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祈聞言驚訝地看向皇帝，百里公，本應解甲歸田的百里華安竟會在帝都！

    等其他人都退下，皇帝輕聲道：“太醫(yī)也不急著一時半會兒，朕有話要與你說?！?/br>
    原先就得了信，月云生倒是來得極快，竟搶在太醫(yī)院前到了。

    皇帝讓哈赤等人守在門口，太醫(yī)他們到了也暫不召見，獨獨把肖祈和月云生留下來。

    “朕的時間不多了?！被实凵钌畹目戳怂麄円谎郏活櫠硕溉怀涟档拿嫔?，目光落在月云生身上說道：“有很多事，朕即便有心，也沒有辦法管了?！?/br>
    “陛下……”月云生心底一驚。

    皇帝抬手擋住他的話頭，直視月云生：“朕不管過去如何，但你要謹記，你是百越的太子妃，你將來要匡助太子，守住百越的江山?！?/br>
    月云生和肖祈皆是一驚。

    皇帝的精神和剛剛相比好了不少，他輕嘆口氣，示意月云生過來，握著他的手懇切道：“肖祈這個孩子從小受了很多苦，也是個死心眼的人。朕現(xiàn)在把他托付給你，但愿你不要讓朕失望?！?/br>
    許是大限將至，皇帝一字一句說得懇切。

    “陛下?！痹略粕鷥?nèi)心大慟，而一旁的肖祈也是雙眼通紅，似有淚光閃爍。

    月云生鄭重向皇帝行了一個大禮，緩緩伏倒在地，堅定地道：“月云生此生，來與子共跡，去與子同塵?！?/br>
    月云生！

    他竟然是月云生！

    皇帝驚訝地看向他，他猜測了月云生的身份很久，可派出去的暗子們傳回來的消息真真假假，難以推斷。但他萬萬沒想到，衛(wèi)南白竟然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齋月樓樓主月云生，北戎一戰(zhàn)中智取北戎的月云生！

    細細想來，其實他早該猜到了。肖祈本是這般抗拒與衛(wèi)翁主的婚事，為何去了一趟北戎后就心意轉(zhuǎn)變。唯一的變數(shù)，便是那個立下奇功，和肖祈同生共死，又讓他不惜一切都要救回的月云生！

    月云生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皇帝看著他，表情復雜。

    肖祈震驚于月云生的自揭身份，更怕皇帝震怒之下，事情變得糟糕，以至于無可挽回。他不等皇帝開口，便重重在月云生身邊跪下，“父皇，一切都是兒臣……”

    皇帝無奈一笑，抬手截住肖祈的話。

    月云生怕肖祈焦急起來不管不顧，開罪皇帝，故而微微抬首，沖他輕輕搖頭，示意他不要頂撞皇帝。

    “月云生自知死罪難免，請陛下賜罪?！?/br>
    肖祈死死咬著唇，哪怕是皇后等人步步緊逼，哪怕游走生死邊緣，肖祈又何曾露出這般焦急擔憂的表情？

    皇帝只當不見，問：“為何？”

    明明可以選擇不說，為何選擇這樣的路？若是他震怒之下，不僅是月云生，衛(wèi)國也將大禍臨頭。

    月云生卻并未回答，只是與皇帝對視一眼，笑了。

    皇帝那一瞬仿佛與他心意相通。

    月云生主動送上這把柄，等于主動把生殺大權(quán)交給了他。

    是生是死，皇帝一句話，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決定。

    但月云生此時此刻，還這般無憂無懼，仿佛生與死都不會動搖他分毫。

    難道……皇帝一驚，看向月云生。

    月云生點頭。

    原來如此！

    風雨飄搖之際，衛(wèi)國將成為影響百越與夷狄一戰(zhàn)的戰(zhàn)局，月云生讓皇帝掌握他們的生死，其一，讓他放心，衛(wèi)國公一族絕無二心，將誓死保衛(wèi)百越江山。其二，讓皇帝看見他的誠意，只要他在一日，這個彌天大謊還在一日，衛(wèi)國將生生世世，臣服百越。一旦背叛，皇帝可以名正言順的株連衛(wèi)國公九族。其三……

    因為肖祈是月云生看重的人，而皇帝又是肖祈最珍惜的親人，他月云生愿意為他赴湯蹈火，便不愿因為他這般尷尬的存在，讓肖祈為難。

    既然已經(jīng)開誠布公，與其存有芥蒂，不如和盤托出。

    是生，還是死，單憑皇帝一人決定。

    皇帝長嘆一聲。

    這月云生男扮女裝，日日如履薄冰，一路樁樁件件都是驚心動魄，無論是哪件，說出去都是株連九族的死罪！

    若是往常，皇帝定是震怒，可現(xiàn)在……

    許是老了，大限將至的皇帝對很多事情都有心無力，何況同為父親，他何嘗不懂衛(wèi)國公的苦心，為了衛(wèi)南白他甘愿冒此大險，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你們起來吧?！?/br>
    皇帝終于說道。

    肖祈松口氣，知道皇帝是默許了，連忙伸手扶月云生。

    月云生卻沒有起身，而是再重重地向皇帝磕頭。

    一下一下，聲音響徹整個殿宇。

    “謝陛下?！?/br>
    三個字，卻包含了太多。

    皇帝虎目通紅，看著比肩而立的二人，心中情緒交織。大半日過去，他就靠著這口氣撐到現(xiàn)在，“阿祈，你們過來?！彼麙暝鹕?，握住肖祈和月云生的手，“朕知帝王多以死為忌，但朕已過天命之年，已不怨天尤人。如今放不下的唯有這百越的河山。朕知你一路走來的不易，北戎一戰(zhàn)后，朕心甚慰。惟愿你今后能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yǎng)蒼生，公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體群臣，子庶民，保邦于未危，治之于未亂。”

    許久沒有講過這般多話，一番話說得皇帝微微喘氣，神色間難掩倦意。他吸口氣，深深看了月云生一眼，才繼續(xù)道：“你二人這一路走來，想必也是不易……”話說至此，皇帝仿佛想起了什么，蒙塵的雙目似有水光閃爍，“既能攜手，便是上天恩賜，今后不管如何，都別留遺憾?！?/br>
    肖祈他們看見皇帝傷神的模樣，便知道他是想起了蕭淑妃。貴為帝王至尊，他竟沒有保護好自己心愛之人，甚至連他們的子嗣都這般步履維艱。

    皇帝悵然一嘆，這到底是他心底最難以釋懷的傷痛。

    “父皇，您已經(jīng)盡力，也別過多傷懷。今后的路，便讓兒臣來走吧?！?/br>
    肖祈想起當年承歡膝下，也不勝唏噓。

    皇帝回過神，看著他們二人仁厚一笑，“讓淮南王和百里公他們進來吧，我有事要交代他們?！被实郦q豫片刻，“太子，你和太子妃先回宮吧?！?/br>
    月云生和肖祈知道，皇帝已經(jīng)把想要交待的事情都說完了。

    “是，父皇。”

    他們再一次，深深地朝皇帝行了大禮。

    皇帝知道他們的心意，也沒有攔著，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們下跪，起身，離開。

    整整六年，無數(shù)明槍暗箭，肖祈終是走過來了。

    他何曾不想把他好好保護起來？不求聞達于世，只求他平平安安長大。

    可是，帝王之家最是無情。唯有在他能夠看著肖祈的時候，讓他經(jīng)歷足夠多的磨難，直至肖祈能夠獨當一面，他才能放心的撒手而去。

    而肖祈，他和云竹的孩子，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今后的路，縱使只有他一人，他也相信，肖祈可以走得很好。

    皇帝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

    肖祈和月云生出去的時候，肖臨和百里華安早已候在外頭。

    皇帝召喚得急，幾人只來得及打個照面，便擦肩而過。

    百里華安雖已鬢發(fā)銀白，可仍精神奕奕，步履矯健。

    “殿下。”月云生見肖祈站在那兒許久不動，輕輕喚了一聲。

    肖祈這才回過神，無奈一笑，“走吧?！?/br>
    月云生知他心中所想：“殿下，好好活著，不要辜負陛下厚望，便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沒有說話，肖祈伸手輕輕握著月云生溫涼的手。

    日光傾城，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不知為何，總覺得暖意抵達不了心底。

    未名湖畔吹來的風吹得四周梧桐葉簌簌作響。

    空氣中，還彌漫著淡淡的血腥之氣。

    他們并肩而行，可沒走多遠，就聽見后頭傳來混亂地聲響。肖祈猛地轉(zhuǎn)身，下意識拉著月云生就朝殿里頭跑去。

    中途，他們遇見了哈赤，哈赤看見肖祈后便立刻跪倒在他們面前。

    心中不祥籠罩，肖祈幾次開口，可嗓子卻緊得可怕，好半天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倒是哈赤先開了口，他的聲線雖竭力平靜，卻仍忍不住微微顫抖：“太子殿下，陛下……陛下歸天了?！?/br>
    聞言，肖祈一怔，慌亂中竟無意識后退了好幾步。

    月云生連忙扶著他，肖祈失神地看了他一眼，向來神采飛揚的黑眸竟空洞一片，讓月云生看著便覺得驚心：“殿下……”

    肖祈悲痛地閉上眼，面色蒼白如死。

    “太子殿下，請殿下保重，陛下他也不愿見到您……”

    “阿祈！”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肖祈忽然掙開月云生，朝殿里頭沖了進去。

    殿里頭傳來眾人壓抑的哭聲，淮南王肖臨和百里華安兩人跪在皇帝榻前，滿面悲痛。

    哭聲回蕩在宮殿里頭，格外凄涼。

    而方才還淳淳叮囑他的皇帝，此刻躺在榻上一動不動，明黃色的被褥愈發(fā)映襯得他神色憔悴，可唇邊停棲的那抹笑意，讓他看起來如此安詳，仿佛只是睡過去一般。

    肖祈緩慢地、一步一步走過去。

    “太子殿下……”

    “殿下……”

    “太子……”

    一路上，跪著的人們都靜靜為他讓開一條路。

    “殿下?！?/br>
    終于肖祈走到榻前，肖臨和百里華安輕喚，為他讓開道。

    肖祈置若罔聞，他緩緩俯身，在皇帝面前，重重跪下。

    一叩首，再叩首……

    明明肖祈一句話都沒有說，可是這濃重的、無形的悲痛，讓眾人連呼吸都下意識抑制住。

    肖臨和百里華安不忍地別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