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衡全身僵硬，好像對此事有些抗拒。但在她堅持的目光下，他最終抗不過。手揣到懷里，他緩緩摸出一本賬冊。

    “這是？”

    衛(wèi)嫤看著那本賬冊，雖然不薄，但說這是涼州府二十年來的虧空明細(xì)，怎么都不可能。

    “這是石頭陷入流沙時扔出來的，是二十年來歷年各部門的虧空總冊。至于石頭爹管錢糧時，那些記錄每一筆虧空的細(xì)則，全都在昨晚被燒毀了。”

    衛(wèi)嫤雙手接過來，珍重地放好這本染了血的賬冊。

    “逝者已矣，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只有那些。”

    將晏衡摁進(jìn)浴桶中，衛(wèi)嫤說道：“首先，要安葬生者；其次，讓這賬冊真正用對地方；最重要的就是，照顧好石頭家剩余的人?！?/br>
    一盆熱水從頭頂澆過，晏衡將頭埋在水里。過了許久，直到衛(wèi)嫤擔(dān)心他這樣憋下去會出事，他才抬起頭。

    “柱子他們在起墳。阿嫤，我覺得咱們的人中有jian細(xì)?！?/br>
    “咱們的人，你是說吃烤全羊宴的那些人？”

    “恩，石頭家有賬冊，在酒泉郡乃至整個涼州都不是什么秘密。不僅他家，軍中管錢糧的任何一個官員，私底下都會留本細(xì)賬，這是他們的保命符。然而昨晚那些人，甚至不知道酒泉郡的流沙所在，他們明顯是從外地過來?！?/br>
    “外地？難道是涼州？”

    晏衡肯定道：“算算時間，涼州城內(nèi)應(yīng)該早兩天知道圣駕西巡，那邊官員神經(jīng)早已緊繃。而從咱們烤全羊那晚上，消息傳過去，那邊一聽是我要查肯定會重視，派這么多人手過來，從調(diào)人手到行軍，差不多就是這么長時間?！?/br>
    衛(wèi)嫤心里一咯噔：“行軍？難道這事是軍中之人做的？”

    晏衡聲音有些沒精神：“應(yīng)該是，雖然那些人刻意換了衣裳和兵器。但軍中訓(xùn)練養(yǎng)成的一些習(xí)慣卻沒有變。阿嫤可還記得咱們成親時，混在乞丐隊伍中挑事的那四個吳家乞丐？雖然他們極力掩飾，但從揮刀和出拳的姿勢上，不難看出他們出自西北軍?！?/br>
    “又是吳家！”

    衛(wèi)嫤感嘆，每次遇到不好的事，都不用做第二人想，肯定跟吳家有關(guān)系。

    “不一定?！?/br>
    “什么？”

    “我倒希望此事是吳家所做，最起碼皇上對他們有所忌憚。但吳尚書還在京城，吳家大部分人這次西北大捷跟著進(jìn)京，被留在了京城現(xiàn)在還沒回來。即便他們有這心思，反應(yīng)速度也沒這么快?！?/br>
    “那是？”

    晏衡神情有些復(fù)雜：“我也是去了京城一趟，遇到阿嫤，關(guān)心之下打探了些鎮(zhèn)北侯府之事，才明白西北的局勢。”

    “這事跟侯府有關(guān)？”衛(wèi)嫤有些頭大。

    “仔細(xì)掰扯起來跟侯府無關(guān)，但大面上說起來，卻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br>
    衛(wèi)嫤沒再出聲，反倒是晏衡先問起來：“咱們在涼州時，谷雨曾抱怨過。為何涼州有現(xiàn)成的官衙咱們不去住，反而要現(xiàn)找條件沒那么好的客棧，阿嫤想必也有所疑惑?！?/br>
    拿舀子沖著她的背，衛(wèi)嫤微笑：“是有點疑惑，不過住客棧也挺好。掌柜娘子人很熱情，是她告訴我涼州人有多淳樸，我嫁給阿衡有多幸運。”

    跟她說了這么會話，晏衡心中憤怒漸漸褪去，終于在聽她說完這番話后消弭于無形。

    “能娶阿嫤也是我的幸運。”

    被他甜言蜜語搞得起一身雞皮疙瘩，衛(wèi)嫤塞給他一小塊饃：“好啦，說正事。我記得那日進(jìn)城時咱們遇到過一輛馬車，聽說好像是刺史夫人的。我本想過去打個招呼，晏衡卻說太累了改日再拜訪。當(dāng)時我沒注意，現(xiàn)在想起來，阿衡好像在回避刺史府？”

    “是在回避，”晏衡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阿嫤可知，涼州刺史姓楚?！?/br>
    “楚？難道這位刺史大人，跟鎮(zhèn)北侯府有關(guān)？”

    “楚刺史之父是已故老鎮(zhèn)北侯之庶弟，如今這位刺史，算起來應(yīng)該是世子族叔?！?/br>
    衛(wèi)嫤首先想到自己的地位，以她曾在鎮(zhèn)北侯府做過丫鬟的身份，到楚刺史面前的確有些尷尬。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好漢不問出身。她有自信，能在楚刺史跟前不露怯。

    她思索著涼州這兩個巨無霸，吳家掌握兵權(quán)，楚家主掌政事。按理說，兩者各司其職互相牽制，西北怎么都不該亂到這種程度。

    ☆、第58章 親吳刺史

    衛(wèi)嫤快速把涼州這兩大巨無霸比了一下。

    吳將軍不用說，多年手握軍權(quán)，涼州眾多百戶、千戶都是他小弟，本人又憑借此次西北大捷升任兵部尚書，完成了從軍人到政客的完美轉(zhuǎn)變。

    剩下的就數(shù)楚刺史，她聽衛(wèi)mama說過，鎮(zhèn)北侯府那塊牌子，是用實打?qū)嵉能姽υ页鰜淼?。老侯爺在世時，楚家掌管西北大半兵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楚刺史同樣不容小覷。

    但無論在京城還是涼州，她一路走來聽到的全是吳家赫赫威名。曾經(jīng)威震西北的楚家，就跟沙漠中的腳印似得，風(fēng)一吹了無痕跡。

    “阿衡……”

    衛(wèi)嫤把一塊饃塞到晏衡嘴里，想事情太專注她沒及時收回手。等到反應(yīng)過來，指頭上又麻又癢。

    “rou好吃么？”

    他還敢點頭！

    剛才說起石頭一家慘狀時，他周身的孤獨和落寞搞得房內(nèi)溫度降八度。而現(xiàn)在，看他泡在熱水中，含著她手指頭那張面露yin.蕩的臉。說好的憂郁少年呢？這個色.狼是被哪來的孤魂野鬼上身了。

    “喜歡吃人rou，啃自己腳丫子去?！?/br>
    抽回手，她一舀子水潑他身上。

    泡了這么久，水也沒有方才那么熱。被她潑了一頭一臉，晏衡甩甩頭發(fā)從水里站起來。

    “只有阿嫤的好吃?！?/br>
    這臉皮，泥垢！

    衛(wèi)嫤覺得自己明明是個羞澀的姑娘。怎么自從嫁給她，不對，是娶了她之后，晏衡臉皮越來越厚了。再這樣繼續(xù)下去，哪天西北有戰(zhàn)事，他不用穿盔甲就可以直接上戰(zhàn)場。

    “我洗差不多了。外面還有許多事要忙，不能再耽擱下去，阿嫤幫我擦擦可好？”

    最后一句才是重點吧！

    衛(wèi)嫤咬咬牙，看他臉上止不住的哀傷，最終拒絕的話還是沒說出口。

    拿起布巾，她恨恨地往他身上招呼過去，腦子里想著如何用一塊布巾演繹出滿清十大酷刑，卻在快要接觸到皮膚的那一茬，手下自動地溫柔起來。

    “這是昨晚的新傷？”

    晏衡的背上疤痕交錯，以前都是晚上，黃暈的油燈下看起來沒有那么可怖。她是第一次在白天完整地看到他的背。新舊疤痕交錯，其中最長的一道約莫有小指那么寬，從右腰肩胛骨一直裂到腰左邊，趴伏在背上如東非大裂谷。而大裂谷旁邊，是各種深淺不一的傷口，最厲害的一處，甚至少了塊大拇指甲蓋大小的rou。

    初次之外，背上最醒目的當(dāng)屬那塊青紫。雖然沒有流血，但那么大一片青紫，單看著就覺得很痛。

    “不是人傷的，石頭扔賬冊時力氣有些不夠。流沙危險，我綁上繩子去取賬冊。后來陷在里面，是柱子和樁子兩人騎著馬拉出來時擦傷的?！?/br>
    衛(wèi)嫤將布巾搭在他背上，進(jìn)屋拿起梳妝臺上那盒羊油膏。這是烏蘭mama的獨家秘方，當(dāng)日離開草原時她帶出來的，存量并不多，但涂上后不油膩，反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小指扣出一點，在手心搓勻了，她沿著晏衡肩膀一寸寸往下，細(xì)細(xì)地給他抹一層。

    舒服的呻吟聲傳來，衛(wèi)嫤小指戳了戳他腰窩。

    “大白天別這么叫?！?/br>
    “晚上就可以了是吧……”

    “你……”

    衛(wèi)嫤跺腳，扣好瓶蓋往里屋走去，順便給她找衣裳。

    留在外面的晏衡揚起唇角，吃飽喝足又有媳婦伺候著洗澡，他終于活過來了。

    昨晚他只帶著柱子他們十八號人過去，黑衣人卻有百余人。他甚至來不及為石頭家的慘劇而內(nèi)疚和悲傷，就不得不考慮生死之事。

    當(dāng)被黑衣人圍住的時候，他最先想到的是：幸好沒有聽伯安兄勸說，銷毀那封和離書。一陣慶幸后他又有些不甘，阿嫤那么好，憑什么要讓別人得了去。雖知生機(jī)渺茫，但他還是迸發(fā)出了巨大潛力，陰狠的招數(shù)逼得黑衣人只敢圍攻，再也不敢上前半步。終于到最后，他撐到了石頭想出辦法。

    終于他回來了！

    雖然這本賬冊不怎么全面，但足以證明許多事。若是皇上不來西北，或許他還會頭疼一番。但這次圣駕西巡，皇上必然能親眼見到許多東西，再有這本賬冊已經(jīng)足夠了。

    唇角揚起一抹笑意，他朝內(nèi)室走去。床上疊的被子軟趴趴的，不是他那手豆腐塊，也不是谷雨的中規(guī)中矩，肯定是阿嫤自己疊的。

    腦補著她起來后趴在床上，撅著小屁股笨手笨腳疊被子時那副畫面，劫后余生的晏衡喜悅更盛。

    “阿嫤在忙什么？”

    春光下，衛(wèi)嫤專注地盯著那本賬冊。一邊看，一邊分門別類的往表格里填。

    看到她手下那張表格，晏衡神色逐漸認(rèn)真起來：“那天在互市上，我就看到阿嫤拿過這東西，這是做賬用的？”

    窗外陽光暖洋洋的照進(jìn)來，本來抄賬冊靜心的衛(wèi)嫤，聽到晏衡聲音，看到他臉上掩蓋不住的劫后余生的慶幸，一顆心突然跟著踏實起來。

    “阿衡可吃飽了？”

    “恩，差不多了，今天那饃格外實在，咬一口頂兩口?！?/br>
    衛(wèi)嫤想著那咬一口嘎嘣下，純粹可以用來磨牙的饃。泡在羊湯里許久，還顯得有些硬，難為晏衡方才洗澡時就著她的手吃了一整盤。

    “谷雨頭一回做，能做熟已經(jīng)算不錯?？刹皇敲恳粋€人都像阿衡這樣聰明，幾天功夫就把陳大哥的獨家小籠包給學(xué)過來?！?/br>
    小捧了晏衡一把后，衛(wèi)嫤拿起表格遞到他眼前。

    “這是我想出來的法子，收入支出這么分開一列，哪多了哪少了一目了然，對賬的時候也更容易些?！?/br>
    晏衡遞過她手里那兩張紙，紙是昨晚回來時在街上文房四寶店現(xiàn)選的。紙質(zhì)不如京城帶來那些細(xì)膩，但摸起來卻格外厚實。阿嫤桌上放著一個三角板，三角板邊緣上已經(jīng)落上了墨跡，顯然她是就著那個打的線。

    白紙上如圍棋盤般畫著橫豎交錯的一條條墨線，隔出大小不同的間隔。而間隔中，則寫著一些他不認(rèn)識的蝌蚪狀文字。

    “這些是什么意思，是賬冊上原本的數(shù)目？”

    “恩，這個是外族人傳過來的，寫起來筆畫簡單，也省地方。最重要的是，西北這邊沒人認(rèn)識，就算有人無意中拿到了，也不知道上面具體寫了什么?！?/br>
    晏衡原本就猜測，或許這是種特別的記號。但聽阿嫤說明出處后，他依舊敬佩不已。這種蝌蚪狀的文字可不好寫，阿嫤不僅學(xué)會了，而且寫出來還分外好看。

    “我明白了，就跟軍中傳遞軍情所用暗語一樣?！?/br>
    暗語？

    這種簡單的阿拉伯?dāng)?shù)字，什么時候也能跟高大上的暗語扯上關(guān)系。

    “這個不難的，抽出一張白紙，衛(wèi)嫤在紙上一筆一劃的寫起來。每一個數(shù)字，都對應(yīng)著大越記賬所用漢字?！?/br>
    “這是解碼的本子？”

    晏衡盯著那張紙看了片刻，閉上眼口中從一默念到十，確定自己完全記住了，他走到外屋，將紙投到香爐里。一簇火焰升騰，直到紙張完全化為灰燼，他才走回來。

    而后他一臉鄭重地對衛(wèi)嫤說道：“阿嫤，這樣加密的賬冊很重要?！?/br>
    就幾個阿拉伯?dāng)?shù)字而已，有什么重要的？看到晏衡難得露出鄭重的神色，她也不由認(rèn)真對待起來。往深處想想，她才覺得晏衡說得多有道理。剛才京城商人的理由只是她瞎編的。若非巧合，整個大越現(xiàn)在就只有她和晏衡明白這些符號的意義。

    而他們?nèi)缃癖９艿馁~冊何等重要，萬一再有人泄密。

    想到這她心頭一緊：“阿衡方才說，咱們的人中出了jian細(xì)，你可查出jian細(xì)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