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刺史腦子飛速地合計(jì)著。首先下克上是官場大忌，這事肯定不能直接沖著吳尚書去；其次到底是幽州哪個屬官，放了俘虜出來想弄死吳鎮(zhèn)撫再嫁禍于他。

    差點(diǎn)被異己排除了的袁刺史，這會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排除異己上。吳尚書那種龐然大物他管不了，也沒功夫管，他首要目標(biāo)是治理好幽州這一畝三分地。

    “晏鎮(zhèn)撫一路車馬勞頓，不如先安頓下來，稍作歇息再行商議?！?/br>
    袁刺史笑著說道，他這一州屬官何其多，即便面上都聽他的，也不排除眾人暗地里有些小九九。一般的他不會管，但那幾個陰奉陽違的出頭櫞子，是時候該爛沒了。

    想到能排除異己，他笑容真摯了些，看晏鎮(zhèn)撫夫婦也覺得分外順眼。甚至他都想到，雖然夫人回娘家探親不在府內(nèi)，讓女兒出來招待一二，也讓她跟晏夫人學(xué)學(xué)。

    還沒等他提議，對面晏夫人已經(jīng)開口。

    “刺史大人，”衛(wèi)嫤皺眉，神色間有些為難：“這次我們將那枉死的牧民家眷一道帶過來了，幽州城內(nèi)有座有名的黃廟，不知廟中喇嘛可否為牧民主持火葬?！?/br>
    主持火葬？

    這主意好?。?/br>
    袁刺史興奮地看向晏夫人，這位夫人不僅貌美性子端方，而且還冰雪聰明。他正愁該如何將此事往瓦剌人身上引，她就給他個現(xiàn)成的理由。

    瓦剌人刺殺朝廷命官，英勇的蒙古牧民舍命救了朝廷命官。蒙漢一家永遠(yuǎn)是朋友，瓦剌人就是心肝黑透了的死敵。多好的民族團(tuán)結(jié)，比朝廷下來的那些招安政策管用多了。

    喪事不僅得辦，而且還得大辦！

    “賢伉儷來得正巧，本官聽說這幾日黃廟中的高僧貢仁波切正從藏地歸來。貢仁波切不僅佛法高深，且向來慈悲為懷，定會超度義士亡魂?！?/br>
    見他答應(yīng)，晏衡借著說道：“卑職聽聞火葬最好在亡后一天內(nèi)開始cao辦，擇日不如撞日，大人看這會啟程前去拜訪可好？”

    這都不休息么？

    只言片語中袁刺史也明白，一行人這一天內(nèi)經(jīng)歷了什么。先是砍殺馬賊，而后安撫好牧民，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夜路。換做是他早就累癱了，而他們?nèi)缃衩髅髅鎺Ｉ?，卻依舊堅(jiān)持給一個小小的牧民辦葬禮。

    袁刺史有些感動，他雖貧寒出身平日對幽州百姓多加照顧，但那是在不影響他享受的前提下。

    “賢伉儷高義?！?/br>
    晏衡扶住衛(wèi)嫤作勢往外走，聽聞刺史所言忙謙虛一二：“一路行來，幽州城外鄉(xiāng)村一派豐收景象，百姓安居樂業(yè)，可見刺史大人治州有方，實(shí)乃幽州之福?！?/br>
    出府衙一路上兩人吹捧一番，各種不要臉的話聽得衛(wèi)嫤都牙酸。站在晏衡身邊，她狐疑地看著他側(cè)臉。明明還是那張俊臉，一點(diǎn)都沒變胖，怎么臉皮突然厚了那么多。

    看來婚后對上她，他還是很收斂的。默默想象著他厚臉皮全開后的表現(xiàn)，衛(wèi)嫤打個冷顫。

    “阿嫤怎么了？”

    晏衡關(guān)切的目光看來，衛(wèi)嫤下意識地開口：“只是覺得巴圖怪可憐的，而且阿衡與阿昀……”

    說到這她頓住了，巴圖只是沒了阿爸。而阿衡與阿昀呢？沒了娘不說，那個爹還不如沒有，心下一陣感嘆，袖子下她包住晏衡五指。

    晏衡五指彎曲，回握住她五指，掌心的溫度傳到各自手指，溫暖而貼心。

    ===

    聽說貢仁波切有很大可能給阿爸主持火葬，巴圖陷入了不可置信中。

    “阿媽，真的是貢仁波切？那個跟活佛都邀請他鉆研佛法的貢仁波切？”

    烏蘭mama也不敢相信：“應(yīng)該是吧……幽州好像沒第二位貢仁波切?！?/br>
    寬敞的馬車內(nèi)，坐在母子對面的衛(wèi)嫤笑道：“就是那位貢仁波切。如果不是巴圖的阿爸早早看到馬賊示警，指不定我們都會被馬賊殺死。巴圖的阿爸擋住了瓦剌人，是大英雄，一點(diǎn)都不比那些王公貴族差?！?/br>
    每個男孩都是崇敬父親的，巴圖也不例外。他的騎馬、射箭、摔跤都是阿爸親自教的，在他心目中阿爸比遠(yuǎn)方的祁連山還要巍峨。而如今夫人說他阿爸一點(diǎn)都不比王公貴族差，他心中哀傷一點(diǎn)點(diǎn)被雀躍取代。

    阿爸死的光榮呢！有貢仁波切在，他肯定能去長生天那。

    比起巴圖，烏蘭mama想得更深一些。她知道貢仁波切佛法高深，部落里的小貴族火葬都很難請到。如今夫人竟然為他們請來，顯然夫人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雖然她對融入漢人生活有些恐懼，但有這樣仁慈的夫人在，他們也可以放心。

    袁刺史既然提到貢仁波切，那就是對此事十拿九穩(wěn)。果然一路行到黃廟，一身紅黃相間法袍的貢仁波切已經(jīng)帶領(lǐng)弟子們盤腿坐在大殿等候。

    貢仁波切是位皮膚黝黑的喇嘛，雖然能從眼角的皺紋中看出他年事已高，但不比中原佛教寺廟內(nèi)一個個皮膚跟枯樹皮似的老僧，他額頭跟腦門一樣锃光瓦亮，圓睜的雙眼乍看下去有些兇惡，再看上去卻覺得有些頑強(qiáng)。

    衛(wèi)嫤明白，黃教與印度佛教不同。后者更多地教化人要心境平和、要吃苦忍耐，吃得苦中苦下輩子才能有福報(bào)，故而這種教義多為統(tǒng)治階級所喜愛，因?yàn)樗袒龅氖且蝗壕d羊般的順民。而西北這支黃教卻不同，扎根于氣候惡劣之地，它存在的意義，更多的是激勵人與天抗?fàn)?，在艱苦的條件下生存下去。故而即便是得道高僧，貢仁波切看上去也不會那么面相慈和。

    用一路現(xiàn)跟烏蘭mama學(xué)的黃教禮儀與貢仁波切互相行禮后，沒有太多繁文縟節(jié)，紅黃相間滿是梵文的寺廟主殿內(nèi)響起悠揚(yáng)的念經(jīng)聲，聲音回蕩，間或夾雜著鈴聲，漸漸讓人心緒平靜下來。

    黃廟就建在幽州城內(nèi)，隨著念經(jīng)聲響起，城內(nèi)不少百姓看過來：又有哪位蒙古人的貴族去世了么？

    有好事者抻著脖子上前去看，卻看到火堆旁衣著普通的烏蘭mama和巴圖。驚奇之下多問了一嘴，被袁刺史早先安排好的人告知來龍去脈。

    原來死者不是蒙古人的貴族，而是一位普通的牧民。這位牧民，為救西北大捷中對抗瓦剌人有功的漢人將軍，被偽裝成馬賊的兇狠瓦剌人射殺。

    袁刺史扎根幽州城多年，手下很是有一班得力之人。比如現(xiàn)在，他找來的這個散播小道消息之人，就長了一張不亞于說書先生的巧嘴。本來很簡單的事，經(jīng)他口中一說，牧民形象瞬間英勇大無畏，讓人肅然起敬起來。

    市井之人無聊之余最愛聽英雄故事，一傳十十傳百，蒙人救漢人的事跡瞬間傳頌開來。幽州城內(nèi)不少人，突然想起了蒙人的好。那些人雖然糟蹋好東西，好好的良田不種糧食，圈起來種草放牛，但看起來也不兇狠。不過是比咱們漢人臉方點(diǎn)、額頭高點(diǎn)、眼小點(diǎn)，但也沒三頭六臂多長只眼。而且他們還很熱情咧，偶爾走遠(yuǎn)了討口水喝，人家都不給水，而是直接給奶茶。那奶茶雖然味有點(diǎn)腥，但特別頂餓，喝完了一口氣走老遠(yuǎn)路都不費(fèi)勁。

    離前朝蒙漢相爭已經(jīng)過去好久，在朝廷招安政策下，同居幽州的蒙漢兩族已經(jīng)許久未有紛爭。甚至因?yàn)槊垦ナ?，兩族多有來往，彼此已有一定的認(rèn)同。

    如今這場葬禮，以及葬禮的主角——那個救了漢人的英雄，就像一根□□，瞬間將日益融洽的蒙漢關(guān)系推進(jìn)了一大步。待到下旬開市，來販馬買鹽巴的蒙古漢子，看到陡然熱情許多的幽州城內(nèi)漢人，驚恐著猜測漢人有詐，卻哭笑不得的得知蒙古英雄的事后，心里那點(diǎn)芥蒂也慢慢消除。

    自此兩族同仇敵愾，開始對瓦剌人一個鼻孔里出氣。

    ☆、第38章 穿越之因

    幽州草原上秋日的天空，比京城的還要高還要藍(lán)。喇嘛廟處理在天地間，悠遠(yuǎn)的誦經(jīng)聲傳來，眼前檀香裊裊上升的煙霧似乎能溝通天與地。

    衛(wèi)嫤本來不信神佛，但此時此刻置身此地，梵音陣陣，冥冥中她仿佛感覺寺廟天空上的云層中，那位仁慈的神正在注視著她的信徒。不知不覺她雙手合十立在胸前，腦子里一片空白，心神卻是這些時日來從未有過的放松。

    “檀越果然異于常人?！?/br>
    衛(wèi)嫤睜眼，就見先前在大殿摹酢躞經(jīng)的貢仁波切，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她面前。此刻他臉上已經(jīng)沒了方才的肅穆和頑強(qiáng)，他在看著她，卻又不知在透過她看向何方。

    難道這位高僧能看出她身上古怪？

    除去害怕外，衛(wèi)嫤更多地是躍躍欲試。誠然她怕穿越之事被戳穿，但這種恐懼，早在衛(wèi)mama來驛站找到她時已經(jīng)歷過。那時她也就明白了，被戳穿又如何？難不成將她當(dāng)異類燒掉？那她還好奇燒死后的人會去那里。

    其實(shí)很多恐懼都來源于未知，但偏偏衛(wèi)嫤是個奇葩，她永遠(yuǎn)對這個世界保持著好奇。不論痛苦或歡愉，沒接觸的東西她都愿意去嘗試一下，而不是憑著主觀臆測就武斷地將其拒之門外。

    “上師佛法高深，不知可否為信女解惑？”

    衛(wèi)嫤是問過晏衡后才明白，仁波切是梵語里的稱呼，需要各種她弄不懂的佛法灌頂，總之地位高也有真才實(shí)學(xué)，這稱呼翻譯成漢語就是上師。

    “檀越非吾教信徒，”

    被人拆穿了，她只是稍稍有些緊張，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自稱。

    “不過眾生平等，檀越這邊請?！?/br>
    “上師有禮?！?/br>
    衛(wèi)嫤隨貢仁波切向院中涼亭走去，涼亭坐落于一顆銀杏樹下。銀杏樹葉茂密如翩躚的蝴蝶，初秋的樹上掛滿銀杏果，龍眼大小的一顆顆白色小球點(diǎn)綴在綠葉間，坐在亭中都能聞到清新的果香。

    “檀越可是異世之人？”

    衛(wèi)嫤端到嘴邊的茶不敢喝了，她怕一口噴出來。開門見山就說這么大的事，這位上師可真是……不走尋常路。

    “檀越莫要驚慌，我教活佛代代投胎轉(zhuǎn)世，算起來你也是有佛緣之人?！?/br>
    活佛……那不是傳說中的幌子，不對，有些事她不信不代表一定是假的。自古以來宗教和君權(quán)的斗爭就沒斷過，孰是孰非，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誰都說不清楚。

    “確實(shí)如此。”

    衛(wèi)嫤沒打算否認(rèn)，什么人該瞞什么人不該瞞她很清楚。面前的貢仁波切，分明是難得的聰明人。他的聰明不僅表現(xiàn)在他佛法高深，更多在于他的人生智慧。方才匆忙間袁刺史不過派人過來傳信，叫他幫忙做場火葬法事。他們從幽州府衙趕到黃廟的那么點(diǎn)時間內(nèi)，他不僅布置好葬禮的一切，甚至安排好人配合宣傳蒙古漢子的英雄事跡。

    一點(diǎn)小事足以證明他的反應(yīng)能力和執(zhí)行力，這樣的人想害她，她也擋不住。既然他選擇私下和她說，至少證明她并無惡意。既然如此，那她還費(fèi)盡心機(jī)藏著掖著干嘛，裝.逼還是賣蠢？

    更何況，如今她還有求于人。

    “檀越心中可有困惑？”

    既然貢仁波切誠心誠意的發(fā)問了，衛(wèi)嫤也將一直存在心底的疑惑說出來：“實(shí)不相瞞，我想知道她去哪了？”

    雖然她相信面前這位，但她也沒打算貿(mào)然將老底交出來。若他真有本事，應(yīng)該能算出她與紅綾的關(guān)系。

    而紅綾，的確是她這些時日最關(guān)心的人。她占了紅綾身體，享受了衛(wèi)mama的寵愛，甚至還有世子的一腔愧疚以及愧疚后的諸多補(bǔ)償，那本該得到這一切的紅綾去哪了？

    “檀越可是說原魂？”

    衛(wèi)嫤點(diǎn)頭，這位上師果然有兩把刷子，只是他眼中一瞬間流露出的驚訝，又是怎么回事？

    “上師可知她去了何處？”

    不說衛(wèi)嫤，貢仁波切也心覺有異。他之所以知曉面前檀越來自異世，是因?yàn)榘闳舴ㄍ醍?dāng)年以黃教密法推算新一代活佛降生之地時，曾經(jīng)算到過她這一變數(shù)。方才一見面他便覺得她有些怪異，做完法事聽袁刺史與晏鎮(zhèn)撫聊到她夫人出身，他終于對上號。

    可按她年紀(jì)，怎么都不該有此懷疑。頓了頓，他盡量簡單地說。

    “當(dāng)年這具身體本沒有原魂，檀越何須耿耿于懷？”

    所以說是紅綾死透了她才過來的，不是因?yàn)橐蛹{她的穿越才害死了紅綾，衛(wèi)嫤心中一松。衛(wèi)mama待她極好，只要她不是壓彎紅綾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好。放松下來，仔細(xì)回味著上師的話，她敏銳地捕捉到一個詞。

    “當(dāng)年，不知上師所說又是何時？”

    貢仁波切倒沒再隱瞞：“十五年前，般若法王啟動密法欲尋活佛轉(zhuǎn)世之處，卻推算到千里之外京城的變數(shù)。”

    衛(wèi)嫤面露急色：“十五年前的七夕？”

    “確實(shí)是七夕前后，當(dāng)日般若法王還有異，說緣何異世之魂能來此。今日一見施主，顯然是有大功德之人，此時也就好解釋。”

    貢仁波切后面的話，衛(wèi)嫤雖然聽到了，但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如今她腦子里全是“十五年前的氣息，京城有變數(shù)”。

    她總算明白了，為何明明她沒有刻意偽裝，衛(wèi)mama以及世子卻一點(diǎn)都沒察覺出異常。明明許多大越的規(guī)矩禮儀沒學(xué)過，但她下意識地就能做成那樣。

    因?yàn)樗緛砭褪羌t綾，紅綾就是她。

    那她原本十五年的記憶呢？吳氏那頓板子不重，怎么可能傷到她腦子？而且從衛(wèi)mama為數(shù)不多的回憶中，她雖然從小聰明些懂事些，但也沒什么過人之處。這一點(diǎn)都不像她的性格，就算再受侯府重視，她也不會給人為奴為婢那么多年。

    滿腹疑惑，很快便從貢仁波切那得到了答案：“即便功德強(qiáng)如活佛，也不是一轉(zhuǎn)世就能想起所有事?！?/br>
    “那活佛會不會活到一定年紀(jì)，再忘記過去那些年的事？”

    貢仁波切頓了頓：“這……未曾聽聞?！?/br>
    衛(wèi)嫤垂眸，她想起來了。那一夜在喬戈里峰露營時，她為大姨媽所苦，直到后半夜才睡著。半睡半醒間，她隱約聽到帳篷外的驚呼聲，然后一陣寒意襲來，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應(yīng)該是死在了雪崩下，然后胎穿了。出嫁前她與衛(wèi)mama睡在一處，衛(wèi)mama曾與她說過，懷上她之前，正逢衛(wèi)父隨鎮(zhèn)北侯楚英出征前。衛(wèi)父乃是楚英貼身小廝，出征前自然隨他參與各種場合，跟著晝夜顛倒還天天喝醉醺醺回來。在她出生之前，又恰逢衛(wèi)父戰(zhàn)死的噩耗傳來，當(dāng)時她傷心過度暈了過去，當(dāng)時把脈的大夫曾說她腹中胎兒可能有異。

    如今前因后果串在一起，她突然有了大膽的猜測。也許從一開始，衛(wèi)mama懷上的就是死胎。然后恰逢喪命于雪崩中的她穿越過來，所以才有了日后的紅綾。而當(dāng)時的她太過虛弱，忘記前世之事，只留了一絲本能。

    至于如今她為何又失去那十五年的記憶，連衛(wèi)mama都不太清楚，估計(jì)只有經(jīng)手這一切的吳氏才明白。這點(diǎn)雖然她不確定，但慢慢來，終有一日她會弄明白。今日知曉她就是紅綾，衛(wèi)mama的寵愛不是偷來的，已經(jīng)足夠她高興。

    “多謝上師解惑?！?/br>
    “檀越不愧是有大功德之人，貧僧本有一事相求，如今看來不必多說，日后檀越也自會做到?！?/br>
    大功德……好像他都提好幾遍了，別這么抬舉她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