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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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洛揚反手握了握母親的手,側(cè)目一笑,讓母親放心。 順昌伯則是眼色深沉地道:“洛揚,去年相見時,我與你說過的話,你還沒忘吧?” “自然沒忘,我記得清清楚楚?!闭侣鍝P語氣平靜,“除了將我斷掌的事昭告天下,還加了一條污蔑我借尸還魂。隨便你怎樣。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我都無所謂。只是有一點,你要記住,我與章府再無關系,沒誰要認你,并且正相反,我以你為恥?!?/br> 姜氏聽了這些,才知道順昌伯竟從去年就有過這般歹毒的心思,不由滿心怒火,看著順昌伯,目光如刀,“洛揚只是我的女兒,你們?nèi)蘸笊賮頂_她清凈!” 章蘭婷張口欲言,卻被順昌伯以眼神阻止。他語調(diào)緩慢:“你們別意氣用事,畢竟方方面面都有牽扯。將來洛揚若是嫁給當朝少傅,他不見得愿意要一個背離家門的夫人;將來若是婚事不成,你們便只是平頭百姓,章府想要為難你們,不難吧?三思而后行吧,促成皆大歡喜的局面不是很好?”說著話,他看向姜氏,“明日我們再來,你們好生商量?!敝蠼o章蘭婷遞個眼神,父女兩個快步離開。 姜氏與章洛揚回到內(nèi)宅,到底是有些不放心,問道:“這些事,可曾與仲堯說過?” “說過的,您放心吧?!闭侣鍝P微笑,“由著他們?nèi)プ龃呵锎髩艟褪橇?。三爺?shù)囊馑际?,只以門風不正、霸占原配產(chǎn)業(yè)的罪名發(fā)落順昌伯的話,也只能是罷黜他的官職,讓他閉門思過。若是用這個罪名給他定了重罪,官員們少不得相互揭底,用這種事情做文章相互踩踏——哪一個大宅門里沒點兒見不得人的是非?三爺總不好帶頭助長這種風氣,使得朝堂烏煙瘴氣。他另有法子懲戒順昌伯,我們靜觀其變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br> 說話間,沈云蕎快步走進來,“順昌伯和章蘭婷來過?你們怎么也不告訴我呢?我迫不及待想教訓教訓章蘭婷呢?!?/br> 母女兩個都笑起來,姜氏道:“你那會兒還在午睡,就沒讓人驚動你。” “下次可一定要告訴我啊?!鄙蛟剖w坐到姜氏身邊,摟著她撒嬌。 姜氏笑著應下,“好?!?/br> 章洛揚也笑道:“別惱火,明日他們還會來?!?/br> ** 順昌伯與章蘭婷一同回了章府。 進到二門,便聽說大夫人回來了。父女兩個連忙快步趕往正房。 大夫人已經(jīng)洗漱過,照著以前的樣子打扮起來。她面色也不大好,比之往昔,膚色暗淡許多。但與夫君、兒女不同的是,她沒變得消瘦,反倒有些虛胖。因著人變得臃腫,舊時衣物穿在身上緊繃繃的。 順昌伯和章蘭婷進門時,正聽得她在吩咐丫鬟:“趕緊知會針線房,叫她們給我趕做幾套合身的衣服?!?/br> 丫鬟卻是怯懦地道:“會做的,只是不知道要多久——眼下還是二夫人打理著諸事?!?/br> “可是我已經(jīng)回來了?!?/br> “可是……”丫鬟委婉嗆聲,“長房已無錢財,公中現(xiàn)在花的都是二房的銀錢?!?/br> 大夫人并沒發(fā)火,只是黯然嘆息一聲,“你下去吧,跟針線房好好兒說說,來日我會單給她們銀子?!?/br> “是?!毖诀哌@才爽快應聲而去。 章蘭婷快步走過去,“娘……” 母女兩個相見,自是好一番哭訴各自經(jīng)歷的苦楚。 順昌伯在一旁落座,冷眼看著她們。 適才見過那樣一對樣貌足以傾城的母女,眼前這母女兩個對比之下,當真是黯然失色。 怎么看,都是樣貌過于平庸,透著一股子寒酸、小家子氣。 其實不應該的。大夫人出自官宦門第,女兒也是順昌伯府養(yǎng)尊處優(yōu)十幾年的二小姐,氣質(zhì)、儀態(tài)怎么反倒比不得姜氏和洛揚呢? 真的,不止是樣貌天差地別。 以往沒有機會這樣放在一起比較,以往的洛揚衣飾顯得粗糙,見了他總是有些畏懼的樣子。時至今日,卻出落成了最奪目的花,悠然綻放,甚至要比姜氏當年還要悅目。 可守在他身邊的這對母女呢? 中人之姿,眼下潦倒,更顯得低人一等。 可就是身邊的這幾個人,得了他這十多年的眷顧,百般的照拂,百般的縱容…… 興許,自己這樣的人,也只配得起大夫人這種人吧? ——而這念頭叫他陡然生怒。不,不是這樣的——他反復告訴自己,是姜氏橫豎看不上自己了,對自己滿心鄙棄決意要走,而齊氏一直不離不棄,常年柔情小意地對待他,理應得到他的回報。 是的,就是這樣。當年姜氏若非遇到難處,怎么肯反過頭來求他?那時她的懇求若得到應允,她不見得能說到做到。 那段緣,不是只有他一人錯。 他兀自出神的時候,章蘭婷已將近來至今日的事告知大夫人。 大夫人不免嗔道:“你們又何苦一見面就放下狠話呢?將她們?nèi)菒懒耍沿敭a(chǎn)拱手他人的事情興許都做得出。” “娘——”章蘭婷嘟著嘴道,“您是沒見到她們那個囂張的樣子。還沒嫁給俞少傅呢,就把自己當成矜貴的人物了,真是可笑!” “不管怎樣,不要急切行事?!贝蠓蛉硕诘溃懊魅赵偃?,可千萬要好言好語的。姜氏那個人,我還算是了解,吃軟不吃硬?!?/br> 章蘭婷思忖片刻,不情不愿地點頭,又道,“但是,把話提前放下還是最妥當?shù)?。難道章洛揚還真敢讓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斷掌的事?我可不信!再說了,俞少傅未必就真的不介意她斷掌這件事……” “他不介意。”回過神來的順昌伯冷聲打斷了她的話,“你要是想讓人去知會俞少傅這件事,還是趁早打消這念頭的好?!辈皇撬峒皵嗾频氖?,他未必被囚禁這么久。 章蘭婷看著父親臉色陰沉,不敢吭聲了。 大夫人打圓場,“不介意這件事,卻一定介意被傳揚的滿城風雨,蘭婷這主意的確不錯。我們好生商量一番……” “你們商量便是,有了準主意,叫人去知會我一聲?!表槻鹕?,語聲分外冷淡,“我去外院。” 章蘭婷訝然。闊別這么久,父親對母親一句噓寒問暖的話也無,竟還是這個態(tài)度……她看了看母親,所思所想自是不敢道出。 大夫人卻是嘲諷地笑,“看到那個女人了,他哪里還會記得我是誰?!?/br> “不是那樣?!闭绿m婷做和事老,“爹爹是被那兩個人氣得不輕,這會兒還生氣呢。” 大夫人不置可否,“還是說正經(jīng)事吧。手里一點兒錢財都沒有總是不行,真要想想法子了?!?/br> “的確是?!?/br> 兩個人說了一陣子話,章蘭婷看看天色,不敢再逗留,道辭回了武安侯府。 武安侯夫人聽說她回來,當即命人將她喚到面前,問道:“怎樣?” 章蘭婷不敢實話實說,粉飾太平:“今日見到我大姐了,眼下她住在什剎海,說了一陣子話。我父母正想著選個好日子接她回府呢?!?/br> 武安侯夫人神色一緩,“那就好。” 章蘭婷心頭一動,道:“日后章府不似以往,定是喜事連連。您要是有閑情的話,不妨請親朋過來,提一兩句我大姐的事。別人心里有數(shù),日后對我們宋府也不會敬而遠之了?!?/br> 武安侯夫人思忖片刻,似笑非笑的,“這件事你和你二嬸張羅吧,我是懶得再做這種場面功夫了。”事情到底還沒個著落,她才不會先一步忙這忙那。但是兒媳婦和妯娌都是心意篤定,既然如此,就讓她們?nèi)ヤ伮罚鲁闪?,說起來是她面上有光,事不成,她完全可以把過錯推到她們頭上。 章蘭婷也猜得出婆婆這心思,無奈,卻還要顯得歡歡喜喜的,“那我這就去找二嬸說說此事,天色還不晚,來得及擬好菜單和賓客單子,明日一早就能把帖子送到各家?!?/br> “好啊?!?/br> 章蘭婷道辭之前,又說了說明日上午還要去見章洛揚的事,武安侯夫人爽快應允。章蘭婷心里輕松了不少。章洛揚認不認她無所謂,她認那個大姐就行,先一步造勢,到時倒要看她如何與章家撇清關系。 得了好處,就想把章家拋到九霄云外,怎么可能呢? ** 宮中,養(yǎng)心殿。 皇帝來來回回地踱步,顯得很是焦急。 昨日,聽得俞仲堯兄妹回到京城,他想當即設宴接風洗塵的,太后卻說,這一路鞍馬勞頓,兄妹兩個必然很是疲憊,你還是讓他們好生歇息才是。 皇帝想想也是,只好按捺下心緒,命太監(jiān)去俞府傳旨,明日下午再來宮中面圣——上午他沒空,要上大早朝,因著孟滟堂回來的緣故,沒有大半天,他是不能退朝的。 幸好高進到了宮里,他才得以詳細詢問諸事。除了俞南煙的近況、俞仲堯的傷病,他最好奇的是章洛揚,眼巴巴地問高進:“來日俞少傅的夫人,改日朕和太后能不能見見她?總要請?zhí)蠖趲拙涞?,讓她成婚之后,勸著俞少傅少飲酒,注意調(diào)理身體?!?/br> 高進啼笑皆非的,含糊地應了一聲。 這會兒,太監(jiān)通稟,俞仲堯和俞南煙已到宮中,俞南煙先一步被太后喚去了宮里,俞仲堯則正往養(yǎng)心殿而來。 皇帝喜上眉梢,快步迎到殿外,看到俞仲堯的身影,揚聲道:“少傅!你總算是回來了!” 俞仲堯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剛要行禮,皇帝已攜了他的手臂,“快到殿內(nèi)說話,特地給你備了好茶好酒?!彪S后拉著他進到殿中。 俞仲堯發(fā)現(xiàn),皇帝又長高了一些,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沉穩(wěn)內(nèi)斂許多——但也只是不說話的時候如此。 皇帝徑自拉著俞仲堯的手到了龍書案下手的桌案前,“快坐快坐?!敝笥H自斟酒,“你可不能喝烈酒了,我特地選了這種甘醇爽口的美酒,將就著喝?!闭f完又快步去龍書案上捧過來一堆奏折,“這是我那好二哥這段日子上的折子,就沒有一道是讓我不頭疼的。俞少傅,你來收拾他!” “……”俞仲堯心說這可真是本性難移,兄弟兩個都一樣。 皇帝在他對面落座后又不好意思地笑,“這些不急,慢慢看。我們先說說你和南煙,你何時成婚?我問過母后了,母后說,你成婚可不能倉促——起先我還想下旨賜婚,要你們盡快選吉日拜堂,幸虧母后把我攔下了。倉促了是不好,三媒六聘,都要做足,禮數(shù)的確是不可廢。那就這樣,我賜婚,讓你們擇日成婚,吉日你們商量著來。” “多謝皇上?!庇嶂賵蛞鹕怼?/br> 皇上攔下了他,“只你與我,不要那些場面功夫。還有,我仔細詢問過金吾衛(wèi)和錦衣衛(wèi)指揮使了,對你這門親事的細枝末節(jié)已經(jīng)了解?!彼詺獾匦α诵?,“我也有些打算,就不告訴你了,你就瞧好吧。到時候不準嫌我多事——我真不是多事,只是略盡綿薄之力?!?/br> “……”說半截話最討厭了。俞仲堯腹誹著。 “這次你聽我的?!被实坌σ飧鼭?,之后眼巴巴地看著俞仲堯,“南煙的事,我已跟你說了,你倒是給我句準話,答不答應?” 俞仲堯委婉地道:“我還沒與南煙提起此事。” “嗯……”皇上想了想,“這的確是不能急的事,你好生斟酌。我……我聽你的?!敝笠膊辉倮^續(xù)這話題,跟俞仲堯說起了政務上的事。 兩個人一如以往,皇帝說話時多,俞仲堯說話時少。 敘談完畢,俞仲堯開始看孟滟堂上的奏折,皇帝坐到龍書案后,批閱前兩日的折子——他是不可能不積壓奏折的,看折子慢,批閱的時候也慢,總擔心措辭不當鬧出笑話。 他清楚,母后和南煙肯定要敘談很久的,不然早就跑去母后的慈寧宮了。 是因此,心緒還算平靜,做事時專心致志的。偶爾會看俞仲堯一眼,發(fā)現(xiàn)他只有一點改變,眉宇間少了點兒懾人的冷冽,多了一份平和。 這讓他愈發(fā)放松,以前么,說真的,他和俞少傅一起處理朝政的時候,總是有些緊張。 是,傳出去肯定是聳人聽聞,但他這個皇帝就是要時時留意少傅大人的意態(tài)、情緒,要時刻小心著,不給對方添亂。 在他眼里,俞仲堯只是他的長輩、兄長一樣的人,這些年為自己花費了太多心血。他感激,更尊敬。 記得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一次孟滟堂跟他說,俞仲堯就是天下第一佞臣,遲早會把你踢下龍椅,奪去孟家的萬里江山。 他聽了只是笑,說這天下本來就已是俞少傅的,沒有他扶持,朕早被你害死千百次。這龍椅、江山,少傅不稀罕,朕更不稀罕。若哪一日他想要,朕拱手相讓就是了,到時候他能名正言順地處置了你,省得每日為著朕的名聲容著你尋釁滋事。而朕會被善待,會安穩(wěn)喜樂地度日——不信,我們就試試。 是,他早就打定主意了,這一生都要這么過。他就是個不上進的皇帝,就是要一輩子都依賴少傅,少傅有多大權勢,他就有多大權勢——若憑借他自己,用太后的話來說,就是孤兒寡母早就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了。 興許孟滟堂會覺得他懶他蠢他沒有一個帝王該有的野心,但是,他生平覺得自己最聰明之處,便是想得通這一點。 身為帝王,一輩子認準一兩名賢臣,放手讓臣子去治國平天下,可比每日犯疑心病殺這個除那個強多了。賢臣會百世流芳,他也會跟著沾光,得一個會用人的美名,何樂不為? 不知不覺就到了斜陽晚照時分。 皇帝開始坐不住了。南煙跟太后也該說完話了吧?他能過去看看了吧? 南煙從宮中消失,是他迄今最難過最傷心的事,那次是真正哭了好幾天,做樣子上朝的時候,想起南煙都會淚如雨下。 朝臣不敢抬頭看他情緒,但是看到也無所謂,他才不在乎。 闊別好幾年,他要當面跟南煙賠罪,因為他的不小心,才害得她流落異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