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卻眨了下眼，然后將眉眼一點(diǎn)點(diǎn)低下去，濃密的睫毛顫了顫，像受了驚的蝶翅。她慢慢將頭偏到一側(cè)，倚靠在轎子上，大紅蓋頭下的眼睛空洞無神。

    忽然厭煩死了這種大紅色，沈卻猛地伸出手將遮著臉的紅蓋頭扯下來。然而整個(gè)花轎都是喜慶的大紅色，還貼著幾張“囍”字。

    沈卻更煩了，她索性閉上眼睛，什么都不去看。她又努力讓自己靜下來，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即將發(fā)生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huì)兒，沈卻才緩緩睜開眼睛，明亮的眸子蒙了一層水霧。

    她后悔了。

    她應(yīng)該問清楚的！問清楚她的先生究竟什么時(shí)候才會(huì)來救她！等她嫁給劉大以后嗎？還是……還是他與沈緋拜了堂以后？

    眼淚“吧嗒”一聲就滾落了下來，她伸出已經(jīng)被自己掐得紅腫一片的粗糙手背胡亂將眼淚擦了。心想，再也不要理先生了！

    再也不要理他了！

    花轎忽然停了下來。

    沈卻一愣，急忙將紅蓋頭遮在自己頭臉上，乖乖地端正坐好。

    “姑、姑娘……”花轎外是囡雪慌張的聲音。

    “怎么了？”沈卻好奇地問。

    花轎外安靜了一瞬，緊接著就聽見囡雪慌忙說：“沒、沒事！”

    沈卻皺了皺眉，還來不及多想，就感覺到有三支箭射在了花轎上，讓花轎顫了顫，她不得不伸手扶著轎子，讓自己坐得更穩(wěn)當(dāng)一些。她曉得這是成親時(shí)的規(guī)矩，新郎要將三支箭射中花轎。似有什么好的寓意，具體是什么寓意她卻記不清了。前幾日，蘇mama對(duì)她們?nèi)齻€(gè)即將出嫁的姑娘講過的。她還記得有跨火盆，有金秤挑紅蓋頭，有合歡酒，還有拜堂。

    沈卻覺得這些真的好麻煩。

    轎門被打開，隔著一層紅蓋頭，沈卻還是能感受到暖融融的光。

    “恭喜新娘子嘍，這腳啊千萬別沾地兒，老婆子我背著您走?！泵狡乓坏篮蒙ぷ樱硨?duì)著沈卻蹲下來。一旁的囡雪扶著沈卻上了媒婆的背。

    這大概是媒婆這么多年來背過的最輕的一個(gè)新娘子了。

    媒婆的背很寬，很穩(wěn)?？墒欠€(wěn)不住沈卻的心神。她伏在媒婆的背上，越來越不安。

    過了沒多久沈卻就感覺到了異樣。

    這個(gè)味道……

    這種淡淡的藥草味兒，沈卻真的太熟悉了！

    沈卻低著頭，從遮著臉的紅蓋頭縫隙間看著地面，地面鋪著最上等的錦緞織成的紅毯。上面撒著一層鮮紅的花瓣?；ò甑南銡鉂庥舴曳?，可是仍舊遮不住那種淡淡的藥香。

    沈卻睜大了眼睛，終于在紅毯邊緣翹起的一角瞧見下面鋪著的整齊青磚。小巧的青磚平整光潔，在一角雕著沉蕭的標(biāo)記。那青磚上的沉蕭圖案似乎變成了戚玨衣角的沉蕭暗紋，沈卻的瞳孔猛地放大。

    這里是沉蕭府！

    沈卻瞬間僵住。

    “新娘子，您沒事吧？嘿嘿，不要緊張。今兒是您大喜的日子，要開開心心的！”媒婆六月清泉的嗓子勸著沈卻?？蛇@話說完，她自己心里都沒底，這畢竟是個(gè)十一歲的小女孩啊，這么小就嫁人，也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想的……

    媒婆將沈卻放下，又將一條紅綢塞進(jìn)她的手里，然后在她耳邊叮嚀：“千萬把這紅綢抓牢了，不能松手，可千萬記下?。　?/br>
    沈卻怔怔點(diǎn)頭，她整個(gè)人都是懵的，根本沒聽見媒婆說了些什么。她感覺到紅綢的那一端被人拉了一下，失神的她不由就跟著踉蹌了兩步。

    一只寬大的手掌扶住她的胳膊，沈卻聽見戚玨熟悉的聲音說：“當(dāng)心，今日可不許毛毛躁躁的。”

    聽見戚玨的聲音，沈卻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她有一種沖動(dòng)，掀了擋了臉的紅蓋頭，死死盯著戚玨的眉眼，鉆進(jìn)先生的懷里大哭一場(chǎng)。

    她錯(cuò)了！她不應(yīng)該懷疑她的先生！

    “新娘子？”媒婆出聲提醒。

    囡雪悄悄捏了捏沈卻的手。

    沈卻這才一點(diǎn)點(diǎn)回過神來。戚玨在那一頭微微用力，沈卻不由自主跟著他走。接下來的跨火盆，拜天地，沈卻整個(gè)人都是懵的。她就任由戚玨拉著，別人讓她怎么做就怎么做。乖巧的像一個(gè)木偶。

    戚玨的大婚，鎮(zhèn)廣王自然不會(huì)來，那些哥哥們也不會(huì)來。所謂的拜高堂，拜的不過是戚玨母親的牌位。而參加喜宴的賓客數(shù)量卻不少。他們有的是戚玨的摯友，有的是被戚玨醫(yī)治過的人，還有慕名而來的人。畢竟，沉蕭府舉辦如此隆重的喜宴，實(shí)屬難得。

    整個(gè)沉蕭府?dāng)[滿了大紅的宴席。這一日，倒是沉蕭府第一次如此熱鬧。

    向來喜好清凈的戚玨竟破例熱鬧了一回。這些年無論是新年還是中秋，沉蕭府幾乎沒有慶祝過節(jié)日。對(duì)于那些繁文縟節(jié)，戚玨向來嗤之以鼻。然而這一次，每一個(gè)來參加婚宴的人都看得清沉蕭府的“講究”。

    鋪地十里的紅綢是后宮嬪妃用來做新衣的料子，那些撒在地上的花瓣，每一片都是開到極妍。雕著百花朝鳳的純金的碳火盆，一看就是出自有名匠師的手筆。翡翠柄的玉箭，嵌著瑪瑙的茶托……

    整整一百張八仙宴桌上，每一道珍饈菜肴都是宮里的御廚都比不了的。酒樽上雕著并蒂的蓮，就連那些碗碟都有著精致的百合圖案。然而，讓眾人更加贊嘆的卻是每一副玉箸頂端雕著的一個(gè)小小的“卻”字。還有那燃著的一百根半人高的喜燭，每一根喜燭上都刻著百鳥相逐的圖案，百鳥追逐的竟都是一個(gè)龍飛鳳舞的“卻”字。仔細(xì)去瞧，每一根喜燭上的百鳥都不盡相同，這一百根喜燭竟然每一根都是天下獨(dú)一無二的存在。

    若是其他功勛世家拿出這種陣勢(shì)來取宗婦，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今日娶妻的可是素來喜靜的沉蕭君，人們?cè)倏纯幢黄莴k拉著的小女孩。還是個(gè)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個(gè)頭不到戚玨胸口的小女孩……總覺得哪里不對(duì)勁……

    有人忽然“咦”了一聲，悄悄問旁邊的人：“沉蕭君娶的不是沈家長女嗎？那個(gè)在香爐宴上出了大丑的。應(yīng)該不是這么小吧？”

    另一個(gè)人小聲說：“你們瞧今兒個(gè)處處刻著‘卻’字，可我記得沈家大姑娘的閨名是‘緋’吧……”

    “卻……”又一個(gè)人皺著眉頭想了又想，說：“沈家另外一個(gè)姑娘，今兒個(gè)要嫁給劉大那個(gè)登徒子的姑娘閨名是‘卻’吧？”

    “這是怎么回事啊……”

    人們小聲的議論著，可此時(shí)沈卻何嘗不是十分奇怪？終于走完了程序，沈卻被媒婆扶進(jìn)洞房，她乖巧地坐在喜床邊，靜靜聽著動(dòng)靜。

    一支金喜秤伸進(jìn)紅蓋頭里，將遮了沈卻的臉一整日的紅蓋頭挑起來。

    沈卻抬眼，仰著臉怔怔望著戚玨。

    媒婆說了一大堆恭喜的話，然后領(lǐng)著屋子里的下人盡數(shù)退下。屋子里只剩下戚玨和沈卻兩個(gè)人，沈卻死死盯著戚玨的臉，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的跳。

    “先生，真的是你嗎？”她問，眼中帶著nongnong的企盼和猶疑。

    “不然呢？”戚玨將喜秤放在托盤里。

    “早上吃過東西了嗎？餓不餓？”戚玨走到桌前，端起一碟精致的點(diǎn)心，然后坐到沈卻的身邊，將點(diǎn)心遞給沈卻。

    沈卻看了眼小碟里的點(diǎn)心，都是她最最喜歡的幾種。她的視線逐漸向上移，望著一聲紅衣的戚玨。然后說：“先生，你穿紅色的衣服好怪?！?/br>
    戚玨微微驚訝，問：“很難看？”

    “不！”沈卻猛地?fù)u頭，“好看，有點(diǎn)像……有點(diǎn)像尤川哥哥……”

    戚玨臉上的表情一滯，尤川是在肅北時(shí)認(rèn)識(shí)的一個(gè)……戲子，素來以妖媚著稱，年紀(jì)不大倒是有一雙勾魂的眼睛，不知道勾走了多少女子的芳心。

    “先生！您別生氣！”沈卻奪了戚玨手里端著的糕點(diǎn)，取了一塊大大咬了一口，然后吐字不清地說：“好吃，可好吃！”

    戚玨目光漸柔，靜默坐在一旁，就那樣望著她。

    沈卻咬糕點(diǎn)的動(dòng)作一滯，她小嘴里還有沒來得及咽下的奶露糕。她猛地站起來，嚇了旁邊的戚玨一跳。

    “先生！我怎么會(huì)跟你拜了堂！我不是要嫁去劉家嗎？先生你不是要娶我jiejie嗎？”沈卻搖搖頭，苦惱地呢喃：“難道上錯(cuò)花轎了……”

    戚玨低低笑起來，那聲音彷如有了魔咒，一點(diǎn)點(diǎn)酥麻的感覺從沈卻的耳畔傳進(jìn)她的心口。

    “我娶的本來就是你?！逼莴k伸出手，將沈卻一拉，就將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他雙臂一環(huán)，就將小小的女孩整個(gè)人圈在懷里。他的下巴抵在沈卻的頭頂，低低地說：“也只有你值得我花盡心思籌備這一場(chǎng)喜宴?！?/br>
    “可是，明明你是要娶沈緋的，而我是要嫁給劉家大公子的……”沈卻一點(diǎn)點(diǎn)放松下來，倚靠在戚玨的懷里。

    戚玨邊含著笑意，問：“那你是想嫁去劉家？”

    “不是的！我才不要嫁過去！阿卻一直等著先生呢！”沈卻目光堅(jiān)定。

    “嗯，所以你不需要多想。都交給我就好?！逼莴k的胳膊慢慢收緊，真想自己的胳膊變成一個(gè)最最安逸的港灣，免她憂愁，免她流離。

    沈卻猛地掙脫開戚玨的鉗制，她站起來，驚恐地望著戚玨，聲音發(fā)顫地說：“先生！你違抗圣旨！”

    戚玨語氣平靜地說：“不，圣旨上的寫的就是把你嫁給我。”

    “才不是！”沈卻皺了皺眉。

    戚玨笑道：“圣旨就在桌邊右側(cè)架子上第三格里，你可以自己去看?！?/br>
    沈卻提著嫁衣厚重的裙擺小跑著過去，將錦盒里的圣旨翻出來，仔仔細(xì)細(xì)地讀著。然后驚訝地說：“怎么、怎么會(huì)這樣，怎么是我的名字？沈家那一份圣旨上可不是這么寫的……”

    “沈家那份圣旨上寫的也是你的名字。”戚玨語氣篤定。

    沈卻望著一身紅衣的戚玨，然后瞪著眼睛說：“先生！你！你偷偷改了圣旨！”

    “那你瞧瞧，那圣旨上的字跡可是羅皇后親手所寫，又有當(dāng)今圣上親自摁了玉璽的。”戚玨站起來，朝著沈卻一步步走來。

    沈卻低著頭看了半天，然后無奈地說：“我又沒瞧過羅皇后的筆跡，怎么知道這圣旨是不是偽造的?！?/br>
    戚玨已經(jīng)走近，高大的身影將小小的沈卻罩住。

    他肯定地說：“這就是羅皇后的筆跡?！?/br>
    “一定、一定是先生模仿了羅皇后的筆跡！”沈卻仰著臉，望著近在咫尺的戚玨說。

    戚玨失笑，道：“我一個(gè)瞎子，根本沒有見過羅皇后的筆跡，又該怎么模仿？”

    “可是、可是……”沈卻思緒很亂。

    “阿卻。”戚玨的手抓住沈卻的肩膀，然后他俯身，低下頭，與矮了自己許多的沈卻平視。

    “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愿不愿意嫁給我?！逼莴k問，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淺淺的溫柔。

    沈卻怔怔地望著戚玨近在咫尺的眸子，那墨玉般的眸子好像一望無際的星辰夜幕。她一時(shí)僵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好像看見了先生眼里的期待，她張了張嘴，小聲地說：“那……嫁給先生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和先生分開了？”

    “是?！?/br>
    “那……我們還和以前一樣嗎？”沈卻又問。

    戚玨沉默了一瞬，然后說：“只要你想?！?/br>
    “那……不會(huì)有其他的什么人跟我搶先生了是不是？”

    “當(dāng)然?！边@次戚玨回答的十分干脆。

    沈卻忽然想起了沈緋，她立刻問：“先生，我嫁給你了，可沈緋呢？她去哪兒了？”

    戚玨輕笑，道：“她自小與劉家大公子有婚約，今日自然是他們兩個(gè)人的婚期。”

    沈卻心里仍舊還有很多疑惑，她想著，反正先生說這些事都可以處理好，不需要她擔(dān)心，那就是真的不用她擔(dān)心吧？她偏著頭，好奇地問：“先生，我們以后會(huì)有小先生嗎？”

    “什么？”戚玨皺眉，顯然是沒聽懂。

    “小先生呀！”沈卻又說了一遍。

    戚玨仍舊沒有聽懂。他一手將沈卻養(yǎng)大，有時(shí)候，沈卻的一些小心思小盼望根本不需要說出來，戚玨就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倒是頭一遭。

    “哎呀，先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沈卻跺了跺腳，一雙小手立刻纏上戚玨的胳膊，她像小時(shí)候一樣搖著戚玨的胳膊，說：“不是說成婚之后就會(huì)有小孩子嗎？夫妻兩個(gè)人的小孩子，喊先生父親，喊我母親……”

    沈卻又皺了皺眉。

    “母親？我……我快要當(dāng)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