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膳房，是怕圣人再傳膳時灶火滅了，得留兩個人守著灶火。

    含釧端了個小杌凳坐在灶火邊兒，時不時拿鐵串子抖抖柴火。

    火光映在含釧側(cè)面，靜謐且安寧，狗啃一般的劉海也顯出了幾分可愛。

    四喜坐到含釧身邊，心中天人交戰(zhàn)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問了出口，“釧兒，你當(dāng)時為啥要點(diǎn)烏棒鹵子面呀？”

    為了顯得自己不是不服氣，四喜趕忙再道，“聽了你的解釋，我知道火腿扒魚翅不行?？晌覜]弄明白，烏棒鹵子面怎么就行了？烏棒面是江南菜，可用料做法都不名貴。我進(jìn)宮的時間雖不長，可也聽說圣人這些年偏愛年輕活潑的小妃嬪，楊淑妃已經(jīng)...”

    四喜沒說下去。

    含釧淡定接話，“已經(jīng)失寵有一些時日了。”

    四喜四下看了看，見著實(shí)沒人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

    含釧笑起來，“楊淑妃從潛邸時就陪伴著圣人，為圣人生兒育女，常伴左右，正是因?yàn)檫@份情，圣人才會因?yàn)橐惑Ｌ幕▉砜纯词珏?。?/br>
    不知為何。

    含釧說起這些話，心里有些痛。

    含釧垂了垂眸，拿鐵串子又捅捅爐火，“食材是否名貴，用料是否豐富，都是次要的。對圣人而言，淑妃是他的家常味道。海參魚翅常有，家常味道卻不常有，而烏棒魚鹵子面就是圣人潛邸時愛吃的一道家常宵夜?！?/br>
    四喜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

    含釧抿嘴笑了笑，努力將聲音里的氣提起來，想了想從懷里扔了本小冊子給四喜，努努嘴，“翻到第二十三頁，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br>
    四喜聽話翻開，認(rèn)真讀下去。

    “烏鱧，鱧首有七星，性溫，強(qiáng)腎經(jīng)。”

    強(qiáng)腎經(jīng)....

    圣人叫膳，一般都在同-房叫水后...

    這時候上一盞強(qiáng)腎經(jīng)的烏棒鹵子面...

    四喜看向含釧的眼神，透露著由衷的敬佩。

    第八章 rou丁大饅頭

    圣人到底不是豬。

    之后也沒再叫膳，含釧和白四喜捱到丑時就被白爺爺攆去睡了。

    第二日，白爺爺放了含釧半天假補(bǔ)眠，含釧一覺睡到晌午。

    她是被阿蟬帶回來的rou丁饅頭的香味饞醒的。

    正巧外間的兩個小丫頭也回來了，含釧笑著分了兩出去，這兩小丫頭應(yīng)當(dāng)是去年進(jìn)的宮，含釧還記得一個叫香穗，一個叫谷子，都是七八歲，如今在針織房當(dāng)差，素日吃的是大鍋飯，每日眼巴巴地打著含釧和阿蟬的秋風(fēng)。

    其實(shí)，也帶不了什么好東西回來。

    rou包子還是管夠的——餓不著，就是做廚子頂好的好處！

    如今一人分一個rou丁大饅頭，一口咬下去，rou丁和著黃醬滋滋兒冒油，蔥香味、香油味兒、rou香味兒、香糟饅頭的味兒混在一起，叫人食指大動。

    香穗眼睛大大的，邊吃得津津有味，邊嘟囔著和含釧抱怨，“...本來早該下歇，浣衣局立了新規(guī)矩，耽誤了時辰！”

    阿蟬笑問，跟逗小孩兒似的，“浣衣局立了新規(guī)矩，跟你們針線房有什么關(guān)系？分明是自己活兒沒做完，被姑姑留下來認(rèn)罰了！”

    “才不是！”香穗氣鼓鼓，又想起這好吃的rou丁饅頭是阿蟬帶回來的，她嘴里還留著rou味兒呢！聲音便漸軟下去，“...現(xiàn)在進(jìn)出浣衣局都得兩個人一起走，我們將承乾宮的衣裳補(bǔ)好了，可浣衣局一時半會抽不出兩個人結(jié)伴來拿，我們就等呀等...”

    兩個人出門，好歹是多了一重保障，也能減少幾分旁人的覬覦....

    含釧嘴嚼著饅頭，耳朵里聽著話，心頭動了一動，有些...不知作何感想。

    鐘嬤嬤，到底愿意照拂著這一群苦命的姑娘。

    有些人看著兇，心卻不壞....

    含釧想起昨兒個夜里那小卓子在內(nèi)一張臉，在外一張臉的做派——有些人看著老實(shí)本分，卻滿腦子滿肚子花花腸子！

    狼崽子是防范住了，可洗皺巴的平素絹里衣怎么辦？

    若真到那時候，她答應(yīng)為小秋兒賠錢，也不知鐘嬤嬤愿不愿意放小秋兒一碼？

    鐘嬤嬤人不壞，當(dāng)初怎么會為一件里衣就罰了小秋兒杖責(zé)二十呢？

    含釧胡思亂想著，阿蟬還在逗小孩，“那可咋辦！你們針線房和浣衣局可是搭子，一個補(bǔ)一個縫，以后她們耽擱時間，你們就吃不了飯。到時候輪著你們打菜，膳房就只有剩湯剩飯....”阿蟬靠在含釧身上，做作地“嘖嘖嘖”，“往后你們?nèi)兆涌蓱K著了！”

    香穗快哭了。

    含釧噗嗤一聲笑出來，拍了拍阿蟬的手背。

    逗小孩的日子總是快樂的，嗯...雖說小孩子一想到以后只能吃剩菜剩飯，藏在被窩哭了一中午，兩只眼睛紅紅腫腫，看著慘兮兮的...

    一連十來日，圣人都宿在了長樂宮。

    甲字號忙得腳不沾地兒，白爺爺整日整日想著菜譜，含釧便捏著菜譜找內(nèi)務(wù)府領(lǐng)食材，體驗(yàn)了一把寵妃身邊人...哦不對，寵妃身邊廚子耀武揚(yáng)威之感...

    含釧努力回想，在夢里頭有這一遭沒？日子過了太久，含釧回憶了半天才對上號——有，倒是有這么一遭，圣人突然又寵起楊淑妃來，寵了約莫一個來月，淑妃就診出來有孕，龔皇后撥了兩個擅藥膳的嬤嬤專門在小廚房伺候淑妃，皇后賜了人，淑妃要內(nèi)膳房菜的機(jī)會就漸漸少了下來，白爺爺跟著就告老辭宮，出宮養(yǎng)老去了。

    之后淑妃產(chǎn)下一位小公主，圣人雖時常去看她，宿在長樂宮的日子卻少之又少。

    宮里頭都笑楊淑妃，用后半輩子的寵換了個不值錢的公主。

    再后來，含釧做了徐慨的妾室，懷上安哥兒時，順?gòu)迥锬镎偎雽m，悄聲告訴她，有孕時千千萬不能大補(bǔ)，若是將孩子補(bǔ)得太大，肚子會被撐得特別難看，青一塊兒花一塊兒的，就跟當(dāng)初的楊淑妃一樣...

    含釧那時候才明白過來，圣人不宿在淑妃處，僅僅因?yàn)槭珏鷳押⒆訒r肚皮上的印跡，沒消下去...

    等等。

    含釧捏著乳鴿的翅膀，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兩個擅藥膳的嬤嬤，可是皇后派過去的...

    若是讓白爺爺繼續(xù)為淑妃配菜，別的不敢說，至少能做到膳食合適，葷素合理！至少不會因胎兒過大，在肚子上留下消不掉的痕跡！

    含釧有點(diǎn)慌，抬頭看了眼沸反盈天的內(nèi)膳房，白爺爺正在調(diào)晾rou的醬汁兒，其他幾位師父也正備著晚膳的料，含釧像懷里揣著一個燙手的大秘密卻無處開口，要不要給白爺爺說？可這怎么說？說自己做夢夢見的？還是說自己已經(jīng)過了一世，走了一遭，她其實(shí)啥都知道？

    她聽說白爺爺內(nèi)人家里是給雨壇寺，專司供奉煙火的，到時候別把她捆在觀音娘娘前，讓她現(xiàn)真身！

    含釧猶猶豫豫的，一猶豫就猶豫到了九月初，掖庭的楓樹紅成一片。

    淑妃被診出有孕。

    平地一聲驚雷，炸得內(nèi)膳房喜笑顏開。

    白爺爺滿面紅光，在內(nèi)膳房走來走去，一會兒吆喝著晚膳備下的單子得變，一會兒吆喝白四喜雕個蘿卜花都費(fèi)事兒。

    阿蟬擠眉弄眼，和含釧咬耳朵，“你看你師傅，挺著個肚子，歡喜那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老人家懷了龍?zhí)ツ?！?/br>
    雖說不應(yīng)該嘲笑師傅，但是含釧一下子笑出聲。

    緊跟著又開始愁。

    診出了有孕，專業(yè)催熟催大的嬤嬤還會遠(yuǎn)嗎...

    剛過了晌午，淑妃的賞賜就下來了。

    裝了三個托盤，一個盛著一條小嬰兒手臂那么長的人參，點(diǎn)名了給白爺爺，一個盛著二十來錠銀元寶，一個盛著幾支小小的銀釵。白爺爺帶著眾人朝東南方向磕頭謝恩，做主將銀元寶給分了，幾支銀釵分給了內(nèi)膳房的宮女兒。

    過午歇，白爺爺杵在灶臺邊兒，面對含釧左看看右看看，哪兒看哪兒嫌棄。

    含釧有些不安地捋了捋劉海。

    “過會兒，爺爺熬點(diǎn)血燕盅，你，帶上阿蟬給長樂宮送去。”白爺爺瞇著眼打量，“去換條干凈裙子！把娘娘賞的銀釵戴上！臉給爺爺我洗干凈！也不知道一個姑娘家家的，咋這么臟！臉上灰撲撲的！我問問你，你這劉海，是不是把頭寄到內(nèi)務(wù)府，請他們家的旺財(cái)給咬的？”

    第九章 血燕桃膠皂角米

    含釧被白爺爺一頓排揎整得木愣愣的，腦子里還是前頭那句。

    去長樂宮？

    去長樂宮干啥？

    她一點(diǎn)也不想踏進(jìn)內(nèi)宮！

    含釧連連擺手，“不了不了！我一個掖庭的粗使丫頭，到貴人跟前晃不合適！咱們往日謝娘娘賞，不也是托長樂宮的素錦姑姑將心意送進(jìn)去嗎？萬一惹了貴人的眼，釧兒被賞了板子倒沒啥，就怕連累師傅！”

    含釧急赤白眼一頓解釋。

    白爺爺“嘖“了一聲，這丫頭哪兒哪兒都好，就是心眼太死了！他還能干幾年？人走茶涼，物是人非，如今他在內(nèi)膳房還掌得住，他告老還鄉(xiāng)了，這丫頭咋辦？老常是個好心眼，可老常手上功夫平平常常，始終成不了大器，也庇護(hù)不了含釧和阿蟬兩個丫頭。若來個心眼差的大師傅，這兩水靈的丫頭在內(nèi)膳房還能活？

    退一萬步，這丫頭有悟性，做菜有靈性，踏實(shí)敦厚，若是個男子，在膳房混上個幾十年也是個大師傅?？善猩闪斯媚?，姑娘在宮里可掌不了大勺！一輩子當(dāng)幫廚嗎？可別忘了，只有內(nèi)宮的女使才能到年齡求個恩典，出宮嫁人的！

    進(jìn)內(nèi)宮，在貴人主子身邊掌小廚房，是這丫頭最好的歸宿。

    如今東西十二宮，拿得出手的小廚房掌事姑姑，寥寥無幾。

    等混到二十五歲，能出宮了，憑著一手御膳手藝，出來什么人才找不到？

    白爺爺順手一記悶勺想敲過去，勺子揮到一半，想起這丫頭晌午還要去見貴人，硬生生止住了。老頭兒悶了悶，強(qiáng)行耐心將話講透，“爺爺我年紀(jì)再老，也進(jìn)不去內(nèi)宮。你是我徒弟，淑妃娘娘賞了這么多東西，你不去誰去？若淑妃娘娘見你一面，看你老實(shí)本分，將你留在內(nèi)宮，豈不好著呢？”

    含釧立刻冒了一背的冷汗。

    長樂宮在東六宮，千秋宮可也在東六宮！

    千秋宮有誰？

    有徐慨！

    含釧面色都白了。

    白爺爺曉得含釧膽子小，可倒是頭一回見她害怕成這樣，扶在灶臺邊上順著坐下，“真不想進(jìn)內(nèi)宮？”

    含釧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白爺爺嘆了嘆氣，“淑妃娘娘有孕，是難得的喜事。我若憑我這張老臉去求求淑妃，你留在內(nèi)宮，倒是十拿九穩(wěn)...你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含釧眼眶酸酸的。

    白爺爺對她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沒想過要干嘛...”含釧隔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我腦子笨，內(nèi)宮...我...我很多事兒想不透...讓我做菜挺好的...”

    上輩子，她被順?gòu)迥锬镆?，又分到了千秋宮，就一直待在徐慨身邊，徐慨是個好伺候的，她做清湯小菜他也吃，她做濃油醬赤他也吃，徐慨身邊人簡單，如今她想一想，內(nèi)宮里哪兒有什么簡單的人啊...是復(fù)雜的人，徐慨都幫她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