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異樣的神情，抬起我下頜，俯身靠近。

    我嚇得動彈不得，呼吸整個停了。眼看著他越來越近，我拼命叫了一聲：“皇叔！我是元寶兒！”

    如同一道光，霎時照亮他幽暗的眼眸，終于結(jié)束了他可怕的走神。他眼眸一清，看清當(dāng)下，拂手給我臉上擦去汗珠，人也隨即退開。

    但我明顯感到他落在我臉上的手指輕顫，跟他此際醒轉(zhuǎn)后故作的鎮(zhèn)定完全不符。似察覺百密一疏，怕指端暴露過多情緒，他徹底收手，負(fù)袖轉(zhuǎn)身，面向荷塘。

    我嚇出一身汗，為什么皇叔也魔怔了？我的計劃中重要的一環(huán)，是緊抱皇叔的大腿?？伤д饋恚瑪澄也环?，我該怎么辦？

    “元寶兒，你留下吃晚飯么？”背對著我的皇叔，十分淡定地問了一句，仿佛尋常話語，一點也瞧不出有過方才的舉動。

    我在手心里捏了一把汗。這是試探？如果我拒絕，會被滅口么？皇叔武力值極其高，宮里沒有高手能跟他過招，要捏死我肯定跟捏死一只螞蟻一樣一樣的。

    為了活命，我道：“留留留??！吃吃吃魚??！”

    “你去前廳玩，我去廚房?！彼ο逻@句話，皇叔一個閃身，人就出了亭子，已在百丈之外。

    我長長出了口氣，暫時保住小命了。這個時候，我是不是應(yīng)該趁人不備，出逃？

    “陛下！”亭外仆人一聲喚，嚇得我從凳子上跌下。

    被仆人引去了前廳，茶果點心一應(yīng)俱全，我一面憂慮萬千，一面嘴不留空，不多時就吃了一地果核。

    仆人將我領(lǐng)來安頓的任務(wù)完成，便走了。我四顧無人，抓起桌上水果點心往衣兜里一塞，一步步往門口挪動……

    “你就是新來的客人？”

    一個嬌音，響在側(cè)門屏風(fēng)后。

    我定在原地，這嗓音……為何如此耳熟……

    轉(zhuǎn)過身去，就見屏風(fēng)后走出一人，一身綺羅，青絲珠釵，頸項珍珠，耳中明月珰。而容貌，那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看清我后，臉色頓時大變：“你沒死？！”

    我是知道她身在皇叔府的，只不過她不知道我在哪里，所以我比她淡定，雖然驀然相遇還是令人有點不適：“不不不，容容已經(jīng)死了，在你面前的，是元寶兒?！?/br>
    “原來你們都造了假，瞞天過?！彼秀彼查g明白，恨恨道。

    我好整以暇地從衣兜里掏出一枚枇杷啃起來：“不是阿寶你先造假瞞天過海的么？”

    阿寶冷笑一聲，揚(yáng)起白皙漂亮的臉蛋：“可我如今是郡主！誰也奈何我不得！”

    我忽然就對她很感興趣，走過去找了椅子坐下：“大理寺那日，我就覺得奇怪，為什么皇叔會認(rèn)下你?；适逵惺裁窗驯谀闶掷铮俊?/br>
    阿寶不屑地瞥過我，撫了撫袖口金絲錦繡：“我憑什么要告訴你？”

    我撓了撓頭：“那你怎么才能告訴我？”

    阿寶看了眼窗外，見左右無人，低聲笑道：“你讓我見一眼姜冕，我就告訴你。”

    我搖頭嘆氣：“可是我也不知道太傅去哪里了?！?/br>
    阿寶有著十足耐心，氣定神閑：“那你便休想知道皇叔的隱秘。反正，你們造假的秘密，我也差不多可以推斷清楚。大理寺與太傅姜冕一同造假，李代桃僵，保下了你?！闭f到這，她目光忽然轉(zhuǎn)冷，“所以是姜冕舍不得從平陽縣帶回的你吧？”

    我對她同情地嘆息：“你的推斷從開始就是不成立的。我就奇怪，你身入局中，竟然入戲如此之深。”

    “什么意思？”

    “我不是郡主，你也不是郡主，皇叔根本就沒有郡主。雖然我不知道你握有皇叔的什么秘密，促使他認(rèn)下你。但你就不懷疑一下，從一開始，你易容模仿的，究竟是誰的臉？”

    阿寶臉色急變，一面是對于忽然處于被動地位感到不安，一面是對此關(guān)節(jié)被人戳穿感到憤懣：“他們說我不必知道這些……”

    我進(jìn)逼一步：“他們是誰？”

    阿寶臉色驟白，兩手捂上嘴。

    看她如此楚楚可憐的模樣，我放她一馬：“好吧，那我告訴你?！?/br>
    仆人正從門外走入，恭稟：“陛下，晚飯已備好！”

    阿寶陡然震驚的臉容，透露她沒有說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自始至終模仿的是誰。

    ☆、第51章 陛下還朝日常二五

    阿寶被殘酷現(xiàn)實沖擊得無法接受，正失魂落魄。我則為著自己考慮，硬是指了席間由郡主作陪。

    飯廳里，一桌佳肴，一個皇叔。見兩個元寶兒同時到來，皇叔先是驚愕，后是不大高興。

    “不是讓你不得到前面來么？”皇叔不悅地掃過阿寶，視線片刻也不想停留。

    阿寶世界觀受到嚴(yán)重沖擊，還沒有重建起來。我替她解釋道：“是我要她作陪的，怎么說，她現(xiàn)在也是個郡主。”

    皇叔臉上有暗影掠過，看得出他不愿見阿寶，更不愿我拉著阿寶來壯膽，但也沒多說什么：“吃飯吧。”

    我走到皇叔右手邊隔著一個位子坐下，行動自然，仿佛就是隨便一坐的樣子，就開始打量起桌上的菜肴。然而明顯感到皇叔的目光停留在中間的空位與我身上，莫非是看出什么來？

    我略心虛，埋頭撥弄眼前的碗筷。

    皇叔懶得招呼阿寶，阿寶自己走到他左手邊，與我相對的位子，坐下后突然出言：“你真的是陛下？陛下是個女的？”

    拉來阿寶是對的，終于不負(fù)我所望，問出了終極問題，也緩解了我與皇叔之間的尷尬氛圍。

    “大理寺第一次審你的時候，他們不就說我是太子了么，太子可以是女孩子，那陛下也可以嘛?！蔽逸p松解釋。

    阿寶不好糊弄：“那時你們?nèi)硕鄤荼?，說什么就是什么了?？晌覐臎]聽說過太子和陛下是女的！”

    “今日不就聽說了么？”我咬著筷子，凝視桌上盤碟。

    皇叔懶得再聽我們對話，直接一句話終結(jié)：“你若知道自己的本分，我可保你一世郡主身份，不然，你未必能活著走出府去。”說完，再也懶得理會阿寶，牽了袖子將清蒸魚換到我跟前，“元寶兒想吃什么可隨意?！?/br>
    受到威脅的阿寶沒再吱聲，也盯著我眼前的清蒸魚。

    “我跟她一人一條?！蔽夷每曜又噶酥隔~。畢竟剛剛才說保人家一世郡主身份，連魚都吃不到的郡主就太沒說服力了。

    皇叔也不小氣，夾了盤中一條魚送去了阿寶碗碟。盤中便只剩一條魚了。

    “我跟皇叔一人一半?！蔽夷每曜又噶酥缸詈蟮囊粭l。

    皇叔意外地看我一眼，不出所料地推辭：“這魚也不大，你都吃了吧。”

    我提了筷子，伸進(jìn)盤中，居中夾斷魚身，夾起清蒸魚連著魚頭的上半身，起身送到皇叔碗里。再坐回，將魚尾巴撈回自己碗中，啃起尾巴來。

    余光里，見皇叔垂著目光看著自己碗里的半身魚，好像那魚生得十分美貌似的，視線膠著了許久，才動筷。

    魚尾多刺，我一個不慎，被卡住了。但是自己吞的刺，怎么也得把它咽下去！撈湯，嚼蔬菜，一頓猛吃猛塞，終于……沒能把刺咽下去，那枚刺還是頑固地卡在喉嚨里。

    皇叔半條魚沒舍得吃完，察覺我這里有異動，轉(zhuǎn)頭見我胡吃海塞地淚眼汪汪，略感不解。

    我只能放下尊嚴(yán)，也轉(zhuǎn)頭望向皇叔，淚流滿面：“刺……卡住了……”

    皇叔一驚，急忙離席到我身邊，一手將我頭扳住，一手捏開下頜，看了一眼，皺眉：“怎不早說？疼么？”

    “嗯?！蔽伊髦鴾I想，要是吃鹵煮，就不會被刺卡住了。

    對我目前的狀態(tài)感到束手無策的皇叔遲疑了瞬間，便將我從凳上打橫抱起，奔出飯廳。越過皇叔臂間，見阿寶托腮觀望，臉上疑霧重重。

    被皇叔送去了臥房，附解釋：“我不想你再同阿寶在一處，她心思詭譎深沉，你盡量不要再見她！”

    皇叔的臥房充斥著單身男人的氣息，卻不見貴族氣，墻上掛的是刀劍與地圖，不愧是神策軍大將軍的臥房。他將我安頓在桌邊，囑咐：“別亂跑，皇叔去找老仆問問有什么辦法可解魚刺。”

    我抹著淚點頭。

    他又看我?guī)籽?，飛快就出去了。

    我環(huán)顧房間，不由得想，皇叔當(dāng)真是對太上皇斷袖情深，至今未曾婚娶，也是可憐。瞅了瞅床頭孤枕，想他半生浮沉，未有紅顏慰寂寥，唔，也許得藍(lán)顏慰寂寥才行？

    我聽說皇親貴胄達(dá)官顯貴私生活都極不檢點，妓子小倌男女通吃的也不在少數(shù)，風(fēng)月場所并不少混。所以斷不斷袖并不是什么嚴(yán)重問題，雖然我朝明面上禁止。但個人感情問題，豈是律法能干預(yù)的？

    以皇叔的身份，這些都不是問題。

    我決定給皇叔謀劃謀劃。

    為了進(jìn)一步了解皇叔的喜好，我忍著喉中刺痛，在房中溜達(dá)了幾圈，觀摩房內(nèi)擺設(shè)。烏木柜頭上，有玉匣、牛刀、兵書……

    環(huán)視一圈后，我將目光落到玉匣這個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物品上。皇叔私用物品并不擺闊，也不擺譜，原材料都極盡簡樸，玉制品只此一樣。

    事出反常即為妖，我伸手擒住這只小妖，撥開玉扣環(huán)，掀開盒蓋，頓時，眼花繚亂。原來皇叔把值錢的東西都悄悄收納在這里，想不到啊想不到，原來皇叔是個財迷？

    玉匣里名貴的金銀玉一應(yīng)俱全，從幾歲到十二三歲的小孩的佩飾不一而足，嗯？小孩？

    難道皇叔真有個郡主？然而未曾聽說過??！皇叔明明不曾婚配，也沒聽說生過小孩。尤其對小孩子家比較常見的被魚刺卡住這種情況束手無策，完全不像養(yǎng)過孩子的。

    邏輯上說不通！

    我糊涂了。

    房外響起腳步聲，我連忙合上玉匣蓋子，坐回桌邊，作痛苦狀，不過也的確很痛苦啊?；适鍘е掀鸵黄饋砹耍掀褪掷镞€托著一只碗。

    皇叔接過碗，就來給我喂服。我見這碗黑湯顏色可疑，不知道苦不苦，沒張口，只抬眼試探地望了望皇叔。皇叔接了我的目光，領(lǐng)悟：“不苦的！”

    我伸出舌尖探過湯面，酸酸甜甜，于是兩手主動捧了碗，然而皇叔依舊未松手。老仆提醒：“陛下請緩緩咽下！”

    幸好提醒得及時，不然我鐵定幾口灌了。耐著性子小口小口吞咽，味道微酸。躬身服侍的皇叔一臉的小心翼翼，滿額頭都是細(xì)汗，專注地候著我喝湯。

    一碗見底，我意猶未盡舔舔唇角?；适尻P(guān)切詢問：“如何？”

    “好喝，就是有點酸。”

    “……”皇叔撤走碗，無奈再問，“喉中魚刺如何，下去了么？”

    我感受了一下喉間，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沒了，只余遺留的微小刺痛：“咦，下去了！”

    皇叔如釋重負(fù)，問老仆：“這是什么配方？”好像意圖搜集民間偏方以備將來不時之需。

    “方子簡單，烏梅、砂糖、威靈仙、食醋，加水煎湯即可。”老仆不是很見外，絮叨起來，“侯爺沒養(yǎng)過孩子，不知道這種家中常備配方，還有幾種化解魚刺的妙法，侯爺若感興趣，老奴去抄一份來。”

    “嗯。”皇叔臉上有向往之色，虛心好學(xué)，很有意向。

    在他們二人對話間，我小聲問：“那個什么湯，可以再來一碗么？”

    皇叔無視了我的懇求，令老仆去廚房將預(yù)留的部分晚飯送過來。我奇道：“還有預(yù)留的晚飯？”

    “防備你晚上餓了，所以預(yù)留了些?！被适甯哒斑h(yuǎn)矚。

    然而哪里不對？我這時還有點腦子，又奇道：“我不回宮？”

    皇叔緩步走去窗邊，抬手推開窗，讓我看見外面的暮色，理所當(dāng)然道：“這么晚了，宮門早已關(guān)，你出宮可帶了腰牌？”

    我往袖子里一摸，傻傻搖頭：“沒有，不過什么是腰牌？”

    皇叔耐心給我解釋何為腰牌，即出入宮禁的信物憑證，帝王微服出宮更需要信物憑證，若無此物，便難以自由出入，尤其在宵禁時分。我聽得一愣一愣，被皇叔的普法教育洗了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