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我舉著水晶肘子默默咬了一口,暗想,孌童果然好了不起呢,他們都被我的名號驚呆了。 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令我挺了挺胸,手持肘子揮斥方遒,起身:“我可是得了巡按大人親口承認的孌童呢,而且我們晚上還……” 彌留之際的姜冕奮不顧身將我按坐回去,就近取材挑了一只肥碩豬蹄就塞進了我嘴里。香噴噴的豬蹄入口,我瞬間被美味激暈過去,忙不迭賣力啃起來。獨留姜冕一人面對夜宴中大小地方官們進一步驚呆以及暗地灼灼探尋的目光。 我一面啃豬蹄還一面想,我們晚上還要一起吃水煮菱角,他為什么不讓我說?難道是怕別人來蹭吃的?果然好深謀遠慮呢,我頓時就崇拜他了。 針對我忽然間灼熱的視線,姜冕一張窘迫之臉已然到達極致,恨恨扭過頭,惆悵地望向池上彎月。 月華下,他一襲月白色的衣裳如一灣淺藍海水,幽然曠絕。木質(zhì)發(fā)簪褪去奢華外裝,遺下古君子之韻。撫著酒杯的袖角垂在案桌下,海面波紋起漣漪的風致。 刺史府官員們一面贊賞其風韻,一面惋惜其取向,無不暗嘆如今士林不遵陰陽,私生活之穢亂,簡直作風堪憂。 深深為之扼腕的薛刺史因?qū)D童一出而摔了一只酒杯后重新?lián)Q上一盞新酒,一臉忠心耿耿毅然死諫。 “姜大人,非下官斗膽,我朝重臣嚴禁龍陽,不得興男風,更不得招幸孌童。即便有這些癖好,如何好擺到明面上?就算這孌童實在貌美可愛,手段又十分了得,令人難以克制,也可在無人處幸之一二,而不可領其招搖過市現(xiàn)于人前。大人位高權重,萬一在私生活上被人抓住把柄,被御史趁機參上一本,大人可不好收場哇!” 大小地方官皆是一臉為上官著想的神態(tài),紛紛附和。 面對一幫如此貼心的下官,姜冕只好擺出一張羞愧臉,袖角半擋臉前:“諸位說得是,往后姜某自當謹慎些,可奈何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有些不好明言的苦處,著實苦惱?!?/br> 薛刺史踴躍建言:“大人不防嘗試些新鮮妙人兒,決計會有些不同于孌童的妙處?!?/br> 聽到這里,我已啃完豬蹄,這些話我聽著就有些不樂意了,抹了嘴道:“你們做什么要詆毀孌童,你們造孌童多努力么……” 薛刺史哼哼道:“再努力也就是個孌童,還能做夫人不成?” 被這樣一激,我就更不服氣了,拍下豬頭,起身挺胸:“怎么就不能?我偏要做夫人!” 在他們無可救藥的鄙夷目光中,我激憤地扭頭尋找姜冕,誰知這貨在極力裝作跟我不認識,撐著腦袋想把自己灌醉了。 這時,一旁冷眼許久的阿寶重重拍案,頓時吸引了所有目光。 同樣做著公子打扮的阿寶忽然間悲憤交加,含淚控訴:“諸位有所不知,這位號稱是姜大人孌童的來歷不明的小鬼其實處處模仿于我,因她知我喜好男裝打扮,便頂著一張跟我一模一樣的臉到處招搖撞騙,一會兒說自己是郡主,一會兒又以孌童身份勾引巡按大人,想借此逃脫一死。如今,她竟恬不知恥要做巡按夫人!” 對此控訴,我目瞪口呆。 而得到這番解釋,終于理解了兩人一樣相貌的根源,眾官員都是恍然的模樣。 “原來如此!真是看不出來!一派天真嬌憨竟是為了勾引巡按大人!”有人不敢置信。 “豈有此理!竟敢偽裝成郡主招搖撞騙!”有人嫉惡如仇。 “以如此齷齪手段接近巡按大人,定是另有賊心,居心叵測,不可不防??!”有人深謀遠慮。 “哎呀我竟第一次見這么有心機的孌童!果然與眾不同讓人有些把持不住呢……”還有關注點歪了,跑題的。 議論紛紛中,姜冕默然起身,給我按回座位。阿寶詆毀我,我其實并不以為意,有這么些好東西吃,我在乎她做什么?但我還是覺得委屈。起先是童幼藍的出現(xiàn),奪了我在施承宣身邊的美好歲月,開始了我的顛沛流離。沒有人怪過她,我更沒有立場跟她爭奪什么。隨后是阿寶的橫空出現(xiàn),將我妄圖留在平陽縣的最后希望打破。也沒有人怪過她。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剝奪我的幸福從而不受任何指責。 那么我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阿寶任意顛倒黑白的時候,從來沒有人阻止過她,姜冕對她甚至是縱容放任的。郡主的氣焰一日日盛氣凌人的囂張,我覺得我這個太子一定是姜冕哄我胡亂編的。陛下才十六歲,哪里又來的十六歲太子? 滿桌佳肴頓失味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被姜冕哄在身邊又是為了什么。 眼眶里淚珠在滾動,模糊了視野,卻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這些人方才還在罵我,我又怎么能在他們面前掉眼淚? 姜冕推開我面前的案桌,一只啃了一半的豬頭滾落地上,伴著我淚眼婆娑的模樣一定很滑稽。 姜冕半蹲身,一只手繞到我背后,將我攬入懷里拍了拍。我不肯跟他靠近,僵著背,緊繃著。他察覺后也沒說什么,另一只手穿到我腿下,忽地就橫抱而起。 走下席位,他冷著臉穿過宴席,一聲招呼沒打,抱了我離席而去。 留下一地誠惶誠恐的地方官面面相覷。 …… 姜冕沒有帶我回廂房,卻抱去了刺史府后院一處幽靜地,將我擱到地上的石頭上坐著。 “現(xiàn)在沒人,可以哭出來?!?/br> 我噙著一眶眼淚模糊地看他,就是不滴落。 他低低嘆口氣,抬手到我腦袋上摸了摸,人也隨之靠近了些:“元寶兒,這點委屈要是受不住就哭吧,以后受了大委屈可就哭不得了?!?/br> 我還是滾動著眼淚不落。 他瞧得好像心軟了,又隨之靠近一些:“長大就是一個不斷受委屈的過程,生活里哪有事事如意處處順心,一個人的能力有多大就要承受多大的責難和委屈。這個道理,你得慢慢明白?!?/br> 我抬袖子把眼淚擦干了。 視野不再模糊,他的面容便清晰了。此時的姜冕面容格外柔和,眼波里有一泓流動的春水,內(nèi)有我的倒影。 “為什么你不告訴我我是誰?”開口嗓音略沙啞,帶著沉沉的鼻音和輕微的哭腔,我卻還是想問。 “因為會擾亂這個時光?!彼o了個莫名其妙的解釋。 “什么時光?!蔽也环艞壍刈穯枴?/br> “一個掛名的巡按帶著一個沒品的吃貨的旅途時光?!?/br> “……”我又被他帶到不可名狀之國去了。 樹梢上的彎月藏進了云層,一瞬間暗影堆下天地間,嘴唇上明顯被什么東西覆蓋了下來,輾轉啄了一啄,溫潤柔軟又濕漉漉。 云開月出時,我摸著嘴唇被啄痛的地方,掛名巡按正襟危蹲,莊嚴地目視腳下…… 十幾步外,樹林里一聲碰觸到什么的動靜攪亂了月夜的寧靜。我轉頭看去,月影里,梳著男孩子發(fā)髻的阿寶倚著一棵樹,連躲避的心都來不及收,涼涼地望過來。 …… 一夜吃撐后,回房直接洗洗睡,水煮菱角都擱到桌上暫時無法解決。薛刺史自知闖禍,親自登門送熱水。姜冕收納了熱水后直接將他拒之門外。 洗漱的過程是很繁瑣的,尤其是進行到洗腳環(huán)節(jié)時。 為了不遭罪,我俯著身要自己洗腳,把姜冕趕到勢力范圍之外。他無奈只好退到桌邊坐下,一邊心不在焉地喝茶,一邊余光漫漫肆掠。 可是晚上實在吃得太飽,俯身都俯不下來,只好胡亂踩水,水濺了腳盆外一圈,褲腳也打濕了。 姜冕放下茶杯,挽了袖子自作主張蹲了過來,給我褲腿抬高,素手落進水盆里,握住腳丫開始給洗腳,細細地揉捏,清洗,淋水。我覺著他洗我的腳都比給我洗臉工序多。臉都未必有腳洗得干凈。 好不容易待他洗凈擦干,我打著哈欠忙忙收了腳縮回被子里。將腳裹著被褥滾在床里側,重重圍困,嚴防死守,這才放心倒頭睡去。 睡到半夜,朦朧醒來,睡姿已不復當初。 腳被拖出被褥,落在一個掌心里,擱在一個不可理喻之人的腰間。我抽回腳,即刻便被他下意識拖了回去,放回原位…… 敢情這是他的私屬收藏物,而不是老子的腳! 絕望地滾回被窩,只好就這樣以腳踹巡按老腰的霸道睡姿繼續(xù)睡去…… 淺眠中,腳上時不時傳來輕輕的揉捏感。老妖精修煉到極致,便是睡夢里都能把玩。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一章肥點,碼到現(xiàn)在。。。 ☆、陛下的州府見聞六 由于惦記著我的煮菱角,所以破天荒地醒了個大早。半爬起來一看,姜冕側臥著還沒醒。我動了動腳趾頭,小心翼翼收腳。剛移動半寸,就被重新拽回去一尺,好像跟人奪寶貝似的。 看來只能智取,我趴在枕頭上籌謀對策,另一只腳也擱去了他腰上,碾了碾,蹭了蹭。他被嚴重sao擾,下意識將搗亂的那只腳壓到了胳膊下。 全軍覆沒了。 我只好坐起來,面對一足被困五指山,一足被壓雷峰塔,身為主人的我決定興風作浪以拯救它們! 于是便忽而扭過去滋擾他胸口,忽而趴過去扯拽他耳朵,忽而探手入他衣襟摸摸胸肌,忽而滑向丹田走下三路。被sao擾得淺睡中的姜冕頓時驚醒,啪的拍上我正走下三路的手背。慘遭毒手,我嗷嗚一聲縮回手,手背上紅了一片,拿到嘴邊呼呼地吹。 醒后的姜冕依舊側躺著,怒目視我,但見我嘟著嘴吹手上的紅痕,他怒氣漸消,接過我的手拿過去看了看,然后輕輕給揉了揉,一面還不忘恐嚇:“再有下次,打得更重。” 我不甘示弱,抽了抽還囚禁在他掌中的小足:“再打我,不給你摸?!?/br> 他抬眼跟我瞪視,待手上的紅痕揉得消褪,最終敗下陣來,小聲嘟噥:“就快回京,以后想討打都沒機會?!?/br> “以后就不打我了?”我不敢相信,確認一遍。 “不打了吧……”他望著我臉上,神思略空虛寂寞。 我又動彈了一下五指山下的小猴子,一項項確認:“也不摸腳了?” 他的空虛寂寞更上一層樓,仿佛人生觀價值觀徹底虛空了,垂著眼瞼深深地失落:“不能了……” 我應該趁火打劫,雀躍一下才對,從此兩足翻身做主人再也不是農(nóng)奴身。但面對他的寂寞失落,我竟然沒有落井下石,反將五指山下的小猴子乖巧地往他掌中鉆,給他最后賞玩的機會。 送上門的猴子,他也不客氣,攬在手心里,依筋骨輪廓紋路揉撫,頗有章法,都快玩出了一門藝術。撫骨而上,揉到腳腕,拇指反復摩挲圓潤的腳踝骨。 我重趴回他身邊,餓得吸手指,心想這一天還分早晚場,晚上洗腳必有一場,早上起床還有一場。 他沒有自覺,一面摩挲撫弄,一面傾了傾身,靠近些許,眼波沉沉:“元寶兒,京里有個太醫(yī),你小時他便對你心懷叵測,如今你長成姑娘家,他更不知會存什么心思。你要記著少傅的話,不要跟他太親近,不要對他太熱情,就當他是個不相干的人就好了。” 我咬著手指心生警惕:“他是壞人?” 姜冕沉吟一下,果斷點頭:“對,他不是好人。” 我往他身邊又擠了擠,抬頭:“那我肯定不跟他親近,我不要見他好了。” 姜冕又惆悵:“不見是不行的,混賬太醫(yī)恨不得插上翅膀來見你,你見他意思意思就行了。還有,京里還有個不容忽視的存在,比太醫(yī)還不好忽視,不見他不行,不親近他也不行,但是太過親近更不行?!?/br> 我腦子開始脹,京城果然水深復雜,這都是些什么妖孽的存在:“是誰?” “皇叔?!?/br> 我一驚:“阿寶她爹?” “誰的爹都不是?!苯岢亮顺另?,眸底便如沉淀著一塊琥珀,封住了一些情緒,“皇叔不曾配婚,私生子都沒一個,不過,他倒險些成了你爹,所以對你格外不同。他寵你護你也是真,但世人自欺欺人的事沒少干,所以還是遠著點好?!?/br> 我徹底糊涂了:“那他是好人么?” 姜冕沒有直接回答,反倒問我:“少傅是好人么?” 這個問題原本可以直接給予他答復,但他既是這么認真地問我,想必有些深意。于是我想了想,他身份詭譎行事詭異,想法不與人言,還有不為人知的隱秘癖好,令人揣測不透。說他是好人,他又怪異得很;說他是壞人,他又沒有做傷害我的事。不僅沒有傷害過我,甚至是處處在保護我。這樣一個人,應該可以定義為好人吧? 良久的思索后,我決定給他點頭:“嗯?!?/br> 姜冕怒給我腦門一栗子:“少傅是不是好人,你還要沉思這么久?這么簡單的問題,你腦子究竟什么復雜的構造還需要想一想?” 我捂著被敲紅的腦門,暗暗忖度,我果然該搖頭否定一下給他會心一擊。不過那樣的話,會被敲一頭包吧。嘆口氣,想想還是算了。 他見打得我追悔莫及終于略微滿意了,接著他的話題,深沉道:“所以你只需要記著一件事,偌大一個京師,除了你爹娘,只有少傅一個好人了。除此之外,任何人,你都不要過于親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