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難道是海妖,藏到海里去了?”阿爾沙克打趣道。 怎么回事?我不可置信地?fù)u了搖頭,心疑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場夢。但有關(guān)弗拉維茲的記憶卻那么真實,駁斥著我的這種想法。 心空落落的,像挖走了一大塊,我搖搖頭。 伊什卡德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是生怕我突然逃走一般。 理智使我已也無法放任自己提出任何要求。我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密林,目光流連于一片茫茫黑暗中片刻,艱難地邁開了腿。 接下來的一段路似乎漫長無比,又出奇得短暫。我盯著腳底的沙灘,沉默的跟隨伊什卡德前進,直到腳下的路變成灰色的石面。 這是一個廢棄掉的古老碼頭,它的入口還貯立著手持三叉戟的波賽冬的雕像,但已經(jīng)布滿了歲月的痕跡。船靜靜的泊在我們面前,仿佛引渡亡者們通往冥府的舟。漆黑的帆布在風(fēng)中搖曳,獵獵作響。 登上梯子的一刻,風(fēng)刮得猛烈起來,天上又飄起了雨,隱隱有一場暴風(fēng)雨來臨的勢頭。不安隨降落的雨水浸透衣物。 這里似乎是海峽最狹窄的區(qū)域,一眼望去,就能看見對岸模糊的輪廓,伊什卡德告訴我,這里是羅馬的邊緣地帶,常有海盜們在這兒打劫過往商船,但這里一半屬于羅馬,一半屬于波斯,是兩國的停戰(zhàn)區(qū)域,從這出發(fā)抵達波斯非常近,是最安全的路線。 他這樣說時,我卻愈發(fā)不安,而這種不安很快被應(yīng)驗了———隱約之間,有什么動靜順風(fēng)傳來,像是一大隊人馬逼近的聲音。 ———尤里揚斯! 這個名字在顱內(nèi)炸響,我的心都快要竄出胸口。 ☆、第86章 【lxxvi】劍拔弩張 ———尤里揚斯! 這個名字在顱內(nèi)炸響,我的心都快要竄出胸口。 “快點!” 伊什卡德沖正在收錨的水手們低吼了一聲,可從那聲響聽來,追兵已經(jīng)很近了。我循聲望去,稀稀寥寥的火光從夜幕里透出來,然后越來越多,很快匯聚成一片,猶如燎原之火。來的人數(shù)足足有百人之多。 汗液沁出背脊,目視著火光愈來愈近,緊張感密密匝匝地將我擭住。你逃得掉嗎,阿硫因?那個低沉蠱惑的聲音似在耳畔誘問。 我抓緊船桅,手心不覺間已濕透。三列身著甲胄的追兵占領(lǐng)了海灘,一道紫色身影宛如凱旋的王者從黑暗中縱馬沖出,轉(zhuǎn)瞬已逼至近處。一道亮弧劃過上空,三根利箭正正釘在波賽冬的頭顱之上,使它四分五裂地坍成了一片廢墟。 即使看不見,我也聽見了數(shù)把弩箭一齊上弦的聲音。 “你們趴下!”我一步躍上船桅,奪過伊什卡德背上的弓箭,抬起手臂拉滿了弦對準(zhǔn)尤里揚斯。他不會對其他人手軟,但他至少需要我的命。 “陛下!” 幾簇火光將他圍繞其中,夜色中的人影身上的鎖子甲反射著粼粼的冷光,他仰起下頜,那張詭異的面具忽明忽暗,宛如一輪烏云中的殘月。我手里的反曲弓,能在三百米之外射穿敵人的甲胄,而他不閃不避的面對著我。 “這么隆重的陣勢……王子準(zhǔn)備離開羅馬?”他的聲音緩慢幽沉,根本無視我的警告,策馬逼近了幾分。 起錨的刺耳聲響似警鐘敲打我的耳膜,卻無法阻止海灘上的追兵們的動作。 紛紛襲來的鐵鉤似野獸的爪牙,攀住這笨拙的如同一只水牛的船身,使它難以動彈。船身一下下撞擊碼頭,發(fā)出受傷的哀鳴。 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你想怎么樣?” “下來,阿硫因,你到船艙里去!我來與他交涉!”伊什卡德厲喝了一聲。 “你不明白。”我搖搖頭,擋在他身前。 尤里揚斯勒住馬,接過一把弩箭,對準(zhǔn)了我。 剎那間我心中一跳,又見他弩頭又稍稍一偏,直指向我的身后,又不知怎么放了下來。 “羅馬之主啊,你就是這樣迎接客人的嗎?” 一個冷冽凝重的聲音自我的背后響起,一剎那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是一種條件反射,我跳下船桅,瞠目結(jié)舌地瞥了一眼伊什卡德,他卻似比我更加震驚。 “國王陛下?!蔽以谀潜簧碇放竦娜擞扒皢蜗ス虻兀鞫刂男辛藗€禮。 我低著頭,看著衣擺下紫色的軟牛皮靴子緩慢的越過身邊,才抬起頭來。高大的人影背對著我,摘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瀑布般濃密的黑色卷發(fā)。金色的發(fā)箍在夜色中微微發(fā)亮,一粒鑲在日輪形底座上的碧玉貓眼石流光溢彩。 我從未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過國王,他總是那么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像神明一樣俯瞰眾人。我想起伊索斯的話,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國王越過我們,獨自走向危險四伏的船尾,我連忙隨伊什卡德亦步亦趨地跟上,小心翼翼的護駕。 身后立即響起一陣腳步聲,數(shù)抹人影投射在甲板之上。我回頭掃了一眼那些從船艙里走出的黑衣人,略一數(shù)有上百個。他們必是皇家衛(wèi)隊里最精銳的戰(zhàn)士,個個都能以一擋百。若是我與他們其一交鋒,大概也沒什么把握能贏。 原來派來這樣大的一艘船,果然不僅僅是為了接應(yīng)我們幾個人。 見此狀,尤里揚斯才怠慢地?fù)P了揚手,四周響起一片兵器放下的碰撞聲。 “久違了,沙普爾陛下。真沒想到您會親臨羅馬,真是蓬蓽生輝?!庇壤飺P斯用流利的巴列維語說道。他態(tài)度客氣,姿態(tài)卻慵懶倨傲,坐在馬上一動不動。 “羅馬之主,不知能否勞您移駕,上來說話?”國王陛下?lián)P了揚手,梯子便被重新搭了下去。他的語氣很平和,舉手投足卻自有一股威儀,讓人不敢褻瀆。 不難推測,逼他親赴羅馬的,必是跟前幾日在亞美尼亞發(fā)生的那場變故有關(guān)。也許是來議和,與尤里揚斯談判的?但那也該由使者代勞,即使是停戰(zhàn)區(qū)域,也有精銳的暗衛(wèi)護駕,這樣親自前來,也實在太冒險了…… 我不可置信地思考著,卻見尤里揚斯真的下了馬,獨自走了上來。他身旁的幾個衛(wèi)兵警惕地舉起了弩箭,四下一片寂靜,實則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望著那頎長的紫衣人影緩緩走上甲板,一股無形的壓力隨海風(fēng)撲面而來,我本能地退后了一步。船頭的風(fēng)燈被點亮,桌椅被擺放到甲板中央,一張地圖攤開放在了桌面上,我打量了幾眼,上面清晰的描畫著羅馬與波斯各自的疆域。 “把軍符拿來吧,伊什卡德?!?/br> 國王坐了下來,一只手壓住地圖的一角,淡淡的下令。 伊什卡德應(yīng)聲上前,狼形的銅印被放在地圖中央,不偏不倚的壓在亞美尼亞的位置上上,宛如那座橫亙在亞美尼亞腹地上壯美的阿拉拉特神山。尤里揚斯盯著那軍符,似笑非笑,也從容的落了座。 暗淡的光線中,他抬起眼皮朝我看過來,眼瞳里似燃著幽幽磷火。唯恐被那眼神灼噬,我挪開了視線,手心已汗液涔涔。 一場王者交鋒在這風(fēng)暴來臨的前夕即將展開,我不懂政治,卻已能嗅到這場紙上談兵彌漫出的硝煙的氣息。 ☆、第87章 【lxxvii】王者交鋒 一場王者交鋒在這風(fēng)暴來臨的前夕即將展開,我不懂政治,卻已能嗅到這場紙上談兵彌漫出的硝煙的氣息。 “阿硫因,伊什卡德,你們退下?!?/br> 這命令使我一愣,但國王的意旨不容置喙,無人敢逾越。而的確,以我們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在這種場合旁觀的。 我們一行四人都被帶進船艙里。門被關(guān)起的一刻,風(fēng)雨浪潮聲被拋在外面,聽上去仿佛一場激烈的戰(zhàn)役在千里之外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卻與我們毫無干系。我隱隱覺得不安,將窗子推開一條縫隙。 帶有咸味的雨水趁虛而入,挾來低低的交談聲。我側(cè)耳欲細聽,但兩個暗衛(wèi)卻忽然出現(xiàn)在窗前。我嚇了一跳,只好又悻悻的關(guān)上了窗子。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就好像才出龍?zhí)叮秩牖ue,從一個獸廄逃進了另一座牢籠。 我疑惑地看向伊什卡德,他搖搖頭:“我也沒有想到。一點風(fēng)聲也沒有。” “真讓人詫異,沒想到堂堂波斯王竟會親自前來,可惜亞美尼亞早就像個妓女一樣朝羅馬大張了腿?!卑柹晨丝┛┑匦ζ饋恚е鈸卧谧郎?,似對一切滿不在乎,只媚眼如絲地瞅著伊什卡德。 誠然他的話語粗俗,但說的并沒有錯。亞美尼亞對羅馬就像敞開大門迎接亞歷山大的巴比倫一樣,一面盈盈媚笑,一面在波斯身上捅刀子。 伊什卡德沒理會他,仰脖飲了一口茶,像咽酒般蹙起了眉:“國王陛下是為了另外半個軍符前來的。他希望穩(wěn)固多年來駐守在亞美尼亞的勢力,與羅馬制衡。維續(xù)和平。波斯現(xiàn)在局勢很不利,阿硫因。尤里揚斯言而無信,多瑙河沿岸聚集了很多蠻族軍團,我想他是有意向波斯進軍,或者,他是在示威。” “他與君士坦提烏斯一樣覬覦波斯疆域……”我忐忑不安地轉(zhuǎn)到另一扇窗前,推開一條縫:“你說,國王陛下會與尤里揚斯怎樣交涉?他拿什么交換軍符?” 天空中響起悶悶的雷鳴,夜空乍然一亮。 “那要看尤里揚斯最想要什么。但在我看來,這場戰(zhàn)爭不可避免。” 我沉默不語。無法否認(rèn),從帕特亞時代開始,歷任的羅馬皇帝就不依不撓的想要吞并亞美尼亞,繼而進攻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將這片廣袤的土地?fù)?jù)為己有。 以亞美尼亞的現(xiàn)狀來看,于羅馬而言,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就像開了豁口的瓜瓢,而他們則是一群尋味而來的白蟻,可以隨時借機侵入。 那眼下看來,國王陛下特地派遣我們來助尤里揚斯除掉君士坦提烏斯,登上帝位,實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向決策英明的國王陛下,為什么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又冒險前來試圖彌補呢?尤里揚斯顯示是不值得信任的家伙。 按捺不住愈發(fā)濃重的疑惑,我悄聲無息的爬出墻去,迅速關(guān)上了門,不管伊什卡德的阻攔,敏捷的靠近了船頭。 “若沙普爾陛下愿將阿硫因王子留在羅馬為質(zhì),我自會信守承諾交出軍符,但現(xiàn)在,陛下又要將王子帶走,怎么能怪我食言而肥呢?” 天際乍然響起一道驚雷,將我震得渾身一抖。扭頭循聲望去,我看見國王陛下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面孔冰冷得不似活人。他拾起那半個軍符,竟似在慎重考慮這個問題。我緊張地雙拳冒汗,聲旁忽有聲響,一只手攥住了我的胳膊。 是伊什卡德,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野心勃勃的羅馬之主啊,你對美索不達米亞的覬覦之心已昭然若揭,我怎么能將我唯一的子嗣,薩珊王室的儲君交給你?” 我屏住呼吸,尤里揚斯沉默了一瞬,慢悠悠道:“那么我可以理解為,沙普爾陛下執(zhí)意要帶走王子,不惜向羅馬宣戰(zhàn)了?” 我心中一驚。 “如果你打算橫加阻攔。”國王指了一指那些宛如雕像般一動不動的暗衛(wèi),“他們身上攜帶著火藥,個個都會以死相搏?!?/br> 他的話音未落,為首的一個暗衛(wèi)便拉開了衣衫,我驚詫的發(fā)現(xiàn)他的腰間赫然綁著一串銅球。他取下一個扔進海中,炸開一圈燃燒的漩渦。海灘上響起一片機弩上膛聲。這下不止我,連伊什卡德也露出了一種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存在有一天會變得如此重要,值得國王陛下這樣大動干戈。 【 兩方一時僵持不下?;野档奶炜沼俜e著厚重的云霾,宛如大軍壓城。 尤里揚斯擱在桌面上的手攥握成拳,那顆紫戒指閃爍著一種劇毒的光芒,像毒蟒的瞳。 一剎那,我直覺他立刻要做什么可怕的決定,而他只是站了起來,目光掃過那些身藏火藥的暗衛(wèi),停留在我的身上:“你會后悔你的決定,波斯王?!?/br> “如羅馬之主有意成為瓦勒良皇帝第二,我不介意效仿先王沙普爾一世,將舒什塔爾的囚牢大門打開,迎接你的到來?!眹醯馈?/br> 這話顯然立即刺激了尤里揚斯。他站了起來,掀起了那張地圖,緩慢地將它至上而下的撕了開來。 這樣高傲不可一世的家伙,怎能容忍自己被敵人與淪為沙普爾一世的奴隸的落馬皇帝相提并論?瓦勒良被囚禁在舒什塔爾半生,為薩珊王朝帶來了許多羅馬人先進的建筑與工程學(xué)知識,實為波斯之幸,卻是羅馬之恥。 國王陛下會說出這種話,看來是對羅馬長期的sao擾忍受已久,本來就做好了重新開戰(zhàn)的準(zhǔn)備。 “沙普爾陛下,我今日納進手里的領(lǐng)土,便是你波斯將來要割讓給羅馬的疆域。等那一天到來……”尤里揚斯的笑容斂去,手交疊擱在權(quán)杖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要你看著,你唯一的繼承者變成我終身的囚徒?!?/br> 這露骨言辭令我感到一陣羞恥。我提起弓朝他放出一箭。寒光擦著他耳側(cè)而去,切斷了他的一縷頭發(fā)。這舉動卻絲毫沒有威懾到他,他拾起肩上的斷發(fā),若有所思的凝目望著我,嘴角微微勾著,又仿佛悲傷到了極點。 這情形就像是初入圣宮的那晚。假如那天我沒有前去,沒有一腳踏入他的陷阱,一切是否會不同? 終于得以逃脫這魔頭的手心,難道不該歡欣鼓舞嗎? 我勉強扯了扯嘴角,沖他露出一個冷笑。 “我們會再次重逢……阿硫因?!庇壤飺P斯與我擦肩而過,暴風(fēng)雨中他的聲音清晰低沉,“我一生從不像命運投降,惟獨這一樁除外?!?/br> “那么我也不會向你投降?!蔽裔樹h相對的回道,聲音沙啞得厲害。 “你會的。我在你身上留下了獨一無二的印記,你逃不了我。”他近距離地凝視著我,繼而目光落在我的腹上,眼神里透出的柔情讓人心悸。我直視他的雙眼,一種莫名的情緒爬上我的胸口,像蝎子的錐子扎在心上。 毒性擴散開來,深入肺腑,那毒名為“尤里揚斯”這個名字。 四周響起弓箭漲弦的細響,但他置若罔聞。我與他的距離很近,呼吸交織。走過去時他的權(quán)杖頂端滑過我的小臂,在我的皮膚上激起一道焯燙的熱意。 我抬起手,看見被他碰過的地方浮出一團紅紋,細看之下竟是一個蛇護卵的圖形,里面包含著一串小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