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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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四喜體雖窄,心卻寬,眼睛和心都在菜上,夾了最后一筷子干煸鱔絲,吱吱呀呀打囫圇,“知道知道,您一年說八百回!” 酒過三巡,菜過一半,含釧為白爺爺和自己分別斟了滿滿一杯酒——這實打?qū)嵉男←溇?,聞起來就辣嗓子?/br> 天際盡處升起了一輪圓月,含釧站起身來端起酒盅,望向白爺爺,喉頭有些哽咽,“師傅,徒兒先干為敬,謝過您這段時日的照拂!” 崔氏的眼神微微閃動。 白爺爺臉上凝了凝,看向崔氏。 崔氏趕忙起身,“公公,您別看我!我什么...我什么也沒做!” 含釧見狀笑起來,眼角濕潤,拿手背擦了擦,“和嫂嫂沒關(guān)系,徒兒九月出宮,如今快到十二月了,這百來天吃在鐵獅子胡同,住在鐵獅子胡同...”含釧拿起酒敬了白爺爺和崔氏,“您與嫂嫂都受累了?!?/br> 含釧仰頭便一口干盡。 白爺爺蹙眉頭。 崔氏又作什么妖了! 白爺爺臉上一沉便要發(fā)火。 含釧趕忙攔了,“您這脾氣,說來就來!高興了,看誰誰都好!不高興,逮誰罵誰!”想起白爺爺對自己的好,含釧鼻腔酸津津的,“您讓我把這兒當(dāng)娘家,往后發(fā)嫁也從鐵獅子胡同出去。釧兒答應(yīng)您,若真有出嫁那么一天,一定跪著給您敬茶?!?/br> “先前釧兒去擺攤兒,您不許,如今這攤兒越擺越好,排隊的人越來越多,釧兒便想,或許能開個食肆?這些日子,我就自個兒出去轉(zhuǎn)悠了會兒,正巧碰上個宅子挺合適,便請了官牙過了文書,明兒個就預(yù)備搬過去了...怕您罵,一直藏著掖著...您別怪我...” 當(dāng)著崔氏,不敢說買,只敢模模糊糊地說碰到個宅子... 一番話說完,含釧有點不敢看白爺爺,慫慫地覷了老頭兒臉色。 油燈昏黃,白爺爺臉色晦暗不明,身前的酒在油燈光的照射下瀲滟生波。 院子內(nèi),靜謐得一根針掉下都清晰可聞。 四喜知機地放了筷子。 合著這是一出鴻門宴呢! 若含釧有能力搬出去,那自是最好的。 四喜這樣想。 遠香近臭,他那老娘的脾性是改不過來了,時不時抽個筋,尋含釧個不是。 含釧顧忌爺爺和他的面子也忍著讓著。 若爺爺知道他娘給了含釧排揎,必定是一場鋪天蓋地的****。 情分情分,情感是有分量的!吵一次便消磨一次,罵一句便減短半分。若他娘不提聶先生那回事,這樣處著,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磨合好了。 可好巧不巧他娘拿個四十歲的鰥夫給含釧做媒,這...這哪個小姑娘能忍? 四喜抹了把汗,決定以身飼虎,成為打破僵局的那個人。 誰知他還沒開口說話,白爺爺先出了聲。 “師傅怪你做什么?”白爺爺笑了笑,臉上的褶子皺成幾匹山,“釧兒,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吧。你擺攤兒時說了,小時候練功別人練八兩的刀,你練一斤的。你那些生意經(jīng),師傅一點也鬧不明白,卻也覺得厲害。青出于藍勝于藍,釧兒,你是個比師傅有出息的。若需要師傅,你開口。” 若需要師傅,你開口... 含釧端著酒杯埋著頭,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第五十五章 烤紅薯 含釧埋著頭,眼淚一滴接著一滴砸落在地上。 白爺爺探身伸手拍了拍含釧后腦勺,“多大個姑娘了,還這么愛哭,別哭。,看看黃歷,咱們找個好日子搬家...是哪個胡同的宅子呀?” 含釧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東堂子胡同口,二三三號。” 白爺爺笑起來,“離咱家也不遠,就隔了一個坊口,走動起來也便宜?!?/br> 含釧也笑了起來,手背抹了眼淚,仰著頭同白爺爺說起那宅子的布局。 小姑娘眉飛色舞的樣子,讓聽的人也覺得喜氣洋洋。 白爺爺跟著點頭,聽含釧說起那宅子先頭死了一對夫妻,“哎喲”一聲,“不吉利!” 含釧抿著嘴笑起來,大聲道,“師傅!窮可比鬼可怕多了!兜里就這么點銀子,也就只能配上這種宅子。宮里頭哪宮哪院沒死過人的?上吊的,投井的,服毒的,喝了鶴頂紅的,若都算兇宅,那圣人干嘛還在皇城里住著?另擇宮搬遷就是了!” 白爺爺躺在搖搖椅上,想了想這才點了點頭,嘮嘮叨叨起來,“...先在黃歷上看個日子,師傅幫你在欽天監(jiān)找一位有出息的大師看看方位,曉覺寺的扶若大師與師傅有幾分香火緣,倒時求了大師幫你設(shè)壇做法——有些事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聽你說那家媳婦兒也是個可憐人,咱們做香火超度,也是積陰德...” 院子里掛著三五盞油燈,光不算很亮,將樹影婆娑地映照在井水面上。 含釧也搬了只搖搖椅坐在白爺爺身邊,燜了一處火炕圍著坐,白四喜被使喚去收拾院子,崔氏熬了藥送到東偏廂。 火炕里燜著小紅薯,香噴噴暖呼呼的。 含釧拿鉗子掏了一只飛快地在左右手里來回拋接降溫,差不多手能拿住了,遞給白爺爺取暖。 師徒二人并排躺在搖搖椅上看月亮,月亮細細長長一道彎鉤,幾朵云被勾在了月亮上,白爺爺時不時地和含釧說了話,借昏暗的油燈光圈黃歷上的好日子,“...十一月三十是個好日子,翻過年關(guān),好日子排到開春,春暖花開正好搬遷?!?/br> 白爺爺還在往后翻,已經(jīng)翻到六月去了,“其實夏天搬遷是最好的,新做的家具要上漆,把夏天放過去,味兒能散不少?!?/br> 再看,就得再翻個年關(guān)了。 一年復(fù)一年,一年何其多。 含釧捂著嘴笑起來,眼睛亮亮的,說出的話卻輕輕的,“師傅,釧兒也舍不得您?!?/br> 夢里頭,含釧去了承乾宮,后又調(diào)到千秋宮徐慨身邊之后,她與白爺爺?shù)穆?lián)系就少了許多,一個是親王侍妾,一個是膳房主廚,這個關(guān)系太敏感,含釧不敢再同白爺爺聯(lián)絡(luò),白爺爺也害怕打攪她的生活。后來乾佑帝薨逝,曲貴妃所出的三皇子徐恒登基即位,她便隨徐慨去了姑蘇,離得更遠了。 白爺爺聽含釧說這句話,愣了愣,翻黃歷的手也停下了。 含釧輕輕抿了抿唇,余光里瞥見了崔氏在東偏廂,投射在窗欞上一動不動的身影,嘆了口氣,到底還是說出了口,“師傅,嫂嫂太過愛財,恐怕并非好事?!?/br> 含釧到底做了回小人,將崔氏擅自收取她的食宿費,并將食宿費漲到一月一兩銀子的事情輕聲告訴了白爺爺,“...一個家里,最忌諱兩個人拿主意。嫂嫂主意大、心眼小、愛財也愛斂財,若不給她機會還好,若發(fā)大財?shù)臋C會唾手可得,嫂嫂恐怕什么都做得出來。” 崔氏竟背后收含釧的食宿銀子! 這事兒,白斗光是頭一回知道! 老頭子氣得立刻胡子都翹了起來,原先想通了消散過的那股氣又慢慢往上涌——遠香近臭,媳婦兒和愛徒不對付,那兩人離遠點也不是不行。從含釧起早貪黑地做糕點、擺早攤兒,他就感覺到小姑娘心思了,崔氏提防算計著小姑娘,含釧一忍再忍、一讓再讓,如今若是搬出去,師徒情分也還在,若是強留下來,這情分遲早有一天會被崔氏給磨沒! 可他不曾想,崔氏在他背后耍這些手段,斂這些錢財! 若是...若是...真如含釧所說,有人拿大筆大筆的不義之財買通崔氏,要挾白家在淑妃娘娘的膳食中動手腳,或是其他的宮闈秘事,那他、白四喜,甚至整個白家的傾覆之日豈不是近在咫尺? 這個崔氏! 白爺爺咬緊后槽牙。 這個崔氏越發(fā)荒唐了! 到底將搬遷的日子圈在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含釧在門外收拾東西裝上牛車,白爺爺和四喜特地告了小半日的假回家?guī)鸵r,白爺爺使喚崔氏,“去,從公中支二十兩銀子出來?!?/br> 崔氏心頭一驚,手上攥得緊了緊,扯著嘴硬笑出來,“支二十兩銀子作甚呀?若是要賀釧兒的喬遷之喜,明兒個媳婦兒就去集市買一套家...”崔氏本想說家具,可一想,好點的木材家具一套也得大十幾兩銀子了,趕忙轉(zhuǎn)了話頭,“買一套好看好用的茶盅茶具——直接拿銀子,豈不是生分了嗎...” 白四喜別過臉去。 他這個娘,是真看不清局勢。 挨罵挨吵,真的都是自找的。 白斗光聲音低沉,“家里的銀子,我是動不得了?” 崔氏忙局促地站起身來,神色有些慌張,“爹,瞧您說的。家里的銀子都是您的俸祿攢下的,您要用、怎么用、給誰用,都依您的主意?!?/br> 崔氏前頭才被白斗光鋪天蓋地的罵了一場,她也知道如今該縮個頭,可實在舍不得那二十兩銀子,被逼得沒法兒了,略帶哭腔,“釧兒是您徒弟,四喜也是您親孫子呀!他還沒成親、還沒置業(yè),往后多的是用錢的地方!” “啪!” 白爺爺氣得狠了! 不是非得要那二十兩銀子,是想試試這崔氏還有沒有救! “等含釧搬了家,你把家里的賬本子交給四喜?!?/br> 白斗光氣極,語氣反倒平和下來,是他的錯。他縱了崔氏十來年,又忌諱公公管教兒媳,從來都是點到即止,反倒將崔氏縱得行事眼界如此小氣,只有自己沒有別人,只有小家沒有大家,甚至連他的話也能陰奉陽違、忤逆違背,“我會盡快給四喜尋人家娶親,到時候家中庶務(wù)就交給四喜媳婦兒打理,你離你那個娘家,你那兩個弟弟遠點,好好守著大郎過清閑日子吧?!?/br> 崔氏不可置信地看向白爺爺。 門外拖車的?!斑柽琛钡亟小?/br> 崔氏被驚得一激靈,白四喜已經(jīng)扶著白斗光跨過門檻,坐上了牛車,踢踢踏踏朝東堂子胡同駛?cè)ァ?/br> 含釧坐在牛車上,撂開車簾子回頭看。 崔氏正失魂落魄地靠在門廊上,面色有些頹唐和詫異。 第五十六章 素餐燴 北京城銀裝素裹,牛車搖蕩在雪路上掃出的一條路,沒多少工夫,宅子到了。 白四喜幫忙把東西拎進去,白爺爺去坊口接曉覺寺的扶若大師,里間如火如荼做著掃除,外間紅紅火火做著法事,將這宅子從里到外,從地板到五行,都捯飭得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 白爺爺以堅韌的決心毅力,誓讓灰塵與鬼魂都無處遁形。 老爺子今兒個精神特好,戴著狐蓉裘帽,攏著棉袖籠健步如飛,晌午還親自下廚顛了蒜苗回鍋rou,五花rou被切成均勻的三指寬,燒熱油后加上蒜苗、豆豉爆炒。rou在油鍋里散發(fā)出獨有的油脂香氣,白色的肥rou被爆炒出了油脂,帶皮的部分焦黃微卷。 含釧累得不行,撂起袖子,配上回鍋rou干掉兩碗飯。 老爺子單給扶若大師熬了一鍋素餐燴,扶若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就著高筍、蘿卜、菘菜吃米飯。 素齋可不好做,沒法兒用高湯提味。 白爺爺先用菌子熬湯,熬了整整一宿,菌子熬爛熬融在湯里,再將湯過篩子,碾得清白透亮,再將就這一鍋菌湯做素餐燴。 食材雖不多,花費的心思和精力卻不少。 得道高僧喟嘆,“這么多年了,若說素齋,還是您做得一絕?!?/br> 白爺爺樂呵呵地吃一鍋水煙,煙桿子掃了一圈宅子,“您說,這宅子到底有沒有鬼名堂?” 扶若大師理了理袈裟,笑得慈眉善目,“小施主要做食肆,無論這宅子有無名堂,貧僧這一遭都一定要來。不是驅(qū)邪,是驅(qū)人心里的懼怕?!?/br> 這一番話,倒讓含釧對這個大師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