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只不過人家捐的四品,他捐的六品...五十步為啥要笑一百步? 胡文和被含釧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色恢復如常,瞄了眼廳堂,低聲解釋道,“京畿都漕運使司同咱京兆尹的關系向來鐵瓷兒,咱老大就說兩邊都請,權當給曹同知接風了。又想著曹同知的宅子在東堂子胡同,請人要請近,便有同僚提議,說要不到您這兒吃一頓。加上,您往前不是常常給京兆尹送東西嗎?大家伙便以為咱兩關系瓷實,便說...” 胡文和想起同僚的揶揄—— “‘時鮮’可難定了!有句話咋說來著?文入宰,武為將,不文不武英國公,得到這段位才能進‘時鮮’的門!” “誒,我記得文和同‘時鮮’老板娘關系挺近?叫文和開個后門,人或許能放咱進去!” “豈止是近!往前‘時鮮’老板娘賣燒餅時,還常常帶了吃食過來請咱幾個嘗一嘗呢!” 說得他很不好意思。 確實很不好意思。 他對含釧,有些不一般的情分。 可含釧對他卻從未有過非同一般的態(tài)度,加之爺爺旁敲側擊說開飯館的姑娘嫁不進胡家,他這心便也漸漸淡了。 后來...后來上峰叫他離“時鮮”遠一些,言語間意有所指含釧與英國公三郎的關系不一般——簪纓權貴之間的秘辛,他一個小小六品官吏摻和進去便是個“死”... 他想通其中關竅后,再看含釧便有了些許恍然大悟,那一股在含釧將食肆經(jīng)營得順風順水后突兀產(chǎn)生的游離與酸意也找到了發(fā)泄的出口——怪不得一個小小放歸宮女,在這么短的時間便如此成功。 怎么可能是靠自己做到的? 若是沒有個有錢有勢的男人幫襯,怎么會經(jīng)營得這般容易? 再看含釧時,胡文和心頭便有了幾分蔑意,刻意與“時鮮”劃清距離,在他的把控之下,與含釧的往來也漸漸減少了許多——爺爺說得對,門當戶對確實要緊,出身良好的姑娘不會因吃喝穿衣在外拋頭露面,也不會整日游蕩在男人堆里做一個見誰都是三分笑的...輕薄人。 故而,同僚激他去定“時鮮”包場時,他是有些猶豫的。 可上峰聽聞他能訂到“時鮮”的臺桌,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背,說啥來著? 噢,說了這么一句話。 “老北京兒還是有些用處,至少各個地方都吃得開,都有人在?!?/br> 被這話逼著,胡文和硬著頭皮也得上。 他是琢磨過的,沒提前來預定,反而是帶上一群人直接過來,想著事已至此,含釧看在胡家和白家這么多年的面兒上,怎么著也得把這樁生意接下來吧? 不得不說,胡文和想得倒是挺正確的。 人都來了,坐都坐上了,還能請走不是? 且又有胡文和的面子在前頭擋著。 含釧想了想,便讓小雙兒到門口挨個兒解釋一番后便關了院子門,如胡文和所愿,今兒個只做這一個包場生意。 胡文和輕輕松了口氣,理了理衣角,抬起頭,春風得意地走向上峰那處回稟去了——“沒問題沒問題,兒與老板娘的關系在這兒擺著,誰的生意不做,也不能不做咱京兆尹的生意呀!” 第一百四十五章 知了猴(下) 突然要宴客,還是十多二十人的桌席。 含釧笑盈盈地招呼著人分成四桌落座兒——店里都是四方桌,沒放圓桌,當初想的是做精致小廚,如今烏壓壓一群人過來,沒辦法,只能分桌而坐了。 國字臉高額頭的京兆府尹坐在主位左側,留了一個空兒出來。 含釧想,這便是留給那位曹家公子爺?shù)闹髯鶅毫恕?/br> 拉提手還沒好,含釧沒留在廳堂招待,一頭扎進灶屋,盤點了現(xiàn)有的食材,樣式種類倒是多,水缸里既有新鮮的活肥鱔魚,也有幾尾精神頭十足的鮮魚,籠子里養(yǎng)了兩只光鴨并一只小母雞,冰窖藏了羊腿子和幾匹上好的豬肋排,壓箱底的好貨如干鮑、魚翅、燕窩等等便不說了,怎么著也能輕輕松松攛一桌上好的席面。 這倒不難。 難就難在,怎么攛? 總要做好了,贏了受請的人口碑,才算是給胡文和做了臉面吧。 含釧摸著下巴想了想,索性挑了四斤鱔魚活殺,放寬油將鱔段里的水分炸干,與蒜頭、蔥結、豆油、砂糖、青紅酒一起放入小盅里燉,鱔魚熟后形似rou卷,色澤金黃,富有彈性,這樣燉出來的鱔段用筷子夾起后,兩端下垂不斷,食之極爛,味道濃厚酥香,是江淮菜里很有名的燉生敲。 俗話里“小暑里黃鱔賽人參”,習武藝者多喜食之,雖當今圣人在宮中禁了鱔、蛇類的食材,然在市井內沒這么多的忌諱,關上門吃幾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兒。 這菜是專為江淮人和武官做的,算是應景。 又做了鴨包魚翅、水晶肴rou、松菌蝦仁、鯉魚莼菜川湯片兒...都是口味清淡、滑潤鮮香的江淮菜。 規(guī)規(guī)矩矩、平平無奇一桌,沒菜眼。 菜眼,便是一桌菜的點睛。 做菜,特別是做席面,二十來個菜,四冷四熱的前菜、八到十個熱菜、兩個羹湯、兩個小食、一盤時令果子,每道菜都得做好,可這樣人家能記住哪道?花費一個時辰吃完一桌席面,難道就讓人得出一個總體評價,“還行,挺好吃的”? 這或許是普通食肆的要求。 卻不是含釧的標準。 含釧希望吃過她做菜的人,放下筷子能品評一句,“...這道油酥鴨子香酥脆口,那道白灼花螺新鮮脆嫩...” 總得有幾個菜,記得住,說得出,下次來,還會點。 這要求挺高的。 白爺爺聽含釧說完都默了半晌,理解過后一個悶勺掛到含釧后腦門,“你以為你這是在做畫兒?畫一張賣一張叫好一張!呸!就是那些個文人sao客,也得他死了入土了,他的那些畫兒、那些詞兒才能出名!” 好吧。 含釧認識到自己的要求過高,但對不起,她沒想過改。 做菜和作畫寫字,在她看來真沒啥區(qū)別。 古話說,君子遠庖廚。含釧以為這是男人為躲避做飯撒下的彌天大謊——作詞是字與字的碰撞,做飯則是食材與食材的交流更替,都是由單個兒便整體、由一變十的過程,都充滿了變數(shù)與賭-博,都是等待旁人品評的被動品,憑啥作詞就高人一等,做菜就骯臟低賤? 含釧擬完菜單,將需要時辰燜煮的菜上灶,把備好的前菜與熱菜陸陸續(xù)續(xù)端了出去,站在灶臺前思考這桌席面的“菜眼”。 眼神一晃,落在了火炕邊上的鏤空竹簍子上。 這是今兒早上賈老板送過來的。 一筐子蟲子。 知了猴。 宮里頭沒吃過這個,這東西壓根就進不了御膳房。 太濫賤了。 嗯...而且還是蟲子。 含釧都能想象各宮娘娘們吃到這蟲子時,花容失色的表情。 但是今兒個來做一道椒鹽知了猴做“菜眼”,倒是應景——六月初夏是吃知了猴最合適的日子,肥瘦適宜且rou質飽滿,若再晚一些,知了的殼就變硬了,吃起來費牙。 拉提眼瞅著自家掌柜的把一筐蟲子倒在了水槽里,佝著頭洗洗刷刷后,然后加鹽和適量水將那些蟲子浸泡了一會兒,起鍋燒熱油,手背試了試油溫后再將瀝干水分的蟲子放進油鍋里來回翻炒,沒一會兒就竄出了奇怪的香味。 拉提默默搖了搖頭。 奇怪的中原人啊... 豬rou羊rou雞rou鴨rou那么多,為啥要吃蟲子呢? 再看自家掌柜的撒了粗鹽、胡椒粒、花椒粒兒進去翻炒,拿勺子舀了一只戳到他跟前。 拉提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只張牙舞爪的焦褐色的蟲子,慌張地搖了搖頭。 搖頭的結果是,蟲子被遞得更近了,便要貼著他的臉了。 自家掌柜的聲音很沉,“吃!做廚子的,什么都得吃!還要不要當掌勺了?別說蟲子,便是大腸、豬嘴里的天花板、裝食物的肚胃,雞鴨的腸子、爪子、舌頭,兔兒的腦袋全都得吃!當廚子的不能有忌口!” 拉提:... 什么叫兔子的腦袋? 為什么要吃兔子的腦袋呀?? 拉提懷疑含釧在騙自己,卻找不到證據(jù),只能尖著手指地捻一塊嘗了嘗。 哇哦。 拉提驚訝地看向含釧。 好吃! 香香脆脆的! 一口咬下去,飽滿的rou填滿整個唇齒。 香! 配上酒、配上夜色,這點兒壓根不夠一個人干完的! 嗯...前提是不讓人知道這是蟲子... 含釧親端著干煸椒鹽知了猴出了灶屋,一抬眼便看見那國字臉高額頭三品大員身側有人落了座兒。 是個很年輕的男子。 高鼻大眼,膚色極白,眼睛微微上挑,不說話間帶有幾分自矜與貴氣,一開口說話嘴邊卻有兩只小小的梨渦,看上去親切和睦,如春風拂面、溫文爾雅。 含釧一抬頭,那男子也抬頭,含釧一邊笑著同其頷首致意,一邊將知了猴輕手輕腳地放在桌上,溫聲介紹:“...唯夫蟬之清素兮,潛厥類乎太陰。曹植曾寫過一首蟬賦,記錄了蟬的一生與天敵,最后說道蟬最大的天敵是‘廚子’,便足見它的好吃。” 眾人笑起來。 含釧也笑道,“初夏時節(jié)吃知了猴是最好的,各位食客還請動筷嘗嘗?!?/br>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金壇子酒 炸知了? 這倒是盤新鮮菜。 胡文和踮起下巴看了看,待看清盤子里是甚之后,略顯無所適從。 這是...這是蟲子嗎? 胡文和難得與京兆府尹同坐一桌,心里知道是因今日定得“時鮮”有功,前頭的菜都挺好,金波酒也挺好,一桌府尹大人與那位年輕的曹同知相談甚歡,今日之筵開局極好,不能毀在了這盤蟲子上... 胡文和站起身來笑了笑,伸手接過含釧手中的盤子,“...炸知了未免太有童趣了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