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終于怕了么?害怕米分身碎骨?這是你將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是你唯一的價值?!蔽揖従徧鹗郑髦甘?,“都看清他墜落的方位,無論死活,循著他落海的方向,被海水卷走的流向,去尋找鳳君!”手勢落下,叔棠睜著驚恐的眼,帶著不甘與憤恨,跌落一步之遙。 我轉(zhuǎn)身走下斷崖,海風(fēng)從身后席卷,仿佛無數(shù)的魂魄在怒號,吹起我的發(fā)絲與衣衫,露出臉上可怖的刀痕。此刻的我,大概也與厲鬼無異,不然,我的臣下們?yōu)槭裁次窇值匕琢四?,不斷后退,躲避我的視線。 終于也有耿直大臣,比如蘇琯,帶著玄鐵令從赤狄迎回了貴妃與赤狄一萬大軍,便留在了我身邊,此際對我葬送叔棠之舉有些不認(rèn)同:“陛下如此復(fù)仇有何意義?叔棠作為挾制裴柬的籌碼,尚有可用之處……” “籌碼都見鬼去吧!朕復(fù)仇,朕泄憤,朕生殺予奪,還需顧慮什么?!”怒聲呵斥,又俯身吐出一灘血。 “陛下!”蘇琯驚住。 一件棉衣披到我身上,柳牧云將我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絲絹抹去我嘴邊血跡,手指拂開我垂下的亂發(fā),視線凝在我臉頰,看了一會兒,再以發(fā)絲遮掩。 “陛下墜馬跌傷肺腑,宜靜養(yǎng)?!?/br> 簡單交代完,柳牧云帶我離開海崖,住進臨時搭建的軍營里。營內(nèi)各種混雜的藥味彌漫,我已漸漸習(xí)慣。他扶我躺下,拂開發(fā)絲,清理臉頰,再以藥膏涂抹:“叔棠生如螻蟻,死不足惜,一切都是他罪有應(yīng)得。由他引路,定會尋到一點線索。睡吧,余下的事情交給貴妃?!?/br> 我閉上眼,想在夢里尋找蛛絲馬跡。幾次他有危險,我都能夢見,這一次,可不可以再給我一點啟示? “公子,陛下將懷王……推下了一步之遙……” “什么?”是母妃的聲音。 “陛下用懷王墜落的方向,尋找鳳君……” “罷了!”重重一聲嘆,“那可有發(fā)現(xiàn)?可有線索?” “……有是有,可是……” “還可是什么?有線索還不早說?快說!” “……懷王墜落斷崖,已然摔死,東夷王子領(lǐng)兵下海搜索,循著懷王尸骨的流向,在海底十幾丈的深淵撈到了……懷王胞妹阿寶的尸骨……” “然、然后呢?可有其他?” “以及……阿寶懷里抱住的……被深海魚啃食殆盡的……一顆頭顱……” “……” “公子你沒事吧?!” 我昏沉中聽到帳外的對答,頓時沉入更深的昏迷,再也不愿醒來。 ☆、第116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五 東海滯留三月,打撈進入尾聲,再也尋不到一點蛛絲馬跡。而那顆打撈起來的頭顱,被母妃處理掉了,我也拒絕承認(rèn)那是鳳君。雖然心中并不愿意接受,但還是被這一噩耗擊得日漸消沉,每日都不想說話,渾渾噩噩度日。 政事、軍事,全由母妃代勞。父皇在京中總攬全局,得知母妃歸來的消息,當(dāng)即便招母妃回京,母妃不放心我獨留東海,便同我一起滯留在外。 這三月的清醒,全賴柳牧云不著痕跡地用藥,既消了我臉上的刀痕,又能令我行臥如常,保有一點精力。一步之遙的近海區(qū)域,我已走過了無數(shù)遍,也做了無數(shù)次的試驗,從牲畜到死囚,從海崖上墜下后的結(jié)果,全都無一生還。 打撈的士兵與百姓日漸懈怠,誰都不再抱希望,近海沒有,深海之中便更無生機。 蘇琯擬好了發(fā)喪詔書,存了數(shù)月才敢呈上,我當(dāng)即撕得米分碎,再也沒人敢提喪儀之事。 然而拖了數(shù)月,母妃對我的縱容終于是到了期限,下令班師回朝,不容反駁。我在東海丟失了鳳君,我怎么好一個人回去?我若就此離去,豈不是默認(rèn)了他的永久離去?默認(rèn)了這場生離死別?我的自欺欺人便也再堅持不下去了?現(xiàn)實迫使我低頭,迫使我接受,時隔三月后,再次感到撕心裂肺。 從來沒有這樣難過,三年前同他一起墜崖的時候沒有,三年后遇上施承宣再離開施承宣的時候,也沒有。我開始恨自己為什么沒有陪他一起下去,恨母妃為什么要攔我。 曾經(jīng)不知所愛,直到失去,才覺萬念俱灰。如果從民間將我接回的代價是永遠(yuǎn)失去他,我寧愿從來沒有回來過,我寧愿流落四海天涯,食不果腹,衣不御寒,我寧愿從未遇見他,我寧愿以畢生榮華換他安然終年。 累了,倦了,心滅了,被母妃抱上馬車,一夢到京華。 京城迎帝駕,這場為期數(shù)月的親征才正式收尾,于國境來說,是凱旋,于我來說,輸了他,縱然贏得天下,亦是潰不成軍的一敗涂地。 太上皇親自來迎,與母妃一別三年再相逢,可謂執(zhí)手相看淚眼,只是顧著我的情緒,并未表現(xiàn)得太明朗,別后長短也壓下未敘。 對于父皇的大計謀略,我已不愿追問。裴柬謀逆,自有大理寺審訊,得知叔棠已亡,他于監(jiān)牢內(nèi)自縊,終結(jié)了他憤懣的一生。謀反余孽一律遭誅,原要連坐九族,我劃掉了大理寺判決上的九族之誅。 百官稱我宅心仁厚,他們不知我心中僥幸的一廂情愿。 廣化寺,曾經(jīng)姜冕祈求過的地方,如今換了我,跪在佛前,日夜祝禱,對佛發(fā)愿:愿寬厚刑律,澤被蒼生,換他一線生機;愿內(nèi)政修明,厚德載物,換今生再逢一會。 恒河億萬沙,我的心愿如那億萬沙數(shù)中的一粒,渺茫而妄想。 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世佛前,曾經(jīng)我于燃燈佛前擱下過去事,如今我于彌勒佛前許下未來事。 三世佛堂,我點燃三千盞佛燈,念三千遍祈愿。 * 半年過去,朝政走上正軌,輕徭薄賦,不事征伐。西北茶馬司設(shè)立,與赤狄貿(mào)易往來,東都海鹽官營,設(shè)立均輸平準(zhǔn)官,平衡市價。皇叔自請率軍常駐邊境,而將京師防衛(wèi)交予母妃,我準(zhǔn)其奏。 太醫(yī)哥哥的歸隱計劃因我而一再拖延,起初他怕我輕生,不敢離我左右,后又怕我對鳳君不死心,不敢貿(mào)然離去。 母妃謝庭芝,恢復(fù)了謝氏之子的身份,以皇太夫之位居太上皇后宮。父后歸來,宮廷氣象頓換,謝氏一族因外戚之身,避諱朝事,遠(yuǎn)離廟堂。 西京失去一子,老太爺失去最寵的嫡孫,傷心過度,親筆傳信,向朕索要嫡孫或嫡重孫,字字情真意切。我弄丟了他的嫡孫,又如何還得了他的嫡重孫? 我常在夜里哭一回,彌泓也知曉我難過,對我整日整夜逗留留仙殿也無抱怨言辭,甚至在第二年梨花盛開時,幫我在樹下收集梨花。 我照著西京秘方,釀制梨花酒,制作梨花糕,熬煮梨花羹,在無數(shù)次的失敗后,終于做出了秘方所言的味道。我舍不得吃,彌泓也不貪嘴,倒是華貴經(jīng)常出沒,夜里偷吃。她不懂生離,亦不通死別,如同當(dāng)初的我,只知口腹之欲。 我把鸚鵡紅伶養(yǎng)得很肥,因為它會重復(fù)他說過的話,無論是他傷心時,還是快樂時。我用紅伶重溫他曾經(jīng)有過的心境,回回淚流滿面。 太醫(yī)哥哥給我診脈,說我思念過甚,已然傷身,需修養(yǎng)一段時日。身上的嬰兒肥盡皆消去,衣帶漸寬。朝事推到了鳳儀宮,蘇琯代我處理朝中瑣事,我以修養(yǎng)之名,再赴東海。 從海鹽富庶區(qū)一路巡幸至漁民窮困地,以微服私訪的身份,了解沿海民情。 海鹽區(qū)對均輸平準(zhǔn)的看法,漁民們對國策的意見。 “我們世代捕魚,朝廷的事,與我們不相干,填飽肚子就行!”漁民甲。 “要有老婆孩子就更好了,可惜我們打漁的窮,外地姑娘都不愿意嫁!”漁民乙。 “可不是嘛,寡婦帶著拖油瓶,我們都不嫌棄!”漁民丙。 “可不是,我追了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大半年,她死活不肯,說心里有人,這叫什么事?你們說我還要不要再堅持?”漁民丁。 我給了他“堅持一下又不虧”的意見,便帶著太醫(yī)等人告辭了眾漁民,繼續(xù)巡幸海邊。 路過一艘捕魚回來的海船,我們駐足觀看了一會兒,問這船海魚的價格,竟是出乎意料的便宜。蕭傳玉苦口婆心勸眾人組成商隊,通過運河,將海魚售往內(nèi)地城鎮(zhèn),以帶動沿海經(jīng)濟。眾人以看海怪的表情看了看他,嫌他擋了路,漁民們要卸魚。 身為戶部尚書,如此低聲下氣地懇求,得不到重視,蕭傳玉很痛心疾首。我捅了捅他后心:“你不買魚,不是顧客,人家憑什么要聽你指手畫腳?” 蕭傳玉一愣,趕緊掏錢,上前買魚:“我家夫人要吃魚,給我們來一打。” 漁民們對著面前這個要一打魚的蛇精病的一錠銀子表示無能為力:“小哥,我們找不開?!?/br> “不要緊,這錠銀子給你們作本錢,組成商隊,通過運河,將海魚售往內(nèi)地城鎮(zhèn)……” “您的魚!”漁民們很高興地搬了一筐海魚,對面前喋喋不休的家伙報以茫然的微笑,“銀子找不開,這筐魚都給你們?!?/br> “再加幾條!”一個黑黑的小伙將兩串肥魚扔進了魚筐,羞澀道,“方才見你們從南邊來,是要往北邊去吧,這兩串魚一串送你們,一串幫我送給住在北邊碣石坡的漁女,好么?” “小二黑你咋對阿仙還不死心?” 黑小伙臉上又紅又黑,辯解道:“才、才不是!我是想謝謝阿仙她男人,海生大哥上回幫咱們看了風(fēng)向,還預(yù)測了龍卷風(fēng)和海浪,咱們才幸免于難,不該謝謝人家么?” “這樣啊,那再加幾條!”說著,又唰唰十幾條海魚扔進了魚筐,“有海生大哥在,你小子以后不許再打阿仙的主意了!” 蕭傳玉抱著一筐不斷增加重量的海魚,終于扔給了身后跟著的平民裝束的護衛(wèi)。我一刻也不愿耽擱,直奔碣石坡。 偏遠(yuǎn)漁民,會預(yù)測龍卷風(fēng)和海浪,我倒要看看是哪種海參! 一路沿海向北,半個時辰后,一片碣石區(qū)域露出海面,碣石后的地勢逐漸拔高,遠(yuǎn)處一座漁屋聳立。 我站在碣石邊,遙望漁屋,柳牧云走到身邊,勸我:“會預(yù)測龍卷風(fēng)和海浪,某些經(jīng)驗豐富的漁民也可以。如果真是他,為什么他要呆在這里?而且,小二黑稱呼他是阿仙她男人。不管這個海生究竟是不是,他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想好了怎么做么?” 我腦中紛紜,攪成一團漿糊,并不愿同他那樣條分縷析,我只要見到,只要確認(rèn)! “娘?咦,不是娘!”碣石堆里蹦出來一個娃娃,咬著手指看我。 我身體一晃,便要暈厥。柳牧云趕緊扶住我,無奈:“這娃娃大約兩歲,他半年生得出來?!” 我魂魄歸位,鎮(zhèn)定心神,站穩(wěn)了,走到小娃娃跟前蹲下,盡量擺出笑臉:“你叫什么?你爹爹叫什么?” “小寶叫小寶,爹爹叫海生?!毙⊥尥蘅邶X伶俐道。 我心里重新裂開,又問:“小寶,你爹爹在哪里?” 小寶扭動小身子,短短胖胖的手指指向碣石盡頭:“爹爹,那里,睡覺?!?/br> 小寶注意到一筐魚,驚呼一聲,奔到魚筐邊看魚。 我起身,有些不敢邁步。柳牧云道:“我先去看看?!?/br> 我拉住他,搖頭。坐到碣石上調(diào)整呼吸,心跳越來越快,一種強烈的預(yù)感,襲上心頭。 ☆、第117章 陛下巡幸日常一六 一步步走去,如同走在夢境里,如同走在來世里。 碣石成片,最后的盡頭,海浪輕輕地席卷石堆,打造出安神之曲,營造出靜好歲月。 一個膚色微黑的男子躺在一塊平滑的碣石上,粗布麻衣貼在身上,胸口呼吸起伏,一個玉環(huán)掛在項間。 這一刻,心跳平復(fù),我穿過海沙,爬上碣石,坐到旁邊,眼望海天之際,神明曾經(jīng)來過。 不知過去多久,我愿這般坐到時間的盡頭。 身后布衣窸窣,有人醒來,躺在石上問:“你是誰?” 我緩緩側(cè)過身,回頭看他,看向他深色的眼瞳:“你猜。” 他便一臉迷惑,認(rèn)真打量我:“難道是仙女?海神?” “我夫君不見了,我在這里等他。”我看著他道。 他便恍然,頓時同情:“海神的夫君……也會不見了?為什么要在這里等呢?” “那你為什么要在這里睡覺?”我繼續(xù)看著他。 他眼中黯然,手摸向頸上:“我在這里等我娘子?!?/br> “你娘子?阿仙?”我一瞬不瞬盯著他。 他搖頭,皺眉,目光悠遠(yuǎn):“我覺得我好像有個娘子,阿仙說我腦子有病,是臆想?!?/br> “于是你就在這里睡覺等你娘子?”我翹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