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允沉聲便問，“為何？”

    陳婠看了一眼母親，全然一副惋惜的神色，“父親雖然仕途昌平，陳家看似步步升遷，但卻可曾預(yù)想到，今日不論如何風光，日后終有盛筵散盡的收場。伴君如伴虎，難保不會有難以全身而退之時。廟堂之高，無窮無盡，父親，安做一方太守不好么？”

    陳夫人對女兒的一番話很是震驚，良久才道，“婠兒…你哪里學來的道理？”

    陳婠鄭重，“此乃女兒心中所想，盡數(shù)說于父母，望成全。”

    陳道允深深望了女兒一眼，斂衣而去。行至庭院，他才對陳夫人道，“婠兒將來必有造化，非你我所能左右，此事，且隨她意愿吧?！?/br>
    陳夫人無奈，只得道，“我且留在家中，再做打算?！?/br>
    初戰(zhàn)告捷，陳婠不由地松了一口氣。

    至少，她爭取來一線機會。

    每每夜深夢回，皇城那壓抑寂靜的氣氛，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那是天下至高處，高處不勝寒，沒有人情冷暖，只有成王敗寇。

    而他，陳婠始終不愿去多想，不能去面對。

    那么，就遠遠避開好了，再無交集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都不必用一輩子相互折磨，耗盡。

    任他高坐廟堂、指點江山，山高水長永不相見！

    他是個好皇帝，卻不是她的良人。

    府內(nèi)家丁忙的熱火朝天，整理行頭，滄州比鄰京都，但隔了一條滄河，需要走一段水路。

    有幾天沒見到陳棠，陳婠思量著他可是又回到軍營，來不及告別？

    如今府內(nèi)重心不在她這里，母親也未在干涉，是以陳婠按時服藥，日漸轉(zhuǎn)好，但卻不能恢復(fù)的太快才是。

    她換上簡單的襦裙，特意穿了襯褲，正方便騎馬。

    帶上馬鞭，陳婠悄然溜到陳棠的屋舍后面。

    隔了窗戶，看不真切，隱隱瞧見一個高挺的身影坐在里面。

    她便將門推開一線進來，輕手輕腳地闔上，用身子抵住門板，輕快地喚了一聲，“大哥？”

    那人不語，陳婠并未多想，擺弄著馬鞭款款上前，言語中有些許俏皮的意味，“趁爹爹正忙，帶我去馬場吧，幾日不曾練習，都要生疏了呢?！?/br>
    說話間，那人也回了頭，正與她迎面而望。

    陳婠一驚，楞在原地，這眼前人，并不是她大哥！

    男子陌生的姿容英俊，身形和大哥一般結(jié)實挺拔。臉容棱角分明，眼眸深邃，依稀像有幾分胡人的血統(tǒng)輪廊。

    年紀尚輕，周身卻自有一絲凌厲的氣息。

    ☆、第3章 狹路相逢隔重山

    她微微思量，此人定是虎賁營中的將領(lǐng)。

    陳婠在腦海里迅速回憶，全無印象。

    她收回身形，刻意帶過方才的唐突。

    “大人必定是大哥所言的貴客，方才錯認成大哥，望海涵?！蔽⑽⒁桓Ｉ?，轉(zhuǎn)身便要走。

    那人卻突然發(fā)話，“姑娘會騎馬？”

    陳婠抬頭，他竟是有笑意，而且，笑起來比方才更溫和了些。

    如微風拂面，光明磊落。

    “不曾勤加練習，是以不熟練，大人先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尋大哥過來?！标悐M量保持禮貌的姿態(tài)，怕給大哥平白添亂。

    卻不料眼前人非但沒有不悅，倒是來了興趣。

    如此，陳婠心知更不可久留。

    不再回答，退出房門關(guān)好。

    迎面碰見陳棠，陳婠指了指屋中，搖搖頭，跑回自己房內(nèi)去了。

    陳棠健步入內(nèi)，忙行一禮，“讓將軍久等。”

    陳婠所猜不錯，此人正是九營軍總領(lǐng)，定遠將軍秦桓峰。

    “殿下微服出巡，不可聲張?！?/br>
    陳棠斂衣肅容，恭敬地沖內(nèi)室拜道，“臣子拜見瑞王殿下?！?/br>
    但見簾幕掀起，晨光熹微，一人緩緩而出。

    他著白色錦袍，身形修長俊挺，有臨風之姿。隨著他閑適地走來，五官面容漸漸清晰。

    分明是極儒雅俊秀的面容，但卻有種高華姿儀，如月華鼎盛，又如烈陽灼然。

    如此樣貌，陳棠自認生平僅見。

    氣度絕倫，還有那份渾然天成的清絕，絕非常人可比。

    但，他就是傳言中的閑散王爺么？陳棠在心中揣度，這樣的人，絕非池中之物。

    怎會甘于人下？

    便在揣度之時，只聽他道，

    “不必拘禮，桓峰將你引薦于本王，陳卿必有過人之處。本王對滄州不甚熟悉，這幾日，還需陳卿相助?！?/br>
    眼前瑞王聲如瑯玉，溫潤而自有威儀，陳棠第一次發(fā)覺，原來當真有人中龍鳳一說。

    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無不優(yōu)雅從容，令人甘心臣服。

    陳棠點頭，示意請坐，瑞王并未飲茶，只是專注而略帶審視地望著他，認真聆聽。

    那眸中云淡風輕，卻仿佛蘊藏了無盡山海。

    陳棠報赦一笑，“方才小妹唐突，還望殿下諒解，但家妹絕非尋常女子，斷然不會向外透露分毫。”

    想必陳婠來去匆忙，并未發(fā)現(xiàn)坐于簾幕后的瑞王。

    瑞王點點頭，看不出情緒，倒是一旁的秦將軍爽朗淡笑，“微臣反而覺得陳家女兒有幾分率直可愛。想來不久，也要隨陳兄一同入京了?！?/br>
    陳棠并未多想，如實回答，“家妹身體不適，暫留滄州?！?/br>
    父親臨走那日，正值春日細雨霏霏。

    抽條的柳芽和滿城煙雨，將原本厚重的滄州城，染上了幾許荼靡。

    陳府家眷在城門外的官道上依依送別，十里長亭，陳道允回望滄州城門，不禁唏噓萬千。

    瞧著眼前一雙兒女出色非凡，但心底仍是放心不下。

    陳婠在攙扶著母親，眉目冷清地看過來。

    那道目光似蘊含悲憫，仿佛早已將世情看透。

    陳道允忽而心下惶然，女兒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他問，“婠兒可有話要同父親講？”

    陳婠搖頭，“父親要記得，天下永遠是皇家的天下，為人臣子只需盡本分，萬莫攀附權(quán)勢?！?/br>
    “棠兒呢？”陳道允又掃過陳棠。

    他爽朗笑答，“兒自會在軍中奮勇，不負陳家祖輩之望?！?/br>
    陳道允蹙眉，“為父從不擔心你的前程，這是再問你，何時打算成家立室？”

    陳棠托詞，“男兒必先立業(yè)，才可成家，否則豈非誤了人家女兒？”

    陳道允低嘆一聲，帶著茫茫未卜的將來，蹬車作別。

    陳家母子三人目光遠望，直到車馬在天邊消失不見，才移步城內(nèi)。

    “棠兒，你告訴母親，心上可有哪家姑娘？”陳夫人將他拉至身前細問。

    “母親休要多慮，兒暫不考慮終身大事。”

    行至家中，陳婠摒卻眾人，“大哥，你瞞的了母親卻瞞不過我。休要說甚么無業(yè)不足以安家的大話，你不娶別的女子，大約是因為你心儀的女子不可嫁給你?！?/br>
    陳棠的臉色從起初的玩笑，忽而沉下來，良久，他才道，“男兒志在四方，兒女私情不足掛齒?！?/br>
    陳婠現(xiàn)下可以篤定，大哥的確有了意中人。

    上一世，她沒有過多的心思去關(guān)心陳棠，因為她自從入京，便一直在為將來的榮華富貴所努力。

    當時的她，眼里只有太子。

    如今想來，大哥鎮(zhèn)守邊關(guān)，只帶走一房妾室。

    再后來，遠方傳來的消息，他又納了一位異族女子為妾，平凡度日。

    陳棠輕輕敲了她額頭一下，玩笑道，“小小年紀，憂心忡忡，年少老成可不好。”

    陳婠坦然一笑，“至多不過效仿大哥，獨身一人也逍遙自在?！?/br>
    陳棠目光柔軟，他道，“我的小妹如此可愛，怎會孤老？將來的妹夫，至少也要強過我這個兄長百倍才可?！?/br>
    見她不語，陳棠忽然想起了甚么，“下月我便要回營練兵，這一走月余光景。我看你的騎術(shù)大有進益，勤加練習，很快就可以cao控自如了?！?/br>
    陳婠點頭，“明日，謝家jiejie約我一起，她也想學騎馬?！?/br>
    陳棠一頓，嗯了一聲。

    “謝家jiejie賢淑貌美，宜室宜家?！?/br>
    陳棠置之一笑。

    謝晚晴的心思，他不是不懂。

    但他不會知道，許多年后，追悔從前時，伊人早已逝去。

    人生便是如此，求不得，放不下，到頭來大夢一場方醒。

    但陳婠如今，自然要替哥哥籌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