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離昭幼時接連慘遭滅門和追殺之禍,就算在這兩件事之前,他也沒有從感情不和的父母身上得到過什么關心。 時至今日他還能想起,與顧子言初次見面時的場景——那時候顧子言一步步朝他走來,整個人散發(fā)著淡漠卻強大的氣場,然后顧子言微微低下頭,托起離昭的手腕。他的外表本來就極具欺騙性,說起來明明是個魔尊,卻長了一副偏淡色的五官,再加上一頭白發(fā),更是讓人覺得仙意翩然。 就是這么一張臉,再加上那長時間停駐在離昭手腕上的輕柔動作,讓顧子言在離昭那里的第一印象變得相當高。即使后來才知道,顧子言托起手腕的動作只是在探查他的資質,也沒有妨礙這個印象一直延續(xù)下去。 那時候的顧子言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即使臉上努力扮演著一個冰冷的角色,但他在身體接觸上卻習慣性的放得很輕。畢竟面對著的是一個只到他腰間高的小孩子,況且那時候的離昭實在是太瘦了,作為一個正常人的顧子言自然會下意識的放輕動作。 半晌之后顧子言開口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后來的十年之中,顧子言處于系統(tǒng)的原因,很少見離昭。偶爾見面,也都是淡淡兩句苛責,一開始離昭是有些心灰意冷的,只是后來當他總是偶然在房間中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一些事情。雖然離昭猜不到顧子言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有這樣兩種截然相反的表現(xiàn),但是只要知道師父其實心里還是關心他的,離昭就已經很滿足了。 他本來覺得,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下去也不錯,雖然師父總是顯得和林境比較親近。 后來有一天,離昭因為一些事情跟林境起了沖突。兩個人動了手雖然林境的修為比較高,但是離昭因為曾經幾次的奇遇,硬是跟林境打了個兩敗俱傷。當天林境因為覺得丟臉,不想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于是離開蒼冥教到外面養(yǎng)傷去了。而離昭也因此,有機會代替了林境以往的位置。 如果當時離昭知道,林境就是以這件事為起點決定徹底背叛顧子言的話,那他當時即使拼死也會先殺了林境。 直到很久之后,離昭才慢慢查清楚。當初林境離開蒼冥教外出養(yǎng)傷期間,遇到了曾經潛入蒼冥教一段時間的沉月,更是在沉月表明身份之后通過她接觸到了玄懷。很多人都知道,太華仙宗執(zhí)法長老玄懷唯一的兒子,多年前是死在蒼炎魔尊手下,所以他對顧子言可以說是不共戴天之仇。 林境本來就因為離昭的事情,不僅暗暗懷疑顧子言偏心,還逐漸對自己的現(xiàn)狀覺得不滿。他修為不低,但除了大弟子這個名分之外,在蒼冥教中并沒有其它職位。于是當玄懷許諾給他一系列好處之后,他心動了。 玄懷要他做的,不過是在顧子言的劍上做手腳,到時候再報個信就行了。不說報信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林境平常都是侍奉在顧子言身邊,想要碰到他的劍也不是什么難事。既然這樣兩個條件就可以換來豐厚的回饋,本來就生了恨意的林境自然是欣然應允了。 之后種種,離昭幾乎不敢再去回憶那座荒谷之中的情形。 如果不是他當時忍住了那一口氣,沒有和林境起沖突的話,那么顧子言是不是就不會死?這個念頭無數(shù)次的出現(xiàn)在離昭的腦海之中,以至于后來他一直近乎于偏執(zhí)的認為,顧子言的死于自己有脫不開的關系。 這是一種執(zhí)念,容不得旁人撕開分毫的執(zhí)念。 所以當離昭知道星熾欺上瞞下,硬是將重生后的顧子言攔在了蒼冥教之外的時候,他才會失去了往常了冷靜。那時候他在面對星熾的時候,幾乎稱得上是暴怒的。如果星熾不是陪他在古域之中出生入死過,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或許連關入血獄河的機會都不會有。 說起來,他到底對顧子言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呢? 或許離昭自己也說不清楚。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當年顧子言那一絲一縷的溫柔被他記了太久,當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將其徹底帶走的時候,一切都變成了深入骨髓的疼痛。一個人一旦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他曾經留下的每一個痕跡都是彌足珍貴的。 他很在意顧子言,不過他沒有太多奢望,只要……在他目所能及的地方一切安好,就足夠了。 離昭所留戀的,只是那份溫柔,那份曾經失去又失而復返的溫柔。 “師父,這次回來準備呆多久?”將游離的思緒收回來,離昭微微揚起嘴角。 顧子言想了想,最后看著離昭的眼神最終還是心軟了:“一直到你渡劫期圓滿……不過提前說好,可不許故意壓著靈力不飛升!” “嗯,我不會的?!彪x昭點了點頭。 刻意壓制靈力而讓自己不飛升,這種危險又任性的權利,只屬于另外一個人。 離昭一點兒都沒覺得不開心,他只是覺得有些失落而已——反正如果顧子言覺得開心的話,他這個當徒弟的當然也是一樣的心情。 從渡劫到飛升,離昭用了二十年的時間。 這二十年的時間,加上當初在蒼冥教的十年,再加上太華仙宗的七年。 一共三十七年時間,占了離昭整個生命將近五分之一。 他沒什么遺憾,因為每一次他都等到過。 第66章 魔界 百年后,太華仙宗。 顧子言斂去了周身的氣息,再加上他身上那件出自太華仙宗的校服,一路正大光明走到白龍峰上,也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路上遇到的都是些生面孔,一百年的時間過去,太華仙宗的弟子也不知道已經換了多少批,他竟然是一個都不認得了。 “哎!這會兒你不能進去,白師叔在準備……” 然而走到目的地的時候,顧子言依然被一個小弟子攔在了門口。想當初在魚躍門中第一次見白術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幅模樣,轉眼一百多年過去,白術也成了小弟子口中的師叔了。 想到此處,顧子言難免感慨。 他朝著小弟子微微一笑:“那你幫我去問一問如何?就說我姓顧?!?/br> “……唔,好吧?!毙〉茏釉臼窍刖芙^的,但是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又在顧子言那淺淡的笑容中吞了下去。白發(fā)如雪\黑眸幽深,淡色的唇微微揚起的時候,便是一副落入旁人眼中的畫。 小弟子慌慌忙忙的轉身跑進門,片刻之后又慌慌張張的跑了出來,他喘了口氣:“那個,白師叔說……讓你滾進去?!贝蟾攀怯X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弟子說道最后三個字的時候,聲音明顯小了許多。 顧子言聞言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小弟子的腦袋,大步朝著門中走去。 房中,白術站在桌前沏了一壺茶。他的動作很慢,也很精致,裊裊的霧氣裹著茶香一點點飄出來,將整個房間都染上了一股清香。 顧子言在邊坐了下來,白術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邊抬手給他倒了一杯茶,一邊輕輕哼了一聲:“原來你還記得回來看我啊,一百年都沒有消息,我還以為已經沒有你這個人了呢。” 畢竟是年紀都大了,要是放在以往,顧子言估摸著白術可能會直接上來打他一頓也說不定。 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極淡的茶香在齒間繚繞開來,顧子言這才低著頭開口道:“我這情況不是不方便過來嘛,要是一個不小心被發(fā)現(xiàn)了,可就麻煩了?!?/br> 將手中的茶壺放下,白術也坐了下來。比起以往,他變得沉默了很多——或許應該說是沉穩(wěn)了很多,他身上是一襲剛剛換上的袍服,比任何一件弟子的衣服都更厚重、更繁復。這是一件長老所穿的正裝,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被穿出來,而顧子言選擇今天回來,就是因為今天是白術繼任白龍峰長老的日子。 原先白龍峰的玄谷長老,年紀比同輩的其他人都大得多,他最近意識到自己時日不多,于是便像玄虛掌門主動請辭,然后獨自一個人去游山玩水去了。 于是白龍峰長老的這個位子,自然而然的就落到了如今已是元嬰境界的白術身上。 白術抬頭瞥了顧子言一眼,忽然握住了顧子言的一只手腕。將一道靈氣緩緩探入經脈之中,他臉上的表情越發(fā)沉默,愣了半天才問了一句:“你什么時候……?” “很久了,從天碑林出來的時候。”顧子言將手腕從白術手中抽出來,微微一笑,“你要是不著急的話,我把事情慢慢講給你聽。” “我當然不急。” 當一壺茶徹底涼透了的時候,顧子言也正好講完這個關于自己的漫長故事。他講故事的語氣很平淡,仿佛這只是一個別人的故事,但是白術仍然能從他偶爾閃爍的眼神中,看出一絲還未來得及掩藏的悲傷。 即使是向來口齒伶俐的白術,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他只能就這樣陪顧子言坐著,直到顧子言看了一眼外面漸漸變了位置的日光,站起身來:“時間是不是快到了?可別把你繼位的事情耽擱了?!?/br> “你要走了?”白術嘆了一口氣,他知道,現(xiàn)在的顧子言已經不是千寒峰上的笛子了,他終究是不會在太華仙宗久留的。 “嗯……我還有個地方要順便去一趟?!鳖欁友詳n了攏袖子,既然來了太華仙宗,有些地方自然還是要去看一眼的。 “以后,還會回來嗎?” 顧子言輕輕笑了起來:“白術,我十年前已經渡過天劫。近日感覺體內靈氣越發(fā)充溢,想必再過不久……就要到上界去了,所以、可能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了?!?/br> 白術不語,良久,只說了一句:“再會。” 顧子言一路送白術走到了龍首峰論劍臺,不過所謂的“送”也不過是白術走正路,而他在遠遠的地方一同前行。最后當白術在論劍臺前接過白龍峰長老之位的時候,他下意識朝著某個地方看了一眼。 然而,他什么都沒有看到。 顧子言遠遠看著站在人群中央的白術,笑了笑,然后轉身離開了。 他朝著后山的方向而去,本來想見一面清垣祖師,但是還沒等他找到洞府所在,就差點在原地迷了路。正當他站在原地嘆氣時,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從山石后面露出了半張臉,很是好奇的打量著顧子言。 這后山上很久都沒有人來過了,顧子言的出現(xiàn)讓小孩子感到非常驚訝,也覺得有趣。 看了顧子言半晌,孩子像是終于確定他沒有什么威脅之后,小心翼翼的從山石后面走出來,問:“你是誰呀?” 孩子的聲音軟糯糯的,再加上那一雙忽閃的大眼睛,讓人覺得分外可愛??粗⒆?,顧子言的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那你又是誰呢?” “我……我是師父的徒弟啊?!焙⒆诱A苏Q劬?,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到自己話里的不妥。 顧子言笑了起來:“那你師父又是誰啊?” “我?guī)煾浮焙⒆臃路鸨活欁友缘倪@個問題難住了,咬著指頭磕磕絆絆的說道,“師父就是師父啊?!?/br> 雖然這孩子說的基本沒什么意義,但其實顧子言已經猜到了。這后山之上原本只有一個人住著,現(xiàn)在多出了一個孩子,自然就是清垣祖師的徒弟了。 不過…… 如果這孩子時情緣祖師的徒弟,那算算輩分,顧子言搞不好還得叫他一聲師叔。 “阿若,你怎么又到處亂跑……” 不遠處傳來一個無奈的聲音,顧子言一抬頭,正好看見追過來的清垣祖師。他和清垣祖師對視一眼,彼此都笑了起來,顧子言說道:“找到了?” “嗯,找到了?!鼻逶鎺熣镜胶⒆拥纳砗?,看著顧子言若有所思,“千寒峰上一直沒別人去住,你要是想回去看看,就自己過去吧?!?/br> 孩子聽著他們兩個人的話一頭霧水,細聲細氣的抬頭問道:“師父,你們倆在說什么?。俊?/br> “這是個秘密?!鼻逶鎺熇事曇恍Γ瘟艘幌潞⒆拥谋羌?。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原本站在他面前的顧子言,已經不見了。 “走得可真夠快的……” 顧子言回到千寒峰的時候,仍是滿目的落雪。只是這雪未免顯得有些太大了……原本墨斂和他住過的地方,因為太長時間沒人打理,差點都要被積雪給埋了。 一點點將積雪掃開,顧子言看著清理出來的住處動了一口氣。 還好,里面的東西都還是完好的,并且因為外層被積雪覆蓋,各個房間內的擺設都沒有沾上灰塵。甚至于顧子言推開墨斂那間房門的時候,里面依然彌漫著一股清冷的氣息。 他在房中靜靜坐下來。 那段被他埋在心中很久的回憶,又一點點被勾出來,最后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思維。 最后,顧子言決定最后的一段時間留在千寒峰,反正也不會有人來打擾,山上的靈氣也很充足。更重要的是,這里承載了太多他想回憶,卻又不敢輕易想起的事情。 …… 日子一天一天過,顧子言能夠明顯感覺到體內的靈氣在一點點被充滿,終于直到某一天,他的恍惚看到云層之間架起了一道虹橋。他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仿佛是一片沒有重量的流云。 思緒一晃,等那奇異的感覺慢慢消退下去之后,顧子言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 “喲,今天又有新人上來啊。” 睜開眼睛,顧子言看到了一個紅衣銀甲的男子。他騎在一匹渾身黝黑的戰(zhàn)狼之上,整個人都散發(fā)出一種桀驁不遜的氣息。當時的顧子言還不知道,這個人就是魔界最有名的魔將七殺。 而他的面前的并非天門,而是用特殊又繁復的字體刻著“魔界”二字。 “既然正好碰到了,要不你就到我府上去領個差事?”上下打量了顧子言一番,七殺看上去還算滿意。這些年來飛升到魔界的人不多,整個魔界都缺人手,七殺并不打算放過這個新晉勞動力。 顧子言看著那兩個字,有些發(fā)愣。 他對上界了解的不太多,始終也沒有想到仙魔兩界居然被完全的分隔成了兩個部分。他當初入了魔道,所以即使飛升也……那墨斂呢?自己還能再見到他么。 “喂?”七殺見顧子言半天沒個反應,挑起了眉毛。 “不好意思,你聽說過一個名叫墨斂的人嗎?他……大約應該是在仙界?!鳖欁友曰剡^神來,朝著眼前的七殺問道。即使這時候他并不認識七殺,但是看七殺這一身裝束就知道他的地位不會低到哪里去,問一問他,或許是個好選擇。 “哈?你倒是先問起我問題來了。”七殺咧嘴一笑,“話說回來你一上來就問一個仙界的家伙,合適嗎?” “……”顧子言低下頭,心里說不出來是個什么滋味兒。 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不惜奔波在一個接一個的秘境之間,即使在蒼冥教的那二十年里,他也沒有落下哪怕一絲一毫的修行。他所作的這一切,不就是為了能早日飛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