某曾正色言說,幾欲離開,可惜那藥力太強,不久便被迷了神智,不知身在何處!” “那自你入水,至被藥物催情,所歷多久?” “約半盞茶的功夫?!?/br> “你落水時,池水水溫如何?水深多少?” “池水燙人肌膚,使人發(fā)汗;水深堪及孟某胸膛?!?/br> “溫泉往北約三十余丈有一座小亭,其名為何?” “那是一觀景亭,題曰落雪?!?/br> “池水邊鵝卵石鋪有福圖,是何圖案?” “蘭桂齊芳、鐘靈寶瓶、和流云百福?!?/br> “落雪亭再往北二十丈小徑兩側(cè)有何綠植?” “小葉冬青。” “北園內(nèi)有紅梅與白梅,孰多?” “紅梅多于白梅,且開得正盛?!?/br> “巧格兒領(lǐng)著你,自北園出來,說了些甚么話?你們可有經(jīng)過一座石橋?兩岸是什么樹?走至石橋處用了多久?” “那位姑娘路上不曾多言,哼,倒確實經(jīng)過一座石橋,石橋下有明渠,兩岸植了垂柳。從北園出來走了近一刻鐘。裴夫人可還要問問這垂柳有多少棵?” 明玥緊皺眉頭,神色越發(fā)僵硬。她這輪問話一氣呵成,幾乎沒有給孟東來半點兒停頓思索的機(jī)會,但孟東來應(yīng)答流暢自如,毫無磕巴慌亂,很有些打明玥的臉。 明玥咬牙,強自撐著臉面,加重語氣不服輸?shù)赜謫枺骸耙烂瞎臃讲潘f,溫泉池外鋪了青石,你既走過,又在附近等了半晌,那可記得這延出多遠(yuǎn)?共鋪有青石……多少塊兒?” 這話問完,明玥眼梢立即便揚了起來,帶了幾分挑釁地盯著孟東來。 ——這一問,頗有故意為難的意思。 崔煜隱隱覺得不妙,垂眸將明玥的話從頭捋了一遍,心頭一突,意識到不對,一個眼風(fēng)便甩過來,然而明玥方才邊問話邊緩緩踱步,不知合適已站在了孟東來與崔家人中間,側(cè)著身正好擋住了兩相視線。 而孟東來眼瞧明玥一副已cao勝券的神情,暗下嗤笑,好勝心起,緊跟著接口答道:“孟某走過,當(dāng)然記得!那青石路鋪了十丈地,直至種有夾竹桃的拐彎處方止,共有青石一百一十六塊兒?!?/br> 說罷他眼睛眨了眨,飛快地閃過一抹自得。 明玥臉色難看至極,“那你當(dāng)日趕去溫泉時約是未時二刻,日頭在何方向?” 孟東來心中正是得意,看白癡一般瞅著明玥,朗聲回:“未時二刻,日頭尚在正南。裴夫人久在后宅,這般常識還該叫裴將軍教一教才好?!?/br> 堂上奇異地靜了。 明玥長長吐出一口氣,身上所有凌厲之勢盡收,輕輕翹了下嘴角,——不枉她前面那么長的鋪墊,最后兩問總算逼出了破綻! ——只要抓到一個小小的破口,后面就容易了。 她福了個身,定定道:“大人,此人在說謊?!?/br> “長安城這幾日雖未下雪,但霧靄霾霾,五日前妾身恰好出府去了藥鋪,我夫君身有舊傷,陰寒天氣愈是酸乏,因而我尤記得清楚,那日云層厚沉,敢問孟公子當(dāng)時,是在哪里瞧見的日頭?!” 孟東來一驚,瞬時冒了冷汗,方才一番連續(xù)追問,又被明玥所激,他順口而出,不想這最尋常的一問才是圈套。 他下意識轉(zhuǎn)頭往右側(cè)看去,卻只看到擋在中間的明玥,忙辯道:“裴夫人此問實是取巧!孟某之意并非言說當(dāng)日,只說平日的未時二刻,日頭自是在正南。” 明玥似笑非笑地睇他一眼,“孟公子不必急著心虛狡辯,我所說的扯謊可不是指的這個?!?/br> “你……”孟東來一下語塞,閉緊了嘴。 明玥看了看堂上,上官柏目光如炬,卻沒有立即開口問詢。 她拿不準(zhǔn)府尹的態(tài)度,但方才的問話一直沒有被打斷就說明崔容與多半不知內(nèi)里詳情,崔家這一房的態(tài)度比較謹(jǐn)慎,一面掂量一面徑自接著說: “聽孟公子方才所答,應(yīng)確實去過溫泉池?zé)o疑。孟公子記性極好,一路有心,魯國公的花草也多奇異,你皆盡記得也是合乎情理。但是在這方才景色中,有兩處附近有岔路而一處是拐彎兒,正是最易走錯的地方,可是……孟公子顯然都記得清清楚楚?!敲矗仁沁@般,你又怎會迷在原地,不知來時路呢?!再者,你當(dāng)時丟了薦信,心中應(yīng)正是著急,在溫泉附近焦等之際,想來難安得很,又何來心思去細(xì)數(shù)那鋪地的青石有多少塊兒?可見,孟公子這謊當(dāng)真是撒得大了!” 孟東來一怔,立即回頭去想明玥方才毫無章法的問話。 堂外眾人聽得并不十分明白,一是因其中雖不乏去過崔家者,但到過后山溫泉的甚少,更沒有誰仔細(xì)去記過這些景物;二是明玥方才直是想到哪兒問到哪兒,旁人聽著只覺她是故意為難,見孟東來對答如流,都還暗暗贊了一聲,等著要瞧鄭家姊妹的笑話,哪知竟情勢急轉(zhuǎn),不禁都略顯錯愕。 然崔家人對自己府中熟悉,經(jīng)此一點已經(jīng)明白過來,不由暗罵明玥刁鉆;而上官柏有詳圖在案,在明玥問完之際,他默默剔去那些障眼的問題,將那落雪亭、小葉冬青、夾竹桃三處一勾一連,頓時清楚明玥的用意。 太子微微皺眉,抬頭看了一眼。 上官柏已抽了支令簽在手,“孟東來,公堂之上,豈容你虛言!來人,先杖十棍。” 孟東來這時倒半聲沒吭,也不敢再覷崔煜,自己經(jīng)不住激,自作聰明,只恐再多說多錯。 堂上是杖打聲和孟東來的悶哼。 十杖打完,孟東來蔫了。 崔煜瞥了一眼,先行開口道:“如此看來,此人對內(nèi)子也并非全無心思,怕是兩相情熱才對,然這等敢想?yún)s不敢認(rèn),實在懦弱了些。再有,”他說著,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打開,露出里面一只金手釧,問:“此物你可見過?” 孟東來也不反駁他前面的話,只盯著手釧看了片刻,肯定道:“見過,這正是那日崔鄭氏所戴的手釧!孟某當(dāng)時看得清楚,決計不會認(rèn)錯!” 崔煜點點頭,轉(zhuǎn)身將東西呈上去,拱手道:“大人,此物是府中下人后在清理溫泉池時拾得,那日溫泉池水有異,我自先是疑這孟東來心懷不軌,命人細(xì)查了一番,可……”他聲音顫了顫,轉(zhuǎn)過來凝著鄭明珠,“此物我曾見內(nèi)子戴過,是她的嫁妝,下人拾得后無意拉開了上面的鎖扣……” 鄭明珠唇邊咬出了血,崔煜眼神一時痛極,“大人讓人查驗時,請掩住口鼻,里面的香粉見過水,凝了少許卡在未全開的鎖扣里,香味頗淡,使人不覺,但藥性卻極厲害?!?/br> 上官柏細(xì)看了兩眼,命人拿下去查驗。 明玥卻在下面冷笑一聲,一手直指著崔煜,大聲嘲諷道:“這孟東來欺瞞公堂一事尚未說完,崔公子這般著急地想用一句“他亦有心”便想蒙哄過去?又拿了勞什子手釧來說由,難不成也是心里有鬼?” “哦?”崔煜慢條斯理地轉(zhuǎn)過來,身子微微后仰,有一下沒一下地打量明玥,聲音輕飄飄的,“崔某不大明白七meimei的話。” “那我便說與崔家哥哥明白”,明玥也頗客氣,回手指向孟東來,“此人方才所言條理分明,一字一句聽來都是情真意切,究其因由,其一,便是他的確到了溫泉池,出了那日的事,心下懊喪,再經(jīng)人拿住盤問,回頭去想,點滴之間反愈發(fā)明晰起來,因才有堂上這一番話; 然而……大人方才瞧得分明,這孟東來言語卻是有虛。 可他為何要說謊?又到底是何處虛言?是只欺瞞了些許細(xì)枝末節(jié),還是方才所言全盤不能信?他若真不曾到過溫泉池,那先前的一番話又從何而來? 這便有另外一種可能,——即是他情知今日要上堂,那一番話乃是有人提前特意讓他記過、背過的,而他為表其心,還默默記得更加細(xì)致些,要的就是以此來證明那日溫泉里的男子的確就是他!” 話音方落,鄭明珠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明玥,——她的意思是,那日池水里的人竟不是孟東來?! 怎么會?她當(dāng)日見的就是眼前這男子,落水前她神智清楚,還曾說過話,不可能連人都認(rèn)錯。 這廂崔煜的表情更是精彩,如聽了甚么萬分荒唐的事,聲調(diào)都怪異起來:“你、你是說,那日與你jiejie……幽會的,除了這孟東來,還另有第二人?!” ——他一句話,直接又給鄭明珠的“yin|亂”之名更加一層。 鄭佑誠在旁側(cè)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個哆嗦,還沒等與小女兒的目光對上,已聽她又清清楚楚吐出一句話:“正是。只不過,此人要會的可不是家姐,而是你,崔煜。” ☆、第191章 有那么數(shù)息的功夫,堂上鴉雀無聲。 片刻鄭澤瑞先重重冷哼了一記,他沒有插嘴多言,但當(dāng)著太子的面,也毫不掩飾臉上的憤慨和不屑。 魯國公和崔夫人的臉色都難看之極,崔煜卻在一怔之后失笑出聲,輕描淡寫地一搖頭:“這話從何而來?簡直荒唐?!?/br> 明玥側(cè)目,“荒不荒唐,等會子見了人便有分曉?!?/br> 聞得她語氣甚篤,崔煜擰眉,不由往堂外掃了一眼,——伍澤昭袖著雙手仍立在原處,裴云錚卻已不見蹤影。 府尹在上頭聽了半晌,暗忖這里恐還有些彎繞,卻不逼著審明,只在這無人言語時方提聲問:“裴鄭氏,你所說的又是何人?” “回大人的話,是另一男子??汕梢彩切彰?,大名孟瑛,聽聞居于城郊十里坊。大人若將此人提來對質(zhì),”明玥說到這略頓了一下,“當(dāng)日這事必就能說清楚了?!?/br> 崔煜神情微沉,暗覷太子。 上官柏稍一思量,命人去尋那孟瑛。 彼時已是午時初,太子妃輕聲問太子是否要用些吃食,太子深看了崔煜一眼,便點頭說先入內(nèi)堂墊些點心。 因要等著提孟瑛來,又趕到了中午,堂上也暫歇一個時辰,崔鄭兩家都候在二堂不能離開,略休息后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