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他害怕她從此一蹶不振,害怕她日日夢魘,害怕她陷入深深的懷疑與自責。 更害怕她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從前的光。 花兒應當被呵護在溫暖的室內,被充足的陽光包圍,不需要她披荊斬棘,不需要她堅強韌性,她只需要快樂,只需要平安,只需要...在他身邊。 徐慨從未如此渴望過什么。 那夜火光中,他尚能將話與心緒收拾干凈后妥帖存放,可如今,在掛憂了十日、擔心了十日、思念了十日后,再見含釧? 他自己都知道? 他看向含釧的眼神里,藏了許多從前沒有的東西。 他想一直看著她? 一直。 可... 徐慨手中緊緊握住竹筷? 冰冰涼涼的觸感讓他一下子醒轉過來,連忙低下頭? 素來冷漠安靜的神色有了些許裂痕。 這些裂痕,含釧沒看到。 含釧進灶屋? 給嗷嗷待哺的張三郎找吃食去了。 找了半天? 找到了一屜沒蒸熟的小籠包,含釧生火上灶,把小籠包蒸熟后包起來讓張三郎帶回去。 徐慨無聲無息地吃完面,張三郎心滿意足地抱著小籠包? 二人結伴踏月而歸。 徐慨背著手走在前面。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張三郎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影子? 唯恐一腳落空踩了上去。 快走到秦王府了。 張三郎鼓起勇氣,“秦王殿下...” 徐慨半側了身,低低垂首,側耳傾聽。 張三郎舔了舔嘴唇,有些話吧? 著實不該他說。 若是裴七郎,他? 英國公府還有些底氣去攔。 可若換成了四皇子,甭說他了? 便是他老子也得掂量掂量,有無資格說這番話。 可他不說? 誰說呢? 老賀跟他? 那可是如麻花般瓷實的關系? 如菘菜粉絲煲般剪不斷理還亂的情誼,如怪味胡豆的口感般復雜深厚的感情! 張三郎緊緊攥住裝著小籠包的油紙,好吃的給予他無限力量,鼓足勇氣發(fā)問,“您...是不是喜歡賀掌柜呀?” 徐慨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抬起眼神,清冷無言地看向張三郎,并未開口回答。 張三郎“滋”了一聲,干笑道,“也不是要說什么...” 張三郎頓了頓,悶了半天組織語言,“您的人品,兒是信得過的。您可能有所不知,老賀,哦,賀掌柜曾經碎瓷發(fā)誓,此生絕不為妾室。您是天潢貴胄,又是兒的國子監(jiān)同窗,您的脾氣秉性,兒雖說不能說出個一二三,可也知您與裴七那破落戶是兩路人,人姑娘不愿意,您也不能強買強賣不是。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賀掌柜是女子是姑娘,在這世上本就活得不易,還望您設身處地地憐惜愛護...” 張三郎一邊說著,手一邊緊張地摳著衣角,等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些什么,差點閃了舌頭。 他到底在說啥? 強買強賣? 咋口不擇言說了這四個字兒! 張三郎恨不得背過身扇自己一耳光。 徐慨眼神柔和了下來,看向張三郎久久無言,隔了許久,久到張三郎險些以為徐慨呆住了,才傳來冷冽低沉的聲音。 “賀掌柜有你這一知己,是她的福氣?!?/br> 突然被表揚,張三郎“嘿嘿嘿”笑起來,低著頭撓了撓額角,再一抬頭,巷口哪里還有徐慨的影子。 小籠包還熱乎乎的。 飄出豬rou餡兒、木耳絲、雞蛋花兒、韭菜段兒混雜的香氣。 這...到最后也沒回答,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呀? 張三郎嘆了口氣,掏了只小籠包塞進嘴里吃了吃。 嗯,味兒還行。 只是那碗羊rou菌菇炒面的味道,應該更香吧? 張三郎這樣想。 喜歡還是不喜歡,藏在了徐慨心里。 同樣,張三郎的這番話,也藏進了徐慨心中。 第二日,徐慨便讓小肅帶著匠人將園子里的芍藥花盡數摘下。 也沒說摘下做什么,也沒說為何要摘下。 反正在行動力驚人的小肅指揮下,不過短短一上午,園子里的灌木便禿了。 不僅芍藥花沒了,連帶著蝴蝶蘭、合歡花、蜀葵、五色梅全都不見了。 四皇子的誅九族連坐,連花兒都逃不過。 徐慨看著光禿禿的園子,再想起含釧那句尖利的、撕心裂肺的“此生絕不為妾”,再想起張三郎說的那番話“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賀掌柜是女子是姑娘,在這世上本就活得不易,還望您設身處地地憐惜愛護”... 設身處地。 如果他擁有了她,他完完全全地保護她、愛護她、守護她,將她藏在深閨里,將她藏在羽翼下,將她一輩子都藏在他的庇佑之中。 他算是設身處地了嗎? 徐慨再睜眼時,目光里流露出幾分迷惘。 徐慨的迷惘,含釧一概不知。 被一分不剩的賬本子刺激了的小姑娘,正專心營業(yè)賺錢著呢! “時鮮”重新營業(yè)的第二天,迎來了一位許久未見的故人。 嗯,準確的說是,許久未見的故人帶著一群人來“時鮮”吃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知了猴(上) 來的人,是胡文和。 跟著他一塊來的人,有的穿著京兆尹武官墨綠色官服,有的穿四品文官絳紅繡云雁,五品文官繡白鷴,六品繡鷺鷥補服,烏壓壓一群人,約莫有個十幾人。 含釧蹙了蹙眉。 哪里來的官大爺,也不提前吱一聲,十幾個人都夠坐包場的了。 外面排位子的食客還吃不吃? 含釧心里頭有些不虞,面上笑意盈盈地把目光投向胡文和——就他一個熟人,人也是他領來的,不找他找誰。 “胡大人,您這是?”含釧壓低了聲音,眼光在其中掃到了一個穿著繡虎豹的三品武官常服的人,三品武官...算是高位了,金吾衛(wèi)統(tǒng)領正二品、羽林衛(wèi)統(tǒng)領正二品,京兆尹府尹正三品統(tǒng)管京城除皇城外一切事宜,集偵查、巡邏、維管于一身,嗯...相當于布政使司,算是個大人物。 京兆尹府尹,都出面了? 年中聚餐? 那京兆尹可真是油水衙門。 她這兒,按人頭收費,就按一人一兩銀子的餐費、酒水另算的標準,這十幾個人,怎么著也得吃上個三十來兩。 一個普通四品官,一年一季度的俸祿。 更何況,京兆尹里哪里有文官? 含釧摸了摸鼻子,看向胡文和,等著解惑。 胡文和忙把含釧拉到一邊,作了個揖,苦哈哈地,“...知道您這兒緊俏,烏泱泱一幫人過來打了您個措手不及...可您今兒個無論如何也得幫幫忙。”胡文和拿眼神指了指那穿著虎豹官服的中年男人,“瞅見沒?京兆尹老大!今兒個親出面迎客,派頭是這個!” 胡文和比了個大拇哥兒。 含釧抿了抿嘴。 沒懂。 胡文和“哎喲”一聲索性說開了,“您隔壁的隔壁那位鄰居!唉!那處常年空置的宅子!” 含釧埋著頭想了想。 噢! 那個供江南織造的皇商! 素日不在,到六七月的時候上京供絲綢緞子時,才在宅子里住一住的有錢人! 含釧蹙了眉頭,“...一個皇商罷...用得著京兆府府尹都出面招待?” 一個是士,一個是商,差著階兒呢! 再有錢,也不至于! 這是自掉身價。 胡文和擺擺手,俯身低聲與含釧耳語,“那位皇商家姓曹,有錢著呢,說是江淮漕運碼頭上的領頭,既販綢子又販鹽與礦。您想想,江淮...” 所有水路通江淮。 前朝與今朝的漕運總督,不是設在北京城的,駐節(jié)于南直隸淮安府城,不僅管理跨數高官達三千里的運河沿線,還可插手當地政務稅收要事... 是個狠角色。 但,也沒啥稀奇的。 畢竟“時鮮”都快變成秦王府與英國公府的后廚了。 一個漕運使司,還不足以讓含釧變顏色。 許是含釧表情太淡定,胡文和也莫名淡定了下來,想想他之前的慌張驚恐...胡文和臉上有些掛不住,埋了埋頭,繼續(xù)說道,“今兒個要宴請的就是曹家長房長孫,家里有錢,一來就捐了個京畿都漕運使司四品同知的官兒...” 話里有藏不住的輕蔑。 含釧詫異地多看了胡文和兩眼。 他不也是家里捐的恩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