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jié)
聽見祝微星的稱呼, 姜翼面上并未有多余的神色,竟仍是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沒有驚慌, 沒有冤枉。唯一的動作是微微低下頭, 更顯出一種不以為意的漠然來。好像祝微星所喊的人與他完全無關(guān)。 祝微星卻不會再為他這樣的外表所迷, 相反,他眼中生出深重的頹靡,幾近悲戚。 姜翼終于開口,竟還帶著探究與好奇, 問:“是什么讓你生出這樣離奇的想法?” 祝微星吐出兩個字:“是你?!?/br> 姜翼坐正身體,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祝微星則將他面上的漫不經(jīng)心收入眼里, 他想聽, 自己就滿足對方。 “一直以來,我總是將關(guān)注點放在自己身上,從來沒想過, 我能換魂,別人自然也能。更沒想過那個人,一直就在我身旁?!?/br> “我在o省遇到了一個女生,他告訴我,曾在燕瑾涼和……樓明玥的葬禮上見過你, 當(dāng)時繆斕也在。其實那一刻,就足以確定你的身份有問題, 但我害怕驚慌,給你找了很多借口, 比如你是燕瑾涼的朋友, 你是繆斕的朋友,甚至, 你是樓明玥不為人知的重要朋友,卻又難以自圓其說,只能一一否定。直到我從77號的程老板那里得到了儺舞社的專輯,我認(rèn)出那輛murcielago了,星空藍(lán)的限量版,全世界獨此一臺。我才找到最好的替你搪塞的理由。那就是,如果,燕瑾涼欠姜翼一條命,那他死了,姜翼去到他的葬禮現(xiàn)場,是不是會沒有那么那么奇怪了……” 想是覺得自己天真,祝微星都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祝靚靚本就愛在你身上花心思,又或者在像那場葬禮一樣的場合里,讓他注意到了你的異狀,他開始調(diào)查你,跟蹤你,就像網(wǎng)上人說起過的那兩次,祝靚靚到故人坊的餐廳蹭霸王餐,到有錢人宴會偷東西,其實都是為你而去?!?/br> 吃霸王餐的地方應(yīng)該是姜翼帶祝微星去過的那家“十番打邊爐”,回頭想來,那老板問祝微星是不是第一次來的眼神就似在說,他以前分分明明見過這張臉。而有錢人的宴會自然就是賀廷芝的生日,姜翼跟著游魂的樓明玥去到那里,而祝靚靚則是為了跟著姜翼。祝靚靚在那里說自己看到燕瑾涼,其實他看到的,也是姜翼,他無法說出真相,才只能用偷竊來圓謊。 “所以從那天起,祝靚靚便愈發(fā)留心在意你的行蹤。他發(fā)現(xiàn)你不止自己有問題,還莫名其妙對門口的一個鄰居格外上心。那個鄰居怎么受得傷,和孔強馬慶一丘之貉的祝靚靚一清二楚,也應(yīng)該知道,孟濟那一摔,當(dāng)場就該死了??扇瞬粌H又回了口氣,還被轉(zhuǎn)入了中心醫(yī)院vip病房好好照料,你讓他怎么不疑心?他天天去病房外徘徊,為此還撞上過正巧在門外的何靈?!?/br> “而有天晚上,祝靚靚終于等到機會,隨在你身后來到了紅光小城,發(fā)現(xiàn)那里正在做一場奇奇怪怪的法事,我不知他具體在那里看見了什么,也不知道法事怎么cao作。但能讓祝靚靚偷偷把法事落下的香灰余燼帶走,并生出拿它另找人做實驗以換取同等目的的想法,他看到的應(yīng)該與孟濟起死回生的奇跡差不離太多了。” “祝靚靚曾經(jīng)留下過一段話,他說他找到擺脫羚甲里的方法,也曾在酒醉時告訴過別人,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恐怖的足以威脅他人生安全的秘密。我最初以為是孔強主謀偷盜紅光小城的事,后來又以為,是他拿到能招靈轉(zhuǎn)運的香灰??善鋵?,他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秘密……是你。祝靚靚死前已有好長時間沒有回過羚甲里,他為什么忽然不回來?是不是因為他察覺到,你知道了,他怕你,他在躲你。” “我也記得和你討論過,祝靚靚墜樓那天,在去往擎朗酒店的路上為什么消失了半個小時。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人。而小張警官也說過,那段時間擎朗酒店的走廊監(jiān)控竟然莫名其妙壞了。你說,祝靚靚遇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就是刪了監(jiān)控的人?不然好好的,他為什么要刪掉監(jiān)控,又是什么人能把五星級酒店的監(jiān)控都給刪了?” “燕瑾涼的葬禮三年前舉行,祝靚靚卻是去年八月出的意外,他在你身邊鬼鬼祟祟跟了兩年多的時間,以你的敏銳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且你那么討厭他,卻沒有阻止他?又是為什么呢?” 祝微星重重的閉上眼:“我不懂你們那一套玄之又玄的東西,但我猜,我之所以對附身孟濟的那段幾乎沒有記憶,是因為孟濟的身體并不合適我,他躺了兩年,即便醒來,也是活死人一樣無意識亂跑,還被馬慶和孔強他們所撞見,甚至連孟mama也發(fā)現(xiàn)了異樣,最后仍以失敗告終。所以……你不得不考慮下一個目標(biāo)。祝靚靚能從你身上得知那么多消息,你敢說,沒有你的故意放任嗎?” 姜翼思考,半晌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對,卻也不全對?!?/br> 姜翼說:“我沒有害人?!?/br> 祝微星卻已不信:“就算不是你親手害的,也是因為你的計劃而牽連沒命!” 祝微星看向那個人,眸色空寂無神:“就像,你故意放任我調(diào)查這一切一樣?!?/br> “因為八年前的那場車禍,讓你在住院時認(rèn)識李了主任,你和他串通一氣。在我附身到祝靚靚身體里后,為我治療,讓我痊愈,等我回到羚甲里。你表面上和我不熟不合不認(rèn)識,卻幫了我好多次。你帶我悄悄去孟家,幫我調(diào)查孔強,送我去紅光小城,招梁永富到千山,讓繆斕重用于他,允許他接近我,讓他以后能有機會給我提供更多真相和消息。更別提我生日那次的月光園之旅,千山集團一行等等等等都在你的計算里……” “別說那些是巧合,當(dāng)所有相關(guān)的人事線索都被安排在一個人身邊,總有極大的概率,會讓我有發(fā)現(xiàn)的一天。我以為你害怕我知道,甚至想過假裝不知道也可以,可誰知根本是我自作多情!你從一開始,就在引導(dǎo)著我自己去查明一切,了解一切……” 祝微星搖頭,他實在不懂:“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燕六少?” 姜翼還是那個姿勢坐在那里,從頭到尾都沒有變換,直到聽見最后三個字,才讓他抬起頭來。 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但以往環(huán)繞其周身的街頭小土匪做派不知何時已全數(shù)褪去,有另一種難言的詭譎氣勢開始占據(jù)那副身體那雙眼睛中,強悍兇戾,讓一般人不敢對視。 他看著祝微星,扯出一個笑容,很淡,卻晦昧邪性。 那一刻,讓祝微星瞬間想起剛回羚甲里時的第一次游魂,他來到姜翼房里,也是站在位置,看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那一刻,對方就是用這樣的表情在對他微笑,樂于他跑不掉也脫不離,只能被困于原地。 祝微星怔然,脊寒。 他聽見姜翼漫不經(jīng)心道:“為什么……我可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我為你做了那么多,怎么能不讓你知道呢??晌易约赫f,多沒意思,你也不會記太深記多久,畢竟對你來說,我從上輩子起,就總是個‘陌生人’,而現(xiàn)在……你還會忘了嗎?” 祝微星一瞬間紅了眼睛:“所以你費盡心思,繞那么大一圈,就為了這個……” 看見他眼中有淚光,姜翼臉上的笑容似滯了一瞬,又勾起嘴角,反問:“不然呢?” 見祝微星似受到極大的沖擊,姜翼終于下了地,慢慢的走到他面前,抬手溫柔的去摸他的臉,也將那自眼角滑下的淚正巧接于手心。 “明玥……” 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以前他連祝微星都很少喊,但這兩個字,他念得這樣鄭重又清晰。 “明玥,”他輕輕的重復(fù)著呢喃,口氣深情又疑惑,“為什么要傷心?你覺得現(xiàn)在不好嗎?上輩子有的東西這輩子會有,上輩子沒有的,這輩子也會有,活過來不好嗎?復(fù)生不好嗎?” “——啪!” 姜翼觸在祝微星臉上的手被毫不留情的打落,那腮邊的淚失去了盛托,依然倔強的滑下臉頰。 祝微星匪夷所思的看著他,像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對方,他不能理解的問:“你步步為營,處處布置,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卻看我喜看我悲,看我難過,看我著急。說到底不過是想cao控我的行為我的意識而已。你有沒有問過我是不是愿意這樣再活一次?如果再活一次,生命里沒有你又可不可以?” 姜翼看著自己被打開的手,慢慢皺起眉,表情愈漸陰郁。 祝微星一字一句,向來淡然的眉眼顯出分明的痛苦,竟有剎那的猙獰,他咬牙切齒的問:“這樣看來,我到底為誰而生,為我自己?還是根本是為了你?復(fù)生,不,是附生才對,從頭到尾,我的生命就是依附你燕瑾涼而生!” 這一句明明音調(diào)不高,卻仿佛聲嘶力竭,祝微星重重吸了口氣,才壓下涌至喉間的哽咽,用盡全身的力氣回復(fù)平日的淡定,然顫抖的雙手還是泄露了他翻騰的內(nèi)心。 他將桌上的笛盒輕輕推到燕瑾涼面前,那是眼前人在自己生日那天送他的禮物,他曾愛若珍寶,一點磕了碰了都舍不得。誰想如今,他會決定在對方的生日那天,將它送回。 祝微星只提上那只紙盒,轉(zhuǎn)身欲走。 卻一把被攔了下來。 燕瑾涼聲音冷如堅冰地問:“你想把我的蛋糕帶去哪里?” 祝微星垂著眼,笑容凄恍,極輕地反問:“我來找姜翼,這是我一早起來,認(rèn)認(rèn)真真給他做的,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想送給他??晌业慕怼ツ膬毫四兀俊?/br> 說完這句,他沒再看燕瑾涼,錯開人,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第148章 奧菲歐 祝微星去到學(xué)校小表演廳時竟引來了一小番喧嘩。本質(zhì)專業(yè)院校還是要用實力說話, 往日論壇存在感比現(xiàn)實強,自從他拿了獎,已成為校內(nèi)第一紅人, 被奉“u藝之光”, 現(xiàn)在走到哪兒被圍觀到哪兒, 有人甚至還想和他合影。 虧得辛蔓蔓在現(xiàn)場維持了一波秩序,一邊讓臺上人繼續(xù)干自己的活計, 一邊把祝微星拉到一邊說話,見他模樣,略略一驚。 辛蔓蔓:“你病了嗎?” 祝微星:“沒有?!?/br> 辛蔓蔓:“那臉色怎么這么差?” 祝微星說:“有點失眠?!?/br> 辛蔓蔓:“是為了下個月金律獎要舉辦的優(yōu)勝選手返場音樂會嗎?兩周時間準(zhǔn)備三首曲子, 練琴太累了吧?” 沒得祝微星回答, 辛蔓蔓當(dāng)他是認(rèn)了, 讓人趕緊在角落坐下, 等自己一會兒。 辛蔓蔓這學(xué)期竟然選修了一門聲樂,此刻臺上正為不久要到來的期末考排練一出小型歌劇,她找祝微星有事, 又換了衣服脫不開身,正巧祝微星往這里路過,便進(jìn)門和她見一面。 辛蔓蔓翻著要給祝微星的資料, 卻聽身邊人忽然問:“這是在排演哪一幕???” 辛蔓蔓意外:“《地獄中的奧菲歐》,你沒看過嗎?不過也對, 大部分人只熟里面那首康康舞曲,對歌劇相對陌生?!?/br> 其實祝微星看過。 奧菲歐,希臘神話里的一位詩人, 不甘于深愛的妻子中毒死去, 費勁一切辦法決定前往冥府將她帶回的悲劇故事。而作為近代的改編版,《地獄中的奧菲歐》卻早沒了原始古典劇目里的悲劇性, 情節(jié)趨近荒誕離奇,對這出未能成功的古典營救故事充滿了挖苦與諷刺。 辛蔓蔓提醒:“聽,下一段就到康康舞曲了,但我更喜歡前一段小提琴獨奏,真好聽,搞得我期末考也想拉這首了,你覺得我可以嗎?微星?微星?” 祝微星盯著臺上那個演奧菲歐的男生晃了晃神,轉(zhuǎn)頭,竟避開了辛蔓蔓的話題:“你要給我的資料呢?” “對對,我怎么忘了,”辛蔓蔓忙拿起手機,“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替你把資料都收了,一起打包發(fā)你,如果有漏記得告訴我?!?/br> 祝微星很感激:“謝謝?!?/br> 辛蔓蔓:“哦,還有一件事,是夏老師讓我轉(zhuǎn)告給你的,這個申報表格你填一下,雖說每年競爭都很大,但今年如果是你,絕對穩(wěn)拿?!?/br> 祝微星剛伸手,卻在看清屏幕的剎那頓在那里。 辛蔓蔓:“‘?dāng)堅禄稹纳陥筮@周末就要截止了,就我所知,每年的候選名單至少三十個人,我們得趕緊?!?/br> 然而,下一時身邊人卻輕輕搖頭。 “不用了?!弊N⑿钦f。 辛蔓蔓詫異:“???” 祝微星重復(fù):“不用了?!?/br> 辛蔓蔓不理解:“你不要‘?dāng)堅禄稹靠伞娴暮芏噱X,半年的學(xué)費都能免,這可是我們學(xué)校的一等獎學(xué)金,普通學(xué)生根本摸不到邊,它本來就該是你的?!本托谅?,祝微星的家境比較一般,放棄實在過于可惜了,且她的意思是,以祝微星今年的成績,誰都沒權(quán)利和他爭。 可這話聽在祝微星耳中,莫名覺得滲人,他向來平和淡然的面上竟顯出一瞬的驚惶,連好好對辛蔓蔓編個搪塞的借口都顧不上,搖頭著頭起身就走,離開得仿佛落荒而逃。 出了小演奏廳,祝微星才勉力平復(fù)住情緒,往家里去。 行到六號樓前,發(fā)現(xiàn)那里圍攏了一群人,眼下的祝微星哪有管閑事的心,正欲加快腳步錯過去,卻聽見人喊他。 “微星!” 祝微星一怔。 “微星……” 祝微星慢慢轉(zhuǎn)過頭去,就見一個漂亮婦人站在一眾阿姨嬸嬸的包圍圈里,穿著紅黑碎花的連衣長裙,燙了新的大波浪卷,明艷得像一抹風(fēng)景。 她揚著熟悉的大嗓門對他招手道:“微星,來?!?/br> 祝微星看著久未歸家的苗香雪,有好幾秒都挪不動腳步。 苗香雪呼喚無用,覺得自己離開幾個月,眼前的小孩怎么變愣了,她皺起眉,想抬頭朝樓上喊人,出口一個“姜”字,又記起沒人在家,氣得罵了句娘后,道:“你站著,我回去一趟!” 祝微星只聽一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腳步去了又返,幾分鐘后,苗香雪再次來到他面前。她踩著深紅的高跟鞋,化著淡妝,整個人比之離開前的氣色氣質(zhì)都不止好了一點,她本就長得美,稍稍一打扮便顯出同此地極為格格不入的張揚冶麗來,判若兩人的讓祝微星有點不敢認(rèn)。 一開口,卻是先對著祝微星罵了好一通姜翼:“真是的,我不在,那臭小子明明天天在家挺尸,老娘這一回來,死孩子兩天都不見人影了,想找人做點事都沒人差使!” 罵完看眼前孩子目光凝滯,苗香雪也不奇怪,比起身后那些圍觀的七姑八姨的目瞪口呆,祝微星這表情都算克制的了。 提著一大袋東西,苗香雪遞了過去,說:“喏,這是阿姨從a市帶來的,不值錢,給你奶奶補補身體,本來我想自己去,但我懂病人其實最討厭客人上門,還得打起精神應(yīng)付,所以就交給你了?!?/br> 見祝微星不接,苗香雪硬是塞到了他懷里。 “我都聽阿姨們說啦,”她指指一邊的陳嫂等人,“你又是給我們姜翼寫報告,又是請他到你家吃年夜飯,還上我們家過夜是不是?就你們倆這友好關(guān)系,我這點小禮你不收阿姨要生氣!” 一旁的王阿姨插嘴:“微星心思細(xì)得很,這是怕你破費呢。” 又轉(zhuǎn)而對祝微星道:“你苗阿姨現(xiàn)在可是今非昔比,你看她這身行頭,一點小錢才不看在眼里!” 苗香雪也道:“我這人向來最分是非黑白,誰以前愛對我們家嘰嘰歪歪指桑罵槐,誰對我們家雪中送炭,我可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好的壞的,該回報的時候一個都不會放過!” 王阿姨閉了嘴。 祝微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盡力不動聲色的問:“阿姨你要辦的事……很順利?” 苗香雪爽朗的笑了起來:“你怎么這么懂事呀,還知道關(guān)心我,難怪阿珠也喜歡你,比我那兒子討人喜歡多了。” 她這人向來藏不住事,像是回來這半天早把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宣揚的天上地下皆知了,也不差告訴祝微星這一個毛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