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璟熙不哭,璟熙不哭。”方沉碧抱著孩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費了好一番功夫這才安撫他不再哭了。 蔣煦就一眼不眨的看著方沉碧抱著孩子哄,心頭暖烘烘的,看見孩子好不容易睡了,他才小聲開了口問:“下午時候聽人送信兒,說是老太太走了?!?/br> 方沉碧道:“是,這正等著搭棚子辦事兒?!?/br> “你別太累了,該交出去的就交給下人去做,有時間多陪陪孩子?!笔Y煦說的心不在焉,老太太的死確是觸了他的神經(jīng),一年多的功夫蔣府已經(jīng)走了兩個人了,先是沈繡,再是老太太,蔣煦本就體弱多病,每每有人死了,他總會陰沉郁悶好幾日。 再說蔣悅?cè)贿@面,舟曲的礦開采的如火如荼,連李蘭也未曾想過,蔣悅?cè)坏哪苣途挂灿羞@般地步,可看著他一日日的富足起來,人也越發(fā)穩(wěn)健市儈,卻遲遲不提迎娶李婷的事兒,李蘭亦是心焦。眼看李婷年歲已不小,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提親,但凡有機會勸的暗示的他也不放過,可蔣悅?cè)痪腿缡渌话悖€(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睦^續(xù)拖下去。由是這幾月來,他耳朵邊也傳了閑話出來,京城里有與蔣悅?cè)唤缓玫募w绔子弟無意說漏了嘴,這讓李蘭心里格外不是個滋味。 他琢磨了半晌,隔天時候便與那人約好了要到天香樓走一遭,這不去不知道,去了嚇了好一大跳。 這天香樓是京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里面的姑娘個個國色天香,外傳這里的姑娘只賣藝不賣身,每人都有傍身的超群技藝,人人出口成章,落筆成畫,說是取悅于人,不如說以才會友,只做風(fēng)流卻不下流。可說什么李蘭也不能相信,那個被層層粉紗霧帳團在其中,歪歪扭扭靠在軟榻上瞇眼盯著前面美人的公子哥就是蔣悅?cè)弧?/br> 他不聽曲,也不閑聊,只有一個要求,只要這里的語嫣姑娘坐在他面前的榻上臨摹字帖。一個執(zhí)筆凝神,一個失神癡望,說不出那是欣賞還是另有所圖。 李蘭站在外面看了半晌,又是氣又是惱,卻也不得發(fā),從前他還能對蔣悅?cè)徽f幾句心里話,微微動些手腳,這一年多的光景過去,這個曾經(jīng)與他把酒同歡的摯友也愈發(fā)沉默陰鷙起來,兩人還是時常同處一處,可他覺得這個蔣悅?cè)蝗蛔兞藗€樣。何況現(xiàn)下李婷的婚事也都拴在他一人身上,他也怕逼急了蔣悅?cè)环吹购α俗约簃eimei。另則他心里還有個心思,便是當(dāng)日,蔣悅?cè)灰驗橹矍虑樵钟星笥谒?,可偏是那個關(guān)頭上,他卻躲了出去,又明里暗里的要挾了他一次。蔣悅?cè)浑m不是心胸狹小之人,但也不是善男信女,便是之后從未再提起這事兒,卻更讓李蘭心里沒了底兒。 李蘭尋思了半晌,終還是聊了層層紗帳進了去,蔣悅?cè)伙@然有些微醺,面前的語嫣姑娘正一筆一劃寫的認真,聽見腳步聲忙抬了頭,見是李蘭,臉上不見什么神色,而是扭了頭看向蔣悅?cè)坏溃骸笆Y三公子,您的友人來了?!?/br> 蔣悅?cè)煌嶂碜涌吭谲泬|里,遲遲的扭了頭,往身后看了一眼,含糊道:“李兄也來這里?” 李蘭嘆道:“去你鋪子里找你有事說,誰知你不在,就問出這里了。倒是如何還不肯回去,時候也不早了?!?/br> 蔣悅?cè)怀直俪砸豢诰疲Φ溃骸安煌聿煌?,時候還早,不如李兄也一道坐一會兒,瞧著這語嫣姑娘的字寫的如何?!?/br> 語嫣聞言這話,臉上燦然一笑,喜道:“公子還要看?” 蔣悅?cè)怀龘]手,道:“你坐回去,就按剛剛的姿態(tài)寫,一筆一劃,慢慢寫,姿態(tài)真是美的沒話說?!?/br> 語嫣原本淡漠的臉上笑容連連,忙又回到位置上,學(xué)著剛剛心靜如水,面容如冰的姿態(tài),一筆筆的臨摹起來。 李蘭坐在蔣悅?cè)簧磉?,給自己斟了杯酒,好奇的看著一個女人家寫個字到底有什么好看,至于他一看就是幾個月?李蘭左看右看看不出個所以然,便是個美人兒就是了,再瞧瞧,那女子顰笑之間似乎略略有了誰的影子,他想了半天,一敲大腿,朝著蔣悅?cè)坏溃骸叭坏?,你瞧著這語嫣姑娘覺得像一個故人嗎?” 蔣悅?cè)怀直氖忠活D,他笑問:“像誰?我還真沒看出來?!?/br> 李蘭道:“可是像你府上的大嫂?不過到底還是比不過方家小姐來的清艷絕美,但只有某一眼瞧著有點連像,但仔細看了又覺得差了很遠,你可覺得?” 蔣悅?cè)缓帕艘宦?,往后仰著頭靠了過去,俊眸緊閉,也不再看語嫣姑娘到底臨摹的時候那姿態(tài)到底像誰?像誰?方沉碧?蔣悅?cè)徊唤托ψ约浩饋?。方沉碧?方沉碧許是早已經(jīng)把他給忘了吧,忘了她嫁入蔣煦的屋子里,熄燈的一刻自己是如何撕心裂肺的喊著她名字央求她,忘了她難產(chǎn)時候,自己到底是多心如刀割的求她長眼看看他??墒Y悅?cè)桓匏约?,因為不管如何,時間過去,疼痛過去,他居然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且固執(zhí)的令自己憎恨自己。 “聽說你那嫂子前年生了個兒子,如今可真是有福的很?!崩钐m完全不知內(nèi)情,只是記憶力殘留著對方沉碧那些深深淺淺的好感,覺得可惜的很。 “是好的很?!笔Y悅?cè)荒钸@一句,又是一杯進肚。 李蘭看了半晌還是不知道語嫣姑娘摹字到底有什么好看,遂湊上前問蔣悅?cè)唬骸拔铱墒前偎疾坏闷浣?,這語嫣姑娘的琴藝倒是名穿萬里的,可沒聽說她也會作畫寫字,你這葫蘆里買的什么藥,還不快快說來,可別讓我苦猜?!?/br> 蔣悅?cè)煌炅俗旖堑溃骸罢l也不像,可我就喜歡她這姿態(tài),難道李兄看著不覺得美?” 李蘭道:“若讓我說,你們府上的方家小姐倒是一頂一的美人兒,我也算是過美人無數(shù),她還是無人能及的第一個?!?/br> 李蘭發(fā)自肺腑的話倒是引起語嫣的主意,她微微側(cè)頭,撇了一眼,并沒做聲。 兩人在天香樓一直待到月上中天,蔣悅?cè)缓鹊挠行┳?,扶著窗口瞇著眼往外望,李蘭則是早早喝倒在一邊不省人事。 語嫣見勢,知道是時候,遂靠過來扶著蔣悅?cè)蝗崧暤溃骸肮永哿耍蝗缇痛诵??!?/br> 蔣悅?cè)晦D(zhuǎn)過頭,目色如水,泠泠透亮,看的語嫣面上一熱,倒是先羞紅了臉。便說是閱人無數(shù),可到底從不留客人住下來,然蔣悅?cè)贿@人不同,語嫣很清楚,這人不是來尋歡作樂的,亦不是一擲千金只為顯擺闊氣,他每次來只有一個要求,只讓她臨摹字帖,而他一聲不發(fā)的喝著酒看她。 但語嫣懂,蔣悅?cè)贿@樣的男人亦并非單純,越是如此,越說明這人心里有人,至于是誰她不知道,她知道的是,這人必定是喜歡臨摹字帖,且與她面貌頗像。 蔣悅?cè)慌擦伺采碜娱W了語嫣扶著自己的手,抿嘴一笑,道:“語嫣姑娘是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便不會辦錯事,看錯人?!?/br> 語嫣會意,訕訕的收了手,笑的勉強,應(yīng):“蔣三公子又何嘗不是聰明人,可怎的就不知人走茶涼的道理,你如此,不見得那人領(lǐng)情不是。若是這般,又何苦為難自己?” 蔣悅?cè)恢恍Σ淮穑彩菬o心與語嫣多說,而是邊往外走,邊指著醉倒的李蘭,道:“遣個人送李公子回府,我改日再來捧場?!?/br> 蔣悅?cè)怀鎏煜銟堑臅r候卓安這才從馬車上下來,拿著披風(fēng)給蔣悅?cè)慌谏砩?,他已?jīng)不敢再多說什么話了,他害怕,因為方沉碧當(dāng)初的每一句話在現(xiàn)下正驚人的應(yīng)驗著,當(dāng)初人人都逼著方沉碧,如今蔣悅?cè)粎s是變得最面目全非的一個,變得讓人不寒而栗。 蔣悅?cè)宦掏痰纳狭笋R車,倒在車廂里頭沒一丁點聲響,緊閉著雙眼,應(yīng)是完全放松的睡著了。車子剛進了巷子,就見不遠處有人打著燈籠一路尋過來,卓安仔細一瞧,方才認出這人是張大全,卓安忙問:“老張莫急。少爺我已經(jīng)接回來了?!?/br> 老張上氣不接下氣的跑到馬車前喊道:“我哪里是在尋少爺,是河源縣來了急信兒,說是老太太昨兒白天急病走了,這讓少爺回去奔喪呢?!?/br> 話音剛落,轎簾子給掀了一角,蔣悅?cè)粨u搖晃晃坐起來,問:“你說誰走了?” 張大全弓腰道:“是老太太?!?/br> 蔣悅?cè)坏谋砬橛幸粍x那的凝滯,隨后遲滯的扭了頭,吩咐卓安:“不必回去了,直接回河源縣,礦山的事兒交給老張?zhí)幚怼!?/br> 方沉碧一大早就換了喪服守在靈位前,老太太尸身存在后院,有人安排看著。蔣淵一直陪在蔣茽身側(cè),寸步不離,一雙眼哭的紅腫,倒是很會裝模作樣。 方沉碧這面忙著老太太喪事,另一面也格外擔(dān)心璟熙,昨晚上孩子睡得不好,夜里無端醒來好多次,摸了摸孩子額頭似乎有些熱,也請了大夫給瞧一眼,大夫開了方子,現(xiàn)下方沉碧擔(dān)心的是孩子不肯吃藥。白日里只好把孩子送到慈恩園,交給蔣煦看著她也多少放心。 方沉碧正要去廂房里取點東西,才走到門口,聽見有人驚嚇不輕了沖了出去,那人嗓門奇大,她一張嘴,滿院子里的人都聽得到。 “大少夫人,大好夫人?!?/br> 方沉碧道:“你說話讓人好生沒頭腦,這又是怎么了?” 下人驚悚的看著方沉碧道:“老太太詐活了,滿院子的人都亂錯一團了?!?/br> 方沉碧到底也沒碰見這事兒,只道是啞口無言的盯著報信兒的人,又問:“胡說什么?!?/br> 下人早是給嚇得屁滾尿流,忙道:“看著的人眼看見老太太從棺材里跳出身子,活脫脫個跟僵尸一樣,蹦出老遠,后來又是見人就咬,旁邊沒人敢靠前,等她消停了點,這才有人敢上前,老太太才肯安靜下來?!?/br> 這話說的在場屋子里的人都是一驚,彼此面面相對,都是一副恐懼神色。翠紅更是嚇得不小心跌碎了手里的杯子,媽呀一聲躲到一邊兒,道:“可會是什么貓阿狗阿竄過去沖了老太太的尸身了?詐尸?好生嚇人?!?/br> 方沉碧這會子也顧不得去取東西,只得讓嚇人帶路趕緊去看老太太的靈棚。 49第四十九章 詐尸這碼事方沉碧也沒見過,單聽人家說起過這一茬,只是知道詐尸的人多半被什么活物給過了氣兒,瘋子一般連蹦再跳的到處咬人,直到耗盡了氣力倒下了才算是死透了。 可這畢竟是古人迷信愚昧的說法,她著實懷疑的很,看著嚇人給驚得屁滾尿流了,不由得心里也是覺得怪異的很,遂只得跟著走一遭,看看究竟。 方沉碧去的時候,老太太的尸首躺在地上,黃橙橙的壽衣滾得一身土,早是瘋頭瘋腦的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是一張臉蠟黃晦暗,一看就知是死了多時了。幾個家丁也不敢上前,手里哆嗦的拿著棒子,驚慌失措的瞧著地上的尸首,誰也不敢說一句話。 見方沉碧來了,方梁忙上前攔著她往后站,道:“小姐可別上前,老太太剛才詐了,才把廚房里的一個婆子給咬了一口,沒險些咬掉一塊rou去,我就差遣下人去找跳大仙的人過來給安消好了老太天,我們再伐送。” 方沉碧垂眼看了看,倒是往后退了一步,道:“看好老太太,等著跳完了趕緊伐送,別再出岔子了?!?/br> 方梁點點頭,又輕聲問:“三少今晚上能趕回來嗎?是不是要等三少回來再……” 方沉碧不輕不重道:“那便等到明日午時再送,到時候蔣悅?cè)换夭换貋砣硕急仨氁妥?。?/br> 是夜,老太太的靈棚里哭天搶地的鬧得正歡,火盆前神婆的大神兒跳得正起勁兒,暈黃的火光晃亮了婆子滿臉堆的褶子又涂得慘白瘆人的臉上,圍著的人瞧了也都覺得害怕不已,婆子晃著手里的大銅鈴嘴里念念有詞,擺出千奇百怪的姿態(tài)繞著老太太的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而躺在里頭的人額頭貼著黃紙畫符,再是一點反應(yīng)也沒了。 這頭梨園里兩歲的蔣璟熙也是沒閑著的鬧了一宿,無端的發(fā)了高熱,還哭個沒完,也不吃奶也不睡覺,簡直急煞了一干人。最后鬧到大夫人那,她連覺也不睡,忙著跑過來看孩子。 這孩子也是怪了,連自己娘親也哄不好,哭的一張小臉泛了紫紅色,一口口抽氣,就像是一口氣上不來也要跟著祖奶奶一起去了似的。 大夫人急的要死,抱著哭得快斷氣兒的孩子朝著旁邊人發(fā)脾氣:“還不快去找大夫瞧,都傻站在那發(fā)什么呆,是瞎眼了還是聾耳了,我的乖孫若是出事兒,有你們好看,誰也別想著消停?!?/br> 下人不敢抬頭,嚇得哆哆嗦嗦的灰溜溜跑出去了。方沉碧蹙眉接過孩子,也是心疼的心口窩兒直抽,只聽孩子哭的快沒了氣兒,隱約還伊呀呀的叫著“娘”。 大夫給從被窩里拎了出來,被方梁一路扯著往蔣府里跑,等著看了孩子,大夫也沒瞧出個什么東西出來,只是萬分無奈道:“我可不敢瞞著夫人少夫人說瞎話,小少爺是真的沒有什么病癥,我這脈也把了,相也觀了,看不出其他的毛病來。許是昨晚上沒睡好,著了涼,又累壞了,隔院兒的神婆又吵鬧,興許是驚了孩子,不如先開方子讓小少爺先消停的睡會兒休養(yǎng)休養(yǎng)再看看?!?/br> 等著大夫走了,湯藥也給喝了,孩子還是哭,哭的沒完沒了,最后連湯藥也都吐光了。 眼瞧著孩子還是不行,府里上下忙的團團轉(zhuǎn),再沒心思起cao辦老太太的喪事。 大夫人惱了,讓下人去隔院把鬧騰的神婆給攆走了,一下子蔣府都靜了下來,搭棚子挺尸的院子只留了一盞小燈,由幾個年輕力壯又大膽的男人輪班看著??墒Y璟熙并沒有安靜多少,這一夜睡不著的人很多。 蔣悅?cè)桓C在馬車里半瞇著眼,靠在軟墊上不發(fā)出一聲。卓安倚在門口,張了眼尋了片刻,轉(zhuǎn)身從暖壺里倒了一杯熱茶,小心翼翼的送過去,輕聲道:“少爺,喝點暖暖身子吧。” 蔣悅?cè)唤舆^杯子,斂眸,只是把玩杯子卻不見喝,卓安又勸:“少爺自己保重身子,老太太本來年紀就大了,如今走了也算是一樁白喜事兒了,您也別太傷神了,這次回去就多陪陪大夫人和老爺,尤其是……” 卓安的話沒敢說完,一心兒都是李蘭和大夫人囑咐他念耳邊風(fēng)的事兒,可他顧慮深,唯恐又得罪不知心里到底想點什么的蔣悅?cè)弧T傧氲綆啄昵胺匠帘瘫凰H手逼進蔣煦屋里時候說的那番話,卓安就覺得脊梁骨都是涼的,一身兒的雞皮疙瘩。 蔣悅?cè)恢浪睦镉衷谙胧裁?,俊眸一撩,看的卓安又是一?zhàn),磕磕巴巴的打岔道:“少爺,我們出門緊著呢,也沒給小少爺帶點東西回去,是不是面上不好看???您看是不是到了縣城上我前去給小少爺挑點什么?” 蔣悅?cè)粩苛搜郏罂苛丝?,心不在焉的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杯子,冷淡道:“前幾日抬來那些東西是歸在誰的名下送的?” 卓安一縮,硬著頭皮道:“應(yīng)……應(yīng)該……是大少爺?shù)拿隆!?/br> 蔣悅?cè)怀爸S的彎了彎嘴角,道:“可惜了她的一番心思啊,送了一次石沉大海,居然一年年的每年都送,真是個鐵石心腸還鍥而不舍的女人?!?/br> 卓安不敢響,垂著頭靠著車廂坐著,一下子沉默下來,晃晃的油燈襯得兩個人的臉慘白一片。 蔣悅?cè)婚]上眼睛,薄唇忍不住逸出一絲輕嘆,這么多年過去,他還是忘不了她,夢里記得,醒時記得,醉時記得,癡時記得,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忘了?哪怕是忘了一丁點,他多會覺得好受很多,可偏偏都不如他的愿 ,他非但一點也忘不掉,還會歷久彌新,似乎每一個晝夜過去,那個人的面目眉眼便如新洗一般,又鮮艷清晰起來,往事一如當(dāng)今,纏得他呼吸都困難。 夜這么深,深的好像把他沉到了井底兒一般,原先院子里有口老井,早先有個丫頭半夜里投井死了,撈上來的時候泡的發(fā)白腫脹,哪還見了人形了,那是蔣悅?cè)坏谝淮慰匆娝廊?,后來聽丫頭婆子嚼舌頭說是這丫頭小心藏了豹子膽,勾搭了老爺還懷了野種,可到底是非是怎么樣的誰也不知道,反正那女人已經(jīng)死了,滿身是嘴也沒用了。 后來漸漸長大,他時常趴在井口往里看,黑漆漆,冷冰冰,帶著一股子水腥味泛出來。老太太死了,就連最后一眼也沒瞧見,蔣悅?cè)煌蝗挥X得渾身發(fā)冷,這世間許是最愛他的那幾個人也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他下意識的緊閉雙眼,身子往里縮了縮,很快就覺得身上有東西蓋過來,然后是卓安嘆息聲傳過來。 另一邊蔣府的夜亦是如此,又沉又黑,蔣璟熙鬧夜的厲害,方沉碧只能抱著孩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也許是外面冷了點,孩子反而感到舒服,稍稍能消停的睡會兒。她哼著兒歌小曲,聲音冷清的像是冰珠子清點了玉盤兒,卻又讓人覺得那是暖的,只是有些凄涼。 馬婆子瞧著方沉碧那單薄身子,本來穿的就少,這個人跟柳條一樣,嫵媚歸嫵媚,可怎么看著都覺得一推就倒似的,再加上快三歲的蔣璟熙到底也重了不少,再不是月科里的孩子那么輕巧,方沉碧抱著他來來回回的走,晚秋里的夜風(fēng)寒重,孩子身上包了不少被子倒是冷不到,可就苦了他的娘了。 等著孩子睡熟一點馬婆子忙上前,輕聲道:“沉碧,孩子給我抱一會兒,你去歇著,最近事兒這么多,你要是垮了可怎么辦?” 方沉碧瞄了一眼懷里的孩子,見孩子蹙眉畏了畏身子,似乎還睡得不那么踏實,又等了一會兒看沒了動靜,方才敢出聲:“我來吧,我怕一換手他就又醒了?!?/br> 馬婆子也是無可奈何,陪著方沉碧在院子里來來回回的走,說說話:“你說,這孩子是不是給魘著了,怎么這么巧老太太一走,孩子也出了毛病,要么也招人給瞧看看吧,你還別不信邪,我們鄉(xiāng)下里常有這事兒,一跳一個準兒。” 方沉碧本就是現(xiàn)代人,她自然沒法理解古代人的迷信說法,于是打馬虎眼道:“再看看不遲 ,要是孩子消停了,也不麻煩請神婆跳大神兒了?!?/br> 馬婆子嘆道:“這小東西可沒少折騰你,趕緊長大吧,長大了要好好孝敬他娘?!?/br> 方沉碧嘴角微微彎著,看著懷里的孩子,說不出的踏實欣慰,道:“以前體會不到這個心情,有了孩子才懂,不管做什么也不過都是為了他而已?!?/br> 馬婆子點點頭,笑道:“好在小少爺長得也挺像你的,光艷著呢,大少爺也越發(fā)歡喜小少爺了,以后日子會過更好的,我這話說在這,你以后肯定指望得上咱們小少爺。” 方沉碧的表情漸漸淡了下去,轉(zhuǎn)過臉問:“給三少的提親的錢財物品這會子送出去了沒有?” 馬婆子點頭道:“前兩天就送走了,不過我覺得還得是石沉大海的事兒,感情三少是只收東西不見帶人回來拜見,這一年年的給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也沒見三少領(lǐng)情,要不是送去的人帶信兒回來,還以為半路給人劫了去了,你不寒心?” 方沉碧一滯,眼光望向遠方,喃喃道:“寒心?許是寒心的人是他。” 眼瞧著這一宿就要這么過去,馬婆子見方沉碧越發(fā)的撐不住了,孩子不見哭,只好硬道:“還不快給我抱一會兒,你的手要斷了。這小東西可不輕巧。” 方沉碧才剛把孩子交到馬婆子手里,孩子立馬動了動,睜了眼見不是自己娘親的臉,便開始大哭。這一哭,弄得翠紅也出了來,滿院子又開始燈火通明起來,一個個輪換下來誰也不成,只有換到方沉碧手里孩子才不哭了。小手捏著方沉碧領(lǐng)角,眼淚汪汪的抽噎不停。 最后鬧得連蔣煦都給扶了過來,一見孩子那光景,急得他滿頭大汗,平素能哄得好的孩子的東西全全沒了用息,蔣璟熙只是哭,哭的肝腸寸斷,奄奄一息。蔣煦禁不起自己兒子這般折騰,又急又燥,竟當(dāng)場厥了過去。一大一小這么一作,梨園倒是開了鍋了,先得把蔣煦抬進屋子針灸,還要熬藥,這頭小的蔣璟熙已經(jīng)不領(lǐng)情,哭得人心都碎了。 沒鬧了多久孩子又開始嘔吐,最后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天亮?xí)r候又招大夫來瞧,還是一樣看不出個所以然,方沉碧也是沒法了,馬文德見了也是愁容滿面。 馬婆子急著道:“找神婆過來跳大神兒吧,孩子肯定是給白事兒沖著了,這一年到頭都兩場了,孩子本來就不如大人體壯,魘著了也是可能的,就試試吧,總比拖著強啊?!?/br> 方沉碧也是沒轍,最后只好讓馬婆子去請人。 馬車駕的很快,沒出大早就到了河源縣,車行蔣府前,蔣悅?cè)涣昧撕熥悠硐铝塑嚕姖M眼白花花的一片。心口沉了沉,蔣悅?cè)唤o門口等著一群人前呼后應(yīng)的迎了進去。 這天才剛蒙蒙亮,方梁就出去找神婆過來做法,急匆匆的往外跑倒和剛進門的蔣悅?cè)粵_了一撞,方梁忙抬頭,驚道:“三少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