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釧有些愣。

    看著徐慨的臉，有些陌生又熟悉。

    曾幾何時，她也在月夜里，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認真仔細地用目光一寸一寸攀過徐慨的眼睛、鼻子、嘴...

    夢里她很清醒，很清醒地知道這個男人不屬于她，就算百年之后他死了，和他葬在一起的那個人也不會是她。

    因為清醒，所以她從未動心。

    或者說，從未放任自己心動過。

    含釧沒說話。

    徐慨看著含釧，聲音輕柔卻堅定，“我喜歡你。我想與你一起，我想你堂堂正正、名正言順地站在我身邊。我知道這會很難，但是?！?/br>
    徐慨手上一緊。

    含釧感受到肩膀很重的氣力。

    徐慨近乎于一字一頓，目光虔誠認真，如同禱告，亦像誓盟，“但是，請你相信我，無論困難有多少，我一定要娶你?！?/br>
    娶...

    是用的“娶”這個字。

    不是納，不是收...

    是明媒正娶...

    含釧看徐慨的眼神，很復(fù)雜卻很亮，張口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像立在原地的那棵柿子樹一樣，腳下生根，牢牢地立在了原地，連同她說話、思考的能力一并定在了原地。

    她不開口。

    徐慨后背、手心直冒汗，緊張得口干舌燥地看著含釧，也不敢開口說話。

    徐慨在等一個答案。

    可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未曾開口問詢含釧愿不愿意。

    萬一含釧壓根就不喜歡他！

    對他根本就沒有好感！

    那他剛才說的這些話...豈不是一廂情愿和自我感動...

    且讓一定讓含釧感到莫名其妙。

    這個認知讓徐慨的臉“唰”地一下變得通紅。

    徐慨手勁松了松，看含釧的眼神多了幾分回避和閃躲，艱難地開了口，“...你...若...不想答應(yīng)...便不接話吧...我...我數(shù)三聲...如果數(shù)到一，你仍未有反應(yīng)...就當今天的話我沒說過，你沒聽過?！?/br>
    徐慨眨了眨眼。

    他此生十余年在世，從未如此渴望過，渴望含釧點頭，渴望含釧回應(yīng)，渴望含釧...也能愛他...

    渴望的滋味不好受。

    故而，他迫切地想得到一個結(jié)果。

    徐慨輕輕開口，“三...”

    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徐慨的聲音很輕，可在含釧看來，卻是如雷貫耳。

    “二...”

    徐慨放在含釧肩膀上的手，一點一點松開。

    他從未如此心慌過。

    含在口中的那個“一”，卻如何也說不出口。

    徐慨的心，就像沉入海底的石頭。

    “一...”

    含釧低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徐慨扯開嘴角本想笑笑，可彎到一半?yún)s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行吧。

    所有的斗爭，所有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都只是他而已，他在含釧未曾有所察覺的時候，勸解了自己，寬容了自己，自己與自己達成了和解和決定。

    卻沒有在意故事里那一個人的心情。

    徐慨握住含釧肩膀的手，低低垂下。

    很沮喪。

    真的很沮喪。

    徐慨微不可見地嘆了一聲，輕輕點了點頭表示明了，未曾拖沓轉(zhuǎn)身欲離。

    少年郎走過的路，帶起的風，讓回廊里高高懸掛的燈籠四下?lián)u曳，暖光也隨著燈籠搖擺的幅度在墻上與青石板上投下氤氳的影子。

    “徐慨?！?/br>
    含釧的聲音，清脆溫柔，小姑娘笑了笑，“你餓了嗎？我突然想起，灶屋還有一盞泡好的杏仁和干百合，你若餓了，便稍等等我，我給你做杏仁露喝。”

    徐慨眼睛陡然發(fā)光。

    含釧垂頭轉(zhuǎn)身去了灶屋。

    徐慨趕緊追了上去，緊緊抿了抿唇，想開口問，卻聽風吟，見含釧挽起袖口將泡好的杏仁舂碎，用小石磨將杏仁碎、熟芝麻、橄欖仁、大米等一起磨成漿水，再用細砂目的紗布濾篩。

    功序很繁瑣，也都是力氣活。

    徐慨伸手想幫忙，卻被含釧制止，“你的手是有大用處的，不該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徐慨便站在一旁，看著含釧行云流水地做這番cao作。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

    進了灶屋的含釧，明顯平靜了許多，隨著小石磨規(guī)律的動作，小姑娘的呼吸與表情都沉靜了下來。

    磨好的漿水被含釧放入鍋中，加入白糖慢火熬煮，邊煮邊用勺子攪拌，不可使鍋底煮糊，或生成團粒，沒一會兒鍋中便變成了稀糊一樣的食材。

    徐慨靜靜地看著含釧極富美感與韻律地cao作，每一個動作都成竹在胸，食材的每一個變化都運籌帷幄。

    做吃食的含釧，像發(fā)著光一樣。

    如果這樣發(fā)著光的含釧，可以選擇和他在一起，該有多好。

    這個念頭，在徐慨的心中揮散不去。

    一鍋杏仁露熬好了。

    含釧拿繪有杏花初綻的杯盞盛放，又轉(zhuǎn)身在灶屋的柜臺里裝了一碟味道清淡的奶皮卷，放在徐慨跟前，輕聲道，“您吃吃看吧?！?/br>
    徐慨夾起一只奶皮卷放入口中，口味清淡，只有淡淡的奶香味，再喝了一口溫熱的杏仁露。

    一股濃厚的杏仁味沖上鼻腔。

    含釧的聲音恰如其分地響了起來，“一碗合格的杏仁露，需有南北兩種杏仁組合而成，南杏仁只有杏味，不夠鮮香，故用橄欖仁、北杏和芝麻補其不足。這樣吃起來，才會有濃烈醇厚的味道?！?/br>
    徐慨點點頭。

    含釧輕輕抬起頭，輕聲道，“在我看來，婚姻結(jié)合就像這碗杏仁露，所有食材經(jīng)歷歲月的磨練后，再難分離。”

    這也意味著一旦選擇，就分不開了。

    徐慨點點頭。

    他懂。

    這個道理，他懂。

    含釧再道，“南杏需要北杏提香提鮮，而選擇我，意味著無娘家?guī)头?、無背景勢力、無后臺力量，您兄弟可以獲得的幫助，您卻一點也得不到...”

    徐慨蹙眉。

    含釧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需要靠妻子娘家的勢力幫扶上位嗎？

    那他可嫌棄過順?gòu)迥讣椅从星?、龔家有勢力?/br>
    “我知道。”徐慨聲音很沉，“靠岳家上位的男人，雖有，卻從不為慨所高看?！?/br>
    含釧默了許久，隔了半晌，輕輕舉起杏仁露的杯盞抿了一口，將杯盞放下后，抬起頭，注視著徐慨的眼睛，彎了眉眼，露出淺淡可愛的梨渦。

    “徐慨，我不準備相看議親了，也不會答應(yīng)魏先生?！焙A聲音淺淺的，“我還會許多吃食，未曾做給你吃?！?/br>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閘蟹（上）

    徐慨是踩著棉花回秦王府的。

    干了一碗杏仁露，掃蕩了一整碟奶皮卷，短短的胡同，走出了長長的路。

    徐慨腳下發(fā)軟，一路回府，拿冷水糊了一把臉后倒頭便睡，夢里嘴里全是香香甜甜的杏仁味與濃郁粘稠的奶香。

    含釧難得失了眠，嗯...大概失了半個時辰的眠，徐慨走后沒一會兒，天就稀里嘩啦地落了大雨，雨點滴答滴答砸在屋檐與窗邊，讓人好眠，含釧迷迷糊糊地閉了眼，失去意識前，含釧突然想到——幸好住得近，就算突然落雨，也淋不著徐慨...

    第二日，食肆庭院里，崔二往地上撒水貼塵，拉提詳觀水缸里養(yǎng)著的那兩尾新鮮的草魚與河蝦，小雙兒探頭看了看正院，門窗都還緊緊閉著，小聲同鐘嬤嬤講，“...掌柜的還沒起床，要不我去叫叫？”

    鐘嬤嬤笑著搖搖頭。

    老人家睡不著，昨兒個她躺床上閉著眼，半晌沒入睡，起來關(guān)窗的時候正巧看見院子里含釧和胡同口那位秦王爺說著話。

    兩個人看對方的眼神都與往日不同，雖無親昵動作，氣氛里卻流淌著輕松。

    挺好的。

    秦王素日風評雖兇，卻也為人正派。

    自家含釧更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秦王喜歡含釧，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