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陳毓卻很是有些意外,繼而眼中笑意漸濃——就說白鹿書院如何能傳承這么久,果然沈洛那樣的糊涂人也就是個例罷了。 方才瞧著,那位老者也罷,眾位大儒也好,包括眼前這位山長,委實都是忠厚長者。 當下一拱手: “有勞山長掛念。只是小子以為,無論勝敗,均須要有人見證才是,這里就剛剛好?!?/br> 看商銘的樣子,無疑擔心自己會同意周源的提議,卻不知要給先生洗雪恥辱,自然怎么人多怎么好。 這般舉動落在旁人眼里,無疑使得陳毓狂妄的個性更加深入人心。便是周源也不由蹙眉,深覺現(xiàn)在的孩子果然不知天高地厚。既是他堅持要出丑,自己也沒法子。 這樣的人,總是要摔個跟頭,才知道人生的路有多少坎坷荊棘。 微微嘆了口氣,閃身讓開。 陳毓一撩衣襟,徑直往右邊書案而去。 商銘眼中譏誚的神情更甚,強壓下內心的喜悅,也抬腳往自己書桌而去。 題目是沈洛所擬,乃是流傳甚廣的前賢的四個大字“厚德載物”。 會用這四個字,沈洛自以為也是一片慈心,希望那少年能有所感觸,或者愿意懸崖勒馬也未可知。 卻不料那少年立于案旁,掃了一眼這幾個字,神情竟是越發(fā)嘲諷,甚而還挑釁似的望了一眼商銘。 商銘已是穩(wěn)穩(wěn)坐下,觸及少年的眼神,卻是微微一哂,果然不到黃河不死心!唇邊綻開一絲冷笑,緩緩收回眼神,注目眼前的一排毛筆。 作為天下讀書人向往的圣地,白鹿書院自是不缺筆墨紙硯這些物事。又因為沈洛刻意想要震懾陳毓或者天下間同陳毓這般狂妄無知的人,拿出的毛筆,全是書院頂級的。更是從小號到大號,不一而足。 商銘平日里常用的是中號狼毫,倒不是說那些大號的他就用不了,只是型號越大,越考較一個人的腕力和定力,商銘自覺這會兒別說吧大號狼毫用的爐火純青,便是拿著都有些困難,又一門心思的要贏陳毓,自然要選自己最拿手的。 至于陳毓,這么大點兒的年齡,能用得了那小號狼毫就不錯了。 哪知一念未畢,周圍卻是響起一陣驚喘聲,商銘抬頭,眼睛也倏地睜大,卻是對面的陳毓,竟是抬手就取了面前足足比商銘手里的筆粗了兩倍有余的最大號的狼毫。 “果然狂妄!” 那可是白鹿書院鎮(zhèn)山之寶,聽說是善制筆的鄧家特意送給白鹿書院的。尋常人別說拿來寫字了,便是握在手中,都有些困難。更不要說陳毓細胳膊細腿的,怕是要兩手捧著才好。 “真是砸倒自己才真的貽笑大方呢。” “你知道什么,說不好人家就是想被砸趴下呢,好歹也有個借口不是,到時候就說砸傷了無法寫字,好歹比這么多人瞧著輸?shù)囊凰繌姷枚喟??!?/br> …… 旁邊一片竊竊私語聲,甚而有人認定,說不好后一種說法還真靠譜。 似是對越來越響的議論聲充耳不聞,陳毓那邊卻已穩(wěn)穩(wěn)把巨型狼毫拿在手中,只是這筆委實太長太大,陳毓非但沒辦法坐下,還不得不后退數(shù)步。 那般宛若孩子抱著大刀的模樣惹得旁人又是一陣訕笑。 跑到這么多人面前丟人現(xiàn)眼,這陳毓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 商銘嘴角冷笑更濃,更是對戰(zhàn)勝對方信心百倍,當下抬手飽蘸濃墨,凝神書寫。 倒是陳毓那邊伺候的人卻是有些忙亂——會放那管狼毫上去,不過是想給陳毓一個下馬威罷了,所有人都認定,即便是擺上,也就是個擺設,諒那小子也不會用。 誰想到這少年行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 只這么大一只狼毫之下,之前準備的硯臺無疑就太小了。 虧得這毛筆還有相稱的硯臺,周源忙命人快快抬過來,心里卻是苦笑,這陳毓年紀不大,卻還真是能折騰,還有這性子,也委實太咄咄逼人了些。 那邊商銘卻是已然擱筆,看著案上鋪就的白紙上自己四個大字,商銘只覺通體舒泰,滿意的不得了。 實在是眼前這字,相較于自己書法水平來說,無疑屬于超水平發(fā)揮,果然連上天都眷顧自己,才會讓自己今兒寫得如此流暢自然。 其他人瞧見商銘停筆,自然紛紛探頭去看,待看清上面所寫,竟是個個贊不絕口: “好字,不愧是咱們白鹿書院的天才!” “不過弱冠之年,便有此筆力,假以時日,定可在書法界闖出一番名頭來。” “可不,沒瞧見劉忠浩大師也是頗為滿意的樣子?!?/br> …… 相較于商銘這邊的勝券在握、氣定神閑,陳毓那里無疑越發(fā)顯得可笑之極—— 那么大點個人兒,捧著那么一管如椽巨筆,甚而這邊商銘都完事了,他那里連墨都沒有磨好。 “還以為敢向商公子挑戰(zhàn)的人是多了不起的俊杰呢,哪想到卻是這般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商公子隨便寫個字就能把他甩到十萬八千里之外,這場比試,還真是沒什么看頭?!?/br> “可不,虧我一大早就趕了來,哪里想到根本就是有人特意想替商公子揚名,這般急于當眾出丑,倒也算是少見!” “我瞧著這比試咱們也不用看了,結果已是很明顯了,我可是早飯還沒用呢,真等那小子寫出來,我怕是會惡心的連飯也吃不下了。” 眾人議論紛紛,甚而真有人起身準備離開。便是留下的人也覺得百無聊賴,深覺之前會以為這少年應該還是有些才華的念頭簡直愚蠢至極。 趙佑恒也在離開的行列中——原來和自己一樣,打架還行,真是說起讀書來,就頭腦發(fā)暈了。不過這陳毓明顯暈的更厲害,不然也不會蠢到挑戰(zhàn)白鹿書院的天才。 哪知剛走了幾步,身后忽然傳來一陣驚咦聲,下意識的轉身回頭,也是一愣。 卻是那邊墨已磨好,之前靜立不動的陳毓手中的超大號狼毫倏地揚起。隨著一縷黑線在空中滑過,眾人只覺一道黑色的流光在眼前一閃而逝,再定睛看去,少年手中的筆已是穩(wěn)穩(wěn)放了回去,正無比閑適的負手而立,而他的面前,正有四個斗大的字行云流水般橫空出世: 厚德載物。 商銘臉色一下煞白,實在是雖然是站在對面,卻還是能察覺出少年筆下大字撲面而來的雄渾氣勢。 四周同樣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著了魔般盯著那四個字,仿佛自己一開口,那字就會憑空消失一般。 最先發(fā)聲的卻是王元浩,仿佛見了鬼一般的盯著那四個字,臉上神情又是狂喜又是茫然: “大師?怎么會,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夢——” 這四個字別人認不出來,自己卻是死也不能忘記,可不就是自己魂牽夢縈的掛在陳毓書房的那筆字? 難不成那副對聯(lián)并不是名家所寫,而是,眼前這少年親筆所書? 可眼前少年才多大?怎么可能寫出那般精彩絕倫的字來? 場內非同一般的死寂也驚動了昏昏欲睡的劉忠浩。 之前會答應做個見證,不過是瞧在沈洛的面子上,卻之不恭罷了,卻是委實沒把這場比試放在眼里。方才又見了號稱第一天才的商銘的字,也不過爾爾罷了。 對于那不停的搞出各種動靜以吸引各方眼神的少年,劉忠浩也從一開始的有趣到最后覺得乏味。 本來正閉眼打盹,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才漫不經心的睜眼去瞧,卻在下一刻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一定是眼花了吧?” 而隨著他的站起,商銘之前呈上的字一下被帶的飛了起來,又落在地上,劉忠浩卻仿佛全無所覺,抬腳就踏了上去,然后便朝著陳毓站的地方如飛而去: “都不許動這字!” 這么好的字,自己一定要裱了掛到書房去! ☆、第76章 自作孽不可活 “這字,這字,是出自哪位大師的手筆?”劉忠浩一把把陳毓推開,眼睛中是毫不掩飾的狂喜。 所謂見獵心喜,和其他讀書人喜愛名貴筆墨紙硯不同,劉忠浩最愛的卻是各位名家的墨寶。甚至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 北派書體,筆法古拙勁正;南派書法,則多疏放妍妙。劉忠浩平日里浸yin其中,雖不敢說盡得其妙,卻也自覺頗能領會兩派之精髓。 而眼前這幾個字,卻是劉忠浩從沒有見過的。竟是既有南派的婉雅秀逸,又有北派的雄渾厚重,其間又更有寫字者本身的逸興遄飛,說不盡的鐘靈毓秀而又儀態(tài)風流。 劉忠浩只覺眼前宛若出現(xiàn)一位白衣翩翩佳公子,左手筆右手劍,輾轉騰挪間神采飛揚而又氣勢豪邁靈動異常。 怎么可能有人把文士的儒雅和武人的豪邁融合的這么天衣無縫?劉忠浩神情越發(fā)狂熱,雖然搞不懂到底是何種大智慧的人,能這般通透,寫出這么一筆精妙的字來,卻無比清楚的認識到,眼前分明是又一種新的書體橫空出世。 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字是陳毓的手筆,卻又立馬被劉忠浩自己給否決—— 這少年才多大?眼前這筆字怕是少說浸*法也得有三十年! 自己要找到這個人,立刻,馬上! “哪位大師在哪里?快帶我去見他!”太過激動之下,劉忠浩一把拉住離自己最近的陳毓,心里更是后悔的要死,自己怎么會那么倒霉,竟是不過打了個盹兒的功夫,就錯過了這么一位驚才絕艷的大師! “說不好,他知道?!标愗固种噶讼峦瑯哟羧裟倦u的商銘,手中還捏了張大字,可不正是之前商銘寫得呈給劉忠浩的那張? “他?”劉忠浩明顯覺得眼前情形有些古怪,可現(xiàn)場這么多人,卻依舊維持著目瞪口呆盯著那幾個大字的模樣,竟是根本沒人顧得上回答他的問題。便是劉忠浩幾個弟子,也正蹲在大字前面,一副頂禮膜拜的模樣。 劉忠浩無奈,只得接過陳毓手里的字,只看了一眼,卻是驚“咦”一聲: “這不是商銘的字嗎?呀,不對——” 竟是沖著陳毓匆匆點頭: “多謝小兄弟,果然得問他!” 怪不得甫一見到大師的字覺得有些眼熟,這會兒仔細瞧來,可不是和商銘的字頗有些相似之處。自然,憑商銘現(xiàn)在的書*底,這輩子怕是都無法達到眼前這幾個大字的高度,可兩人的筆法師出同源卻是一定的。 無比留戀的瞧了一眼依舊處于人群矚目焦點的幾個大字,劉忠浩先大聲對周源道: “周山長,這幾個字可得小心看顧,可別讓人扯壞了?!?/br> 口中說著,已是大步往商銘那里而去,太過急切之下,竟是一把揪住商銘的衣襟: “快告訴我,大師在哪里?” 商銘僵硬的身體終于有了些反應,方才陳毓說的話他也是聽到了的,卻也是不疑有他,只想著是陳毓為了羞辱自己,才特特說了那么一番話罷了。 這會兒見劉忠浩果然來質問自己,又羞又怒之下,連平日里的風度也顧不得維持,竟是用力一下把劉忠浩甩開,臉色難看道: “你方才不是也在嗎?又何必問我?!?/br> “我——”劉忠浩頓時有些口吃,又不好說自己方才無趣之下小睡了一覺,只得氣惱道,“果然字如其人,這般心胸狹窄,也不知那位大師怎么肯收你這樣的人為徒。” 若非瞧出來商銘應該和那位大師有關系,以為自己樂意同這么個從字里就能瞧出尖酸刻薄的人在一起嗎? 一句話出口,商銘臉色一下變得更加難看,敏感的覺察到,怕是有更可怕的情形就要降臨,劉忠浩竟然看出來自己的書法和陳毓的書法是同一位老師傳授。 剛要反對,卻不妨一個僵硬的男子聲音忽然插了進來: “大師,您說什么?” 卻是距離兩人最近的王元浩,這會兒也聽出不對。本來王元浩是鐵了心思想讓商銘給陳毓那樣的小人來一個迎頭痛擊的——書法可是自己心目中的圣地,焉能容許那樣滿身銅臭味兒的小人玷污。 卻不料就在方才,事情一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副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對聯(lián),那筆動人心魄的書法,竟是出自那個自己痛恨的小人陳毓之手。 到了這時候王元浩如何不明白,不管當時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無疑被人利用了。試想陳毓的書法既是已到了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又何必再去偷來商銘的字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