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阿寶悔恨地看一眼姜冕,見他一副搖搖欲墜模樣,扭頭向叔棠:“哥,事已至此,綁他有什么用?他暈車吐了一路,并非作偽,現(xiàn)在就剩一口氣了,根本不會有什么威脅。萬一不慎,弄死了他,我們不就沒人質(zhì)了?” 叔棠氣得不行,怒罵:“這混蛋都成人家的皇夫了,你還不死心?一副皮囊就把你迷得神魂顛倒,敵我不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待他仁慈,他待你如何?哪一步不是欲置你于死地!未將我們一網(wǎng)打盡,他舍得斷氣?就算弄死了他,你還愁沒有人質(zhì),天子都在手中,區(qū)區(qū)一個鳳君算得什么?” 阿寶被罵清醒了些,再看姜冕已然不善。姜冕在她挾持下,依舊無動于衷。 叔棠恐東海駐軍趕來,欲擒下我再行轉(zhuǎn)移。他馬匹一動,我便警惕。 “原來阿寶是你meimei,是裴柬的女兒?!蔽依^續(xù)行拖延之計,“那么我在平陽縣的一系列風(fēng)波,皆是你們所為?” “等你淪為階下囚,再慢慢想吧?!憋@然,叔棠的耐心已耗盡,且越拖延對他越不利,“想同你的鳳君做一對苦命鴛鴦么,我可以成全你,下馬受降!” “苦命鴛鴦就不必了?!贝藭r,姜冕倚在車前,表情淡漠,突然開口,費力地說話,“我同她情意已盡,她裙下之臣不缺我一個,我也不想再見到她?!?/br> 言語冷酷決絕,不論真假,都仿佛一支利箭扎入心中,我垂下視線:“我只身前來見你,并非求你原諒,我無法全心全意待你,你也感覺得出來,封你為鳳君,只因西京姜氏的財力?!?/br> 話音甫落,我抬眼,他臉色瞬間蒼白,手指攥住馬車韁繩,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不倒下:“果然如此,我知道了。” 阿寶聞聽此言,眼底死灰復(fù)燃,手中的劍不由離了姜冕幾分。 正準(zhǔn)備對我動手的叔棠聽到這里不由頓住,疑惑問我:“方新婚便如此寡情,那你來此是為何?” “全一場夫妻之情?!蔽亦皣@,任由坐下戰(zhàn)馬無意識地踏步,漸漸縮短與叔棠的距離。 叔棠猶在困惑,質(zhì)疑真假,辨別我臉上神色,忽然間,便驚愕地見我飛身離鞍,手持匕首,向他撲去。因距離縮短,我飛身一撲,將他撞下馬。兩人墜馬,攜裹滾作一處,各自手中不停,一手掐對方,一手揮兵刃。匕首橫刺,斷戟來擋;斷戟斜掠,匕首力削。 亂軍奔來救主,卻被斜刺里沖來的一隊先鋒闖亂。我的禁軍潛伏而來,只待我行事,便沖入敵軍,阻斷亂軍營救叔棠,兩軍廝殺作一團。柳牧云沖在側(cè)翼,以飛針彈丸突襲漏網(wǎng)之魚,將沖刺過來救主的亂軍一一襲落。 叔棠掃了一眼當(dāng)下情形,頓時了然,他的殘軍不敵我的禁軍,無人能夠前來援助他,亂軍如溪流,禁軍如洪流,阻斷了他的希望。 他一時心懼,被我再度削斷短戟。我將他壓倒在地,以匕首威脅。他掙脫不開我的身軀威壓,只能以手肘抵擋,被匕首龍鱗劃破衣袖,落下幾道血痕,鮮血染了衣襟。 “容容……”他語氣復(fù)雜,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淚珠從眼角滾落。 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幼時怯懦,總為仲離指使來欺負(fù)我的弟弟,從前,我不喜仲離,萌生過與叔棠交好的心意,早已隨風(fēng)而去。京郊荒村,一個教書小先生,氣質(zhì)不俗的少年,收容我?guī)胰刖煹纳倌辏形胰萑?。?dāng)初兩人并騎一馬,言笑晏晏,游京師,逛青樓,他叫我容容。 容容,不是元寶兒,不是那年月宮中的算計與欺凌。 我在他滾落的淚珠里恍惚了一瞬,匕首未能刺下。 亂軍廝殺中,海風(fēng)里,一聲少女厲呼:“元寶兒!放過我哥,姜冕在我手里!” 我轉(zhuǎn)了視線,循聲而望,東海斷崖,阿寶與一名亂軍將領(lǐng)以姜冕為人質(zhì),距離斷崖只有一步之遙。海風(fēng)肆掠,吹起姜冕的衣袂,翩然欲去。若非被挾持,他早已站立不住。 一步之遙的距離令我心悸,過往的墜崖記憶重現(xiàn)腦海。 忽然間,天翻地覆,我醒過神時,已被叔棠壓在身下,局勢翻轉(zhuǎn),而匕首龍鱗,已被他奪了去。 “不是不在乎么?”叔棠眼底淚未干,便嘲弄起來,“姜冕,鳳君,你的夫君,已被我喂下軟筋散,逃不了的,他最多讓我的部下全軍覆沒,卻救不了他自己,更救不了你?!?/br> “叔棠,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蔽揖o緊盯著他,“裴回,我曾經(jīng)信任過你,想同你做好朋友?!?/br> 他嘴角勾起,如同玩弄獵物的野豹:“訴舊情,對我可不管用。”龍鱗貼上我的臉,滑動,他語氣歹毒,“元寶兒,你還是這么蠢,你知不知道,從小我就討厭你,討厭你母親,但我不能表現(xiàn)出來,所以我怯懦,我讓仲離去招惹你。每次仲離受罰,我都能安然無事,我更加討厭你。你得天獨厚,出身皇嗣,萬千寵愛,爹娘疼愛,而我,卻只能在幽宮擔(dān)驚受怕,不知道父親會不會拋棄我們,不知道你娘會不會殺了我們。你癡傻,也是太子,儲君!而我呢,只能在陰暗處靜寂成長!” 冰冷鋒利的觸感貼在臉上,耳中聽著毒舌的言語,眼睛不再看他,轉(zhuǎn)向作為人質(zhì)的姜冕。姜冕自始至終都盯著我這邊的形勢,見我處于下風(fēng),想要沖出桎梏,阿寶眼中漸冷,流露出同他兄長一般的顏色。 龍鱗在叔棠手中,毫不留情,將我臉上劃破,溫?zé)岬难轫樦橆a滑下,流向耳根:“這是替我meimei還給你的,你知道她多么憎恨你這張臉么?沒了這張臉,你再可愛給誰看?你的太傅,如今的夫君,姜冕他愛你至深,可惜我那傻meimei不明白。你猜猜,毀掉你這臉蛋后,姜冕對你的愛,還有多深?柳太醫(yī)對你的愛,還有多深?你那luanlun的皇叔對你的愛慕,還有多深?” 我不想讓姜冕看見我半邊臉的血污,偏了偏頭,讓發(fā)絲遮掩。 叔棠固定住我的頭,將我掰正,拂開發(fā)絲,提起龍鱗,刀尖的血滴落到我唇上,溫?zé)岬囊坏巍K裣骂^,吻在血滴上,以舌尖舔過,流連忘返。 “不想嘗一嘗么,你自己的血?很香甜呢!”他如同一個吸血惡魔,對血腥無比癡迷,在唇上輾轉(zhuǎn)舔舐,無論他如何撬動,我都緊咬齒關(guān),不讓血腥進入。 “原本舍不得殺你,現(xiàn)在更加舍不得了,這么香,這么甜,留著慢慢吃,多好?!彼麌@息,惋惜,抬起頭,抬起手腕,龍鱗對準(zhǔn)我的咽喉,“可是你偏要攪亂這一切,讓我的勝算沒有了,怎么辦?我贏不了,那你陪我一起死,你死了,你的親征軍便會潰不成軍,我父親的大軍就會獲勝,最后,我們依舊贏了。而你,姜冕柳牧云卻邪他們誰也得不到,我還是贏了!”落腕,狠狠刺下! 我倏然抬手,狠狠推起他的手肘,緊緊攥住他的手腕。力量懸殊,他全力刺下,我亦全力對抗,終究不敵,龍鱗刀尖離咽喉越來越近。 “穆元寶兒!”阿寶橫劍姜冕脖子上,厲聲威脅。 姜冕卻視她如無物,喘著氣奮力沖來,怒聲:“叔棠!放了她!你敢弒君!” “不想他死,你就放手。”叔棠在耳邊細(xì)聲,如同商量,“你與他,你選擇誰活下來?” 我眼看著姜冕血染絹衣,眼淚流下,漸漸松了抵抗叔棠的手:“我可以選擇,你卻沒有資格?!?/br> 龍鱗鋒刃刺破喉間皮膚,他只一個遲疑,再刺入時,兩處人影飛至,一人一只手,同時握住刀刃,阻止龍鱗再進一分一毫! 龍鱗上血流如注,滴落我頸中。我睜大眼,看清飛奔來的人,一邊是柳牧云,一邊是姜冕。兩人均帶著傷,于千鈞一發(fā)之際,不顧性命地奔來,救垂危的我于生死之間。 柳牧云手臂傷勢復(fù)發(fā),染紅了半條衣袖,臉上也是飛濺的血點,他見我如此狼狽,一頭一臉的血,幾欲發(fā)狂:“叔棠!你怎么敢!” 姜冕力竭,無力再言語,只是看我這副模樣時,眼底的心疼與悲傷,已無需言辭。 叔棠雙眼泛紅,漸漸不敵兩人合力,龍鱗無法再進,即將離我咽喉時,一柄長劍,從姜冕胸前穿過,劍尖上的血珠,滴到我臉上,一滴,兩滴…… 我神魂皆散,怔怔抬眼,看著姜冕身后,站著的阿寶,滿眼的恨意,如滔天怒海。 ☆、第115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四 一劍刺穿,驚了所有人的心神。 阿寶瘋狂地將刺穿姜冕的劍抽出,隨著劍身一串血珠飛過,姜冕無力地松了緊握龍鱗的手,被長劍從身體里拔出的力道帶走,跌倒在幾步外。殷紅的血,從他胸前流出,汩汩如溪流,層衣盡染。 我張口,卻失去所有的言語,無視頭頂懸的利刃,無視披頭散發(fā),滿面血污,翻身想要爬起,想要到他身邊,想要為他復(fù)仇…… 柳牧云全力撞開壓著我的叔棠,以rou身博刀刃,血淋淋一拳砸在叔棠臉上,龍鱗墜地。 我得以自由,奮力地爬動…… 阿寶紅著眼,衣上濺著姜冕的血,提著血劍,向我走來…… 我從地上摸到龍鱗,匕首柄端與刀刃不知已經(jīng)染上多少人的血。 君子之劍,卻被作了泄憤一刺;龍鱗之匕,卻被作了憤恨一斬! 劍光、刀光與血光,兩刃相擊,錚然龍嘯,龍鱗斬斷血劍!長劍優(yōu)勢全無,阿寶手持?jǐn)鄤?,無絲毫猶豫,以同歸于盡的架勢向我撞來!我不避不讓,同歸于盡,我也要將她誅殺! 三步,兩步,一步! 龍鱗待斬,斷劍遞出,相距一寸的距離,斷掉的一半劍尖,卻從阿寶心口穿過,她不敢置信,低頭看著心口冒出的尖端。 我顫著淚眼,看向阿寶身后以最后的力量站起的姜冕,渾身浴血,如從地獄修羅走來,他撿了那一半的斷劍,手握劍刃,刺穿阿寶。 阿寶先哭后笑,帶著姜冕給她的一劍,回身:“你恨我吧?等我殺了她,你繼續(xù)恨我吧!” 阿寶舉起斷劍,轉(zhuǎn)身,以惡魔的目光注視我,然而不待她行動,姜冕撲身捉了她手臂,將她往后拉離,直退斷崖上。 我提龍鱗緊追,我怕…… 柳牧云要來助我,卻被叔棠死死拖住。廝殺的將士們,我的親隨禁軍們,即將結(jié)束對亂軍的收割,我們即將獲得東海之濱的勝利,然而姜冕拉了阿寶離我越來越遠(yuǎn),斷崖卻離他們越來越近! 他是故意的,故意死抓阿寶不放,直到斷崖,他眼里的決然,是我從未見過的冰涼。 兩人身上均在流血,汩汩不絕,這番動作使得血流更甚,灑下一路血滴。 我緊張得忘了呼吸,憑著本能,沿著一條血路,妄圖跟上他的腳步。他仿佛刻意無視,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我跟上,所以腳步加快,拖著阿寶遠(yuǎn)離。明明都堅持不住,他用驚人的毅力完成,將阿寶歹毒的惡意與我隔離。 阿寶瘋了,反手拉住姜冕,不與他分離,哪怕互相謀奪性命,她一面怨恨一面甘之如飴,染血的手仿佛要生生世世不離他,磐石一般不可動搖。斷崖就在兩人身后,他們卻一起瘋了,根本不顧身后的危險,步步退向絕境! 一個要對方死無葬身之處,一個死無葬身之處也要對方不離身畔,最后便誰也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我?guī)缀蹩癖计饋?,奔向斷崖,聲嘶力竭:“姜冕!?/br> 他抬頭,看向我,顫唇啟語,被海風(fēng)吹散,我什么也未能聽見,他的身影向后倒去,染血的絹衣被海風(fēng)吹開,如翩然一翼,墜落一步之遙。 脫離我的視野。 天地一定顛覆了,不然,為什么不見了他? 我向他奔去,伸手去抓他,手底只有穿過的海風(fēng)。我繼續(xù)往前奔跑,往斷崖下抓他,一定要抓到,奔下海崖,一定就能追上! 一步踏空,迎著崖風(fēng),朝下?lián)淙ァ?/br> 腰間生出一雙手,阻了我的方向,雙手猛然一收,我被拉離斷崖,擁入一個懷抱。豈能讓人阻止我追姜冕的方向,拼命掙扎,向海崖下掙去。 “元寶兒,母妃在這里!”有力的手死死拉著我,抱我入懷,久遠(yuǎn)到快要遺忘的聲音響在發(fā)頂,“元寶兒不怕,母妃在……” 我怔怔抬起頭,望著緊緊擁住我的男人,一瞬間的陌生后,心底的記憶呼嘯而出,母妃的模樣重疊在眼前,有力的臂膀攔在身前,是最信賴的倚靠。望向斷崖外,一切都沒了意義,一步之遙,生死的距離。 心中一慟,俯身吐下一灘血。 母妃抱起我,撤離斷崖,一場接近尾聲的廝殺瞬間被涌來的士兵提早結(jié)束,亂軍盡皆誅殺,尸橫遍野。叔棠被捆縛地上,柳牧云跌跌撞撞向我奔來,卻被我死寂的目光驚怔。 血污流進眼里,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染成了紅色,血的顏色,然后褪變成灰白色,世間自此沒有色彩,沒有生機。 頭頂?shù)哪稿谅曄铝睿骸岸冀o我去海崖下搜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母妃將我塞給柳牧云,只一句:“照看她!”隨即翻身上馬,又回望我一眼,便絕塵而去,重入戰(zhàn)場。 后來我知道,母妃是去追殲裴柬大軍,時隔三年的再度交鋒,最后的生死之戰(zhàn)。 我呆在東海邊,不肯離去,不言不語坐在海風(fēng)里。 他墜崖前的口型,說的是“元寶兒”,話音被海風(fēng)吹散,我要在海風(fēng)里重新聽回來。 三年前,他陪我一起跳崖,三年后,他卻拋棄了我,自己墜了東海。 再沒有見過這樣絕情的人。 京師一別,再見已是一步之遙,跨不過生死的距離,走不到他一步的范圍。 …… 此后幾日,捷報頻傳,東都被皇叔攻克,光復(fù)東都后,皇叔留一部分兵丁占據(jù)東都,恢復(fù)秩序,另率部分將士北上征討,援助陷入裴柬埋伏的禁軍主力,與母妃帶去的赤狄大軍呈合圍之勢,全殲裴柬亂軍,生擒裴柬。護送米飯作疑兵的禁軍左翼也一同被救下。 前往東夷傳玄鐵令的潘如安不辱使命,順利召來了東夷王軍,沿路追殲四散逃逸的東夷亂軍,最后抵達(dá)東海之濱。 東夷王軍由東夷王子率領(lǐng),向我誠懇解釋亂軍由來以及愿領(lǐng)其罪。我沒有看他,只對著東海,語音飄忽:“找到鳳君,東夷之罪可免;找不到鳳君,東夷之罪無可恕?!?/br> 王子領(lǐng)全軍下海,海底尋人,或者,尸骨。 皇叔和母妃合力殲敵,皇叔押送裴柬入京師大牢,母妃領(lǐng)赤狄軍重返東海。 半月過去,東海搜索一無所獲。當(dāng)?shù)貪O民解釋,自一步之遙上墜海而亡的人,從來沒有被人找到過,要么葬身海底,要么被卷入更寬闊的海域,要么乘東海之槎入了仙界,傳說天河與海相通。盡管如此,當(dāng)?shù)貪O民還是全數(shù)出動,出入附近海面以漁網(wǎng)打撈。 叔棠知大勢已去,咬舌自盡,未能如愿。我讓人將他放出,推到斷崖之上。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當(dāng)即落淚,彌漫著淚霧的眼望著我:“容容……” 自盡是一回事,被人殺掉卻是另外一回事,他害怕了。 兩名親兵押著他一步步到了斷崖的最邊緣,我站在離他五步遠(yuǎn)的地方,將他的畏懼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