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柳婧心跳越發(fā)急促,再度扭過頭來,卻恰好瞧見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頭顱飛了起來,帶著還未來得及在臉上展開的驚愕,咕嚕咕嚕地飛遠了。 柳婧呆住了。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滯,就連一直鳴叫著的蟬聲和風(fēng)聲都在這一刻遠去。 而下一刻,那間隔在柳婧和謝世瑜之間的無頭尸身晃了晃,轟然倒下,發(fā)出了一聲悶響,緊接著,無盡的魔氣從那具尸身上散發(fā)出來,一部分化作黑煙,滾滾向上,一部分則化作黑水,腐蝕著大地,發(fā)出了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滋滋聲響。 但……柳婧卻全然不敢相信。 ——莫長歌,死了? 他竟然……就這么死了?! 身為金丹尊者,藏著那么多護體法寶,就連她在被九轉(zhuǎn)噬心魔錄引誘而出手,都不曾傷到一分的莫長歌……就這樣死了?! 柳婧駭然抬頭,看著站在她不遠處持劍而笑的謝世瑜,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曾經(jīng)柳婧以為,雖說她在劍式上比不過謝世瑜,但若是當(dāng)真動起手來,依憑她的經(jīng)驗和修為,謝世瑜定是會敗在她的劍下的。 可是到了現(xiàn)在,柳婧才明白,事實并非如此。 但……但到底是為什么?! 謝世瑜究竟是怎么了?! 而下一刻,柳婧就明白謝世瑜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只見謝世瑜迎著柳婧的目光,笑容一如既往地,如稚子般純凈而無辜,可在他的眼中卻是一片黑沉,就連他的眼角,也不知何時漫開了一片血色的魔紋。 那樣的魔紋,一大片如同蔓藤般,趴在謝世瑜的臉上,既恐怖非常,又帶著一種病態(tài)般的美麗。 謝世瑜向柳婧伸出手來,聲音就如同他往日瞧她的目光一般,帶著濕潤和溫柔,軟軟地說道:“阿婧,你瞧,他已經(jīng)死啦,已經(jīng)再也不能阻撓我們了……所以,我們回家吧,好嗎?” ☆、第十四章 :轉(zhuǎn) 回家? 但,何為“回”?哪里又會是她的“家”? 柳婧定定地看著謝世瑜,看著那張原本應(yīng)當(dāng)熟悉的、卻在此刻變得無比的陌生的面容,看著那張臉上如蔓藤攀延的魔紋,看著那樣的笑容,還有那柄劍。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屬于謝世瑜的入魔的姿態(tài),而在謝世瑜手中的,是她上一世從未見過卻早已從他人口中聽聞的斬妄劍。 一切都是陌生的,唯有這人眼中的情感,是柳婧所熟悉的。 黑色的欲,血色的情,還有無色的愛。 他愛她,柳婧已經(jīng)知道了。 但她沒想到謝世瑜竟會愛她愛到心生魔障,最終入魔。 按理來說,柳婧應(yīng)當(dāng)討厭這樣的姿態(tài)的。 就算柳婧出自魔門,但她卻從來不曾喜歡過魔門;就算柳婧亦是棄道入魔的人,但她卻從來不曾喜歡過其他棄道入魔之人。 在柳婧看來,魔門之人,包括她在內(nèi),統(tǒng)統(tǒng)不過是一群或偏執(zhí)或虛妄或兩面三刀的小人罷了。這樣的人,活著于世無益,死了也無關(guān)緊要,所以她從來都不曾喜歡過魔門。 再者說,一入魔門,那么便代表生死由天,便需要有隨時身死道消的準(zhǔn)備。甚至于若非上一世殺她之人是莫長歌,那么此世柳婧都不會怨恨如此深重,只因柳婧早已做好了被除了莫長歌的任何人背叛和殺死的準(zhǔn)備。 柳婧討厭魔門,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厭惡著魔門的人,甚至于還在那個天魔構(gòu)筑的幻境中同謝世瑜這個“瞧起來挺順眼的小家伙”做下單方面約定,告訴謝世瑜,若他入魔,她必會來取他性命。 因為那時的她以為,既然她討厭魔門,那么她必會討厭入了魔的謝世瑜。 但柳婧卻想錯了。 因為直到真正面對入了魔的謝世瑜時,柳婧才赫然發(fā)現(xiàn),就算謝世瑜現(xiàn)在是她最討厭的魔門的姿態(tài),就算謝世瑜入了魔,可她也無法討厭他。 就好像只要他是謝世瑜,那么無論如何,柳婧都不會討厭他。 但這……無關(guān)情|愛。 對謝世瑜此人,柳婧或許感到喜歡,感到愧疚,感到嘆息,感到惆悵,甚至感到憐憫,但唯獨沒有愛。 或許是因為她的愛早已消耗殆盡,或許是因為謝世瑜還不足以打動她,但總而言之,柳婧并不愛謝世瑜。 可謝世瑜卻已經(jīng)心生魔障,為了她入了魔。 柳婧看著謝世瑜,心中不知是為難更多,還是嘆息更多。 這一世,柳婧心中不過兩個想法,一是報恩,一是復(fù)仇。 準(zhǔn)備復(fù)仇的人,已經(jīng)身死道消,塵歸塵土歸土,縱然她再也萬般不甘千般怨恨,卻也已經(jīng)復(fù)仇無門。 而她準(zhǔn)備報恩的人,更是卻變成了這幅模樣…… ——這終究是她欠謝世瑜的。 最后再向地上那嶄新的衣袍和那灘黑水投去一眼,柳婧淡淡地看著謝世瑜,心中掠過千百個念頭,但最后她只是點了點頭,道:“好?!?/br> 柳婧將手放在謝世瑜的手中,下一刻,謝世瑜就笑了起來,如同春山將醒,冰雪漸消。 他握著柳婧的手,眼中黑沉沉的霧氣瞬間煙消云散,又變作了那濕潤溫柔的模樣,就連笑容都染上了幾分羞澀。 但他眼角的魔紋卻沒有褪去分毫。 柳婧心中微沉,但也沒有多做表示,同謝世瑜相攜離去。 而兩人并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離開后不久,原本在地上安安靜靜躺著的衣袍下,卻漸漸鼓出了一個小包。 那小包靜悄悄地漲大,而后輕輕向衣袍的邊緣挪動,最后露出了一個火紅色的狐貍頭。 狐貍頭四處看看,彷徨地走了出來,露出了它身后的九條尾巴。 它輕輕鳴叫一聲,眼中又是茫然又是無措又是悲傷,試圖得到原本主人的回應(yīng),但四周一片沉寂,甚至于連蟬鳴之聲都沒有。 它回頭,定定地看著地上嶄新的衣袍,又瞧了瞧地上的那灘黑水,似乎終于明白了什么,黑溜溜的眼睛里漫出了霧氣。 它蹲坐在衣袍旁,怔怔地發(fā)呆,直到天色又一次亮起時,它才恍然驚醒,從衣袍里頭叼出了一個靈寵袋一個乾坤袋和一本黑色的書。 它拉開乾坤袋,翻出了一顆能夠讓它暫時化形的丹藥,吞了下去,緊接著,它的身形一陣扭曲,逐漸拉長,最后竟變作了莫長歌的模樣。 “莫長歌”伸出手來,看著這雙同它的主人一般無二的手,眼中又一次漫出了霧氣。 它拾起了地上的衣袍,穿在身上,然后向著地上已經(jīng)消散得差不多的了黑水重重地叩頭。 “主人,你放心罷……” “你來不及走完的路,我會替你走完!” 而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附石鎮(zhèn)不遠處的山林中,一個四歲左右,雖然模樣玉雪可愛、但卻身形瘦弱的小女孩,正舉著同她幾乎一般高的鐮刀,重重地砍下灌木里的枝木,將它拾起,放進身后比她還要大的籮筐之中。 她的表情十分認真,也十分嚴肅,就好像她在做的事并非是砍柴,而是在求道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終于大亮起來,一個聲音從山林外遠遠傳來,大聲喊道:“阿雪——” “阿雪!!你這個死丫頭,你又死到哪里去了???!” 被換做阿雪女孩手上的力氣一頓,手中的鐮刀便歪歪地劃過灌木,落在她的腳旁,險些將她的腿給砍了下來。 阿雪唬了一跳,但卻不敢多做耽擱,連忙應(yīng)道:“我在這里!” 阿雪將地上的鐮刀用力拔起,把地上的柴禾也收拾了一下,放進籮筐里頭,便被這這個大大的籮筐匆匆走出山林。 而阿雪一走出山林,一個虎背熊腰的婦人便走了上來,扭著阿雪的耳朵,厲喝道:“你這個死丫頭,我讓你砍柴的呢?你——”農(nóng)婦的目光落在阿雪背后的籮筐上,看著那些柴禾,不喜反怒,“你怎么才砍了這么點兒?!這么點柴,哪里夠今天燒的?!去!再去多砍點柴來!” “我就知道你那個娘把你放在我們家就是來拖累我們的!什么東西都不給我們就算了,就連別人什么時候接你走都不說,這還不是想在我們家賴一輩子,想白吃白喝?!我告訴你,如果你兩年后都沒人來接你,那么就老老實實給我們家虎子當(dāng)童養(yǎng)媳……哼,其實我倒是看不上你,長得一臉狐媚相有什么用?還不是干不了活!還有你那個娘……” 農(nóng)婦對著阿雪就開始罵罵咧咧,阿雪靜靜地聽著,既沒有提醒她她娘早已交給了這農(nóng)婦一筆銀錢,也沒有反駁農(nóng)婦的無數(shù)惡意揣度,甚至都沒有掙脫那只扭著她耳朵的手。 她只是靜靜地聽著,神色淡漠。 而也不等這農(nóng)婦罵完,一個小男孩的聲音便在清晨的附石鎮(zhèn)上響起,大喊道:“娘!娘啊,你在哪兒?!我都快餓死了!” 農(nóng)婦一怔,臉上泛起笑來,道:“乖兒子,等等啊,娘馬上就來給你做飯!”扭頭對著阿雪時,農(nóng)婦又拉下了臉,“呆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趕緊去給虎子做飯?!難不成你還想等著吃白飯???!” 阿雪不氣不怒,不喜不悲,只是順從地背著背后的大籮筐,跟在農(nóng)婦身后,走進了附石鎮(zhèn)中的一間民居里,站在灶前的小凳子上,開始做飯。 從這間民居前走過的人,無不側(cè)目,但卻都攝于農(nóng)婦的潑辣不敢多說,只能在背后悄悄議論。 “唉,多漂亮的一個孩子啊,就被那虎子娘折騰成了這樣……這孩子娘看到得多心疼??!” “心疼又有什么用?我們都同她說了,千萬不要放在虎子家里,可是那姑娘模樣雖然好,但是不知道人心險惡……唉,可惜了她女兒??!” “你可惜你去養(yǎng)??!” “去去去!說什么瞎話呢!我要真敢把這姑娘領(lǐng)回家,我家婆娘可要鬧翻了天去……” 切切的碎語飄散在空氣中,飄進了這間民居里。 虎子娘大怒,推門就開始對著那兩個路過的漢子破口大罵,把那兩個漢子罵得加快腳步遠遠離開了這間民居,才得意地關(guān)上門。 而一旁的阿雪,卻是自始至終都神色不動,就連眉梢都不曾揚一下。 天色越來越亮,附石鎮(zhèn)上也開始便得越來越熱鬧。 可就在這熱鬧達到了一個沸點時,它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只見一道驚虹掠過附石鎮(zhèn),在附石鎮(zhèn)上落了下來,顯出了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人。 附石鎮(zhèn)的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住了,所有人都呆呆地瞧著這個老人,直到一個驚呼聲打破了寂靜。 “仙師……仙師啊?。 ?/br> 附石鎮(zhèn)上的人們?nèi)鐗舫跣?,對著這老人拜了下去。 老人神色有些不耐,更多的是焦急,但他卻強自按捺著心中的焦急,對著眾人點頭示意,直到鎮(zhèn)民們平復(fù)了心情后,這才望向他最近的一個鎮(zhèn)民,道:“你們可知一個小姑娘?四歲左右,喚作阿雪,你們可曾聽過?!” 鎮(zhèn)民們面面相覷,心中泛起了嘀咕,但到底把這位老人領(lǐng)到了虎子的家中,敲響了虎子家的門。 沒一會兒,門便開了,一個農(nóng)婦探出頭來,先是一怔,然后一怒,叉著腰,對著門外的人大罵道:“你們做什么呢做什么呢?!不去好好干活圍在我家門前干什么?別是生了什么歹意吧!我告訴你們,如果我家少了一塊磚頭,你們以后就甭想過得……” 不等這農(nóng)婦罵完,一陣清風(fēng)掠過,將這農(nóng)婦揮得后退幾步,而下一刻,那鶴發(fā)童顏的老人就站在了灶前的阿雪面前,看著阿雪不合體的衣服,和她手上的燙傷割傷,眼中開始泛出了淚光。 “你……你就是阿雪?對不對?”那老人顫抖著聲音。 阿雪的動作頓了頓,扭頭望向了老人,向來平靜無波的面容上有些許動容,道:“你就是阿娘說的來接我的人嗎?” 那老人老淚縱橫,伸手將阿雪擁入懷中,顫聲道:“是我,是我……是我!阿雪,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br> 阿雪被老人抱在懷中,想到這半年多的經(jīng)歷,微微搖頭,道:“不苦。阿娘同我說過了,我命中有此一劫,是上天注定的。既然是上天注定的,那就不是苦,是命數(shù)……我只要跟著命數(shù)走就可以了?!?/br> 那老人,也就是樊長老怒從中來,不由得罵道:“這是什么糊涂道理?!你阿娘她學(xué)岔了也就罷了,還告訴你這種糊涂道理是做什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