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頭戴銀簪的丫鬟也很苦惱，搖搖頭道：“算了，誰叫咱們是下人呢，想辦法給五小姐弄來才是真的?！?/br>
    兩人漸漸遠(yuǎn)去，聲音也隨之消失了。

    魏籮夾了一筷子醬蘿卜，放在嘴里，咬得咯滋作響。

    魏箏就是矯情，吃一頓齋飯怎么了？寺廟本就是個吃齋念佛的地方，她來了這里，卻不守這里的規(guī)矩，她不是存心找茬么？要是被住持知道，非得把她攆出去不可。

    果不其然，那兩個丫鬟最終兩手空空地回來，低著頭向魏箏請罪。魏箏直責(zé)備她們沒用，末了盯著桌上綠油油的青菜粥，嫌棄地皺了皺眉，推到一邊道：“不吃了，給我拿塊點心墊墊肚子吧。”

    此次出門帶了幾樣英國公府的點心，本是在路上吃的，沒想到這會兒卻派上了用場。

    說罷見兩個丫鬟站著一動不動，她問道：“怎么了？”

    丫鬟低下頭道：“回小姐，剩下的點心昨晚您就吃完了……”

    原來昨天晚上魏箏也不樂意用齋飯，把僅剩的兩三塊奶油松瓤卷酥吃下肚，這會兒早就沒有了，又怎么拿得出來？魏箏聽罷，心情更加煩悶，又不想吃青菜粥，只好空著肚子換了身月白綾短衫和縐紗裙，走出客房。

    經(jīng)過魏籮門口時，見她正好拿著豆腐包子咬了一口，頓時不屑地哼了一聲，從她門前走過。

    屋里，魏常弘不滿地蹙眉，放下筷子，站起來說道：“我去說說她?！?/br>
    魏箏與魏籮素來不合，魏箏從未把魏籮放在眼里過。這兩年他們都長大了，魏箏的心眼兒比小時候更多，不如小時候那么浮躁，漸漸沉著下來，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她知道自己比不過魏箏，魏昆和魏常弘都是護著魏籮的，何況魏籮還有天璣公主和靖王趙玠撐腰，是以她不會像小時候那般公然挑釁魏籮，留下把柄。她只會對她冷眼旁觀，在她偶爾不如意時，冷嘲熱諷一兩句。

    魏籮按住他，彎了彎唇，淡聲道：“你管她做什么？她不吃飯是她的事，我們不僅要吃，還要吃飽。”說著，她往魏常弘碗里夾了一塊蘿卜糕，十分體貼地叮囑：“吃這個，墊肚子的?！?/br>
    今日他們一定會下山，下山要走好長的山路，若是不吃飽肚子怎么行？魏箏不吃東西，到時候體力不支暈倒在路上，可沒有人背她。

    *

    辰時一刻，大夫人來到大雄寶殿。

    她立在簽筒面前，踟躕不定。這里面共擺放了二百八十八簽，卻只有最后一支是上上簽。唯有抽中這支簽，才有機會面見清妄高僧。她握著丫鬟的手，深深吸一口氣，站在簽筒前遲遲不敢做決定。直到一旁的僧人催促，她才閉著眼睛抽了一支簽，看都沒看，便遞給一旁的僧人。

    僧人接過去，平靜地告訴她：“第一百一十三簽，中吉?！?/br>
    大夫人的心頓時沉到谷底，失落不已。

    看來今日是注定見不到高僧了。

    她踅身往外走，心情不佳。一旁的丫鬟見狀，柔聲安慰道：“沒事的，夫人，大不了咱們今日不走，明日再來抽一次簽。若是明日也不行，還有后日……總歸是也有機會的，大少爺?shù)耐冗@么多年都過來了，不急于這一時半刻?！?/br>
    話雖如此，但大夫人仍舊掩不住面上的悲戚。正是因為魏常引的腿拖了這么多年，她才更加急切。但凡有一丁點希望，她都不想放棄。

    行將走出大雄寶殿，只見門口站著一位小姑娘。魏籮穿著杏色纏枝花卉紋短衫和天藍縐紗裙來到她跟前，雙眼含笑，脆生生地叫了句：“大伯母?！?/br>
    大夫人打疊起精神，勉強笑了笑：“阿籮?！毙磫柕溃骸澳阍趺匆策@么早過來了，有事么？”

    她但笑不語，走向簽筒旁的僧人，從袖中取出一支簽遞過去，問道“你看看，這是不是上上簽？”

    僧人接過看了看，確實是本寺的簽子，而且這支簽下面用紅字寫著“二百八十八”幾字，正是上上簽。僧人不知她是如何得來的，不過既然這支簽在她手上，便要遵守本寺的規(guī)矩。他起身道：“女施主請隨我來?！?/br>
    魏籮朝大夫人眨眨眼，慧黠道：“大伯母，您快去吧?！?/br>
    大夫人詫異不已，雖然驚喜，但還是忍不住發(fā)問：“阿籮，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這支簽子？”

    魏籮雙手背在身后，翹起唇瓣道：“這支簽是今天早上有人送給我的，他大抵搖到了這支簽，又沒什么疑惑的事，所以不需要吧。”言訖把大夫人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大伯母快別耽誤時間了，趕緊進去吧?！?/br>
    大夫人對她感激不已，紅著眼眶連忙說了三個“好”，這才踅身跟著僧人走入寶殿后面。

    魏籮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想，這一次希望清妄住持能解答她的疑惑，告訴她哪里可以醫(yī)治魏常引的腿。如此一來，就沒有人會阻止梁玉蓉跟魏常引在一起了，她也不必再為他們惆悵惋惜。這輩子，或許他們就能有一個好的結(jié)局。

    至于這支簽……是今天早上朱耿送給她的。

    彼時她剛睡醒，朱耿出現(xiàn)在門口，沒有說多余的話，只把這支簽遞給她道：“王爺命我轉(zhuǎn)交給四小姐，請您收好?！?/br>
    昨日她連提都沒提，趙玠就知道她想求見清妄主持？魏籮收下那支簽，拿到面前看了看，能弄到這個，他應(yīng)該跟清妄住持關(guān)系匪淺吧？否則怎么能這么旁若無人地走后門呢？

    *

    不多時，大夫人從清妄住持的房中走出。

    她方才把魏常引的情況說了一遍，然后問了清妄住持兩個問題：一個是魏常引的腿還有沒有辦法治，一個是若是有辦法，該求誰治。清妄住持只回答了她前面一個問題，答案肯定是有辦法的。只不過那個能為魏常引治療腿傷的人居無定所，云游四海，想找到他委實不容易。

    大夫人向他詢問那個人的情況，他語重心長道：“他叫傅行云，是一名妙手回春的大夫。這些年幾乎沒人見過他，他已許久不曾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中。”

    也就是說，這個人可能隱居了，也可能死了，不得而知。即便找到他，他肯不肯為魏常引治腿疾還得另說。

    得到這個消息，大夫人心情復(fù)雜，她既燃起希望，又因為找不到傅行云而惆悵。

    她步履沉重地走回房中，命丫鬟收拾好行李，通知眾人一會兒便下山回府。

    各房得到消息，知道她想問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不忙著追問，先將自己的東西收拾起來，跟著大夫人一塊下山。下山的路雖然不如上山累，但也不輕松。蓋因山坡陡峭，走起來需得小心翼翼，否則一不留神便摔了下去。

    不出多時，眾人便感覺到腿軟疲憊。

    大夫人正思忖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便聽身后傳來一陣驚呼聲，她忙停步，踅身往回看——

    只見魏箏坐在石階上，模樣狼狽，臉色發(fā)白。她剛剛從三四層臺階上摔下來，胳膊撞在地板上，疼得要命。非但如此，她后背硌在臺階上，也疼得不輕。見眾人紛紛看著自己，她臉色一滯，很有些窘迫。

    她的丫鬟銀樓驚慌失措地把她扶起來：“小姐，您沒事吧？摔傷了么？”

    魏箏搖頭，站起來道：“沒事……”

    她今日沒吃早膳，府中饑餓難忍，再加上不斷地走山路，體力透支，早就頭暈眼花走不成路。方才一個不留神，一腳踩空，她只覺得眼前景象一轉(zhuǎn)，還沒來得及呼救，人便已重重跌在地上。她的手臂傳來一陣陣疼痛，想必目下已經(jīng)青了，可惜不能查看傷勢如何，只得扶著銀樓繼續(xù)往下走。

    大夫人和其他幾位夫人都關(guān)懷了一兩句，見她說沒事，便沒再多問。

    魏箏忍著饑餓和頭暈，小心翼翼地下山時，旁邊恰好有兩個人經(jīng)過。

    魏常弘背著魏籮，步履輕松，路過她身邊時竟然連看都不看一眼，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倒是魏籮，偏頭勾著唇角看她，眼神頗有些憐憫的意思。

    她憐憫她什么？她有什么好被憐憫的？

    魏箏咬著下唇，看著他們走遠(yuǎn)，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絹帕。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只用了半個時辰，他們便已站在山腳下。英國公府黑漆齊頭平頂?shù)鸟R車停在路邊，想來已等候多時。魏箏是最后一個從山上下來的，她下來時臉色蒼白得不像話，腳步虛浮，幾乎半個身子都倒在丫鬟身上，鬢發(fā)鬅鬆，模樣很有些狼狽。

    不知道實情的，還以為她受了怎樣的災(zāi)難。

    大夫人又問了一遍她的情況，見她搖頭說沒事，這才收回目光。

    魏箏好面子，絕對不肯說是因為沒吃早膳才這樣的，她寧愿讓人誤會她身體不舒服，也不多做解釋。

    大夫人見人都到齊，便讓大家各自坐上馬車，準(zhǔn)備打道回英國公府。

    話音剛落，只見一輛王青蓋車從后面緩緩駛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Ｔ谒麄兏?。馬車停下后，一直玉白修長的手掀起繡金云紋布簾，趙玠身穿墨綠柿蒂窠紋錦袍，從馬車上走下來，漆黑烏瞳掃視眾人，目光不著痕跡地在魏籮身上停留一瞬，旋即落在大夫人身上。

    大夫人這才知道原來他這兩天也在千佛寺，連忙上前行禮，“臣妾見過靖王殿下，不知靖王殿下也在寺中，不敬之處，請王爺見諒。”

    趙玠彎唇，模樣很隨和，“無妨，本王本就是微服出行，沒有告訴旁人，夫人不必惶恐?！?/br>
    大夫人頷首應(yīng)是，另外又客套了幾句話，這才就此告辭。

    “臣妾恭送王爺?！彼I(lǐng)著一干人行禮道。

    趙玠踅身上馬車，臨走前往魏籮那邊看去一眼。那位小姑娘本在看他，接觸到他的視線后，不知怎么的，精致粉嫩的小臉一凝，旋即偏頭，避開他的目光。

    ☆、第068章

    從千佛寺回來，英國公府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二老爺魏晟和二夫人宋氏鬧得不可開交，把英國公魏長春和太夫人羅氏都驚動了。蓋因二老爺這次三年任滿，從江南水鄉(xiāng)回來，并非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回來一個外室女。

    如今那個外室女已有十四歲，是二老爺?shù)耐馐宜Ｈ缃衲峭馐遗磳⒌搅顺黾薜哪昙o(jì)，二老爺想把她帶回英國公府，給她一個身份，到時候也容易找門好親事出嫁。

    此事一出，闔府皆驚，就連太夫人都吃驚不小。

    十四歲了！他竟然瞞了這么久。宋氏心如死灰，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勢，與他鬧翻天，無論如何都不肯讓別人的女兒踏入英國公府一步。

    宋氏嫁給二老爺已有十六年，膝下有兩個女兒，沒有兒子。大女兒魏笙今年十五，已經(jīng)許配人家；二女兒魏笗今年十四，尚在待字閨中。本以為他們兩人是一對恩愛夫妻，這么多年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未料想他竟給她這樣的打擊。外室的女兒十四歲，也就是說他們私通至少十五年，那時候她剛剛嫁入英國公府，與他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他一面虛情假意地應(yīng)付她，一面跟另一個人女人行茍且之事，宋氏一想到這個畫面，就惡心得無法忍受！

    若是他想納妾，實話實說地告訴她，她未必不會同意。可是他偏偏選擇這樣的方法，把她對他這么多年的感情打擊得煙消云散。

    經(jīng)此一事，宋氏把魏晟和那個外室恨得牙癢癢，就差沒把魏晟也趕出門去。

    魏籮和四夫人秦氏一起到二房竹園時，宋氏正在正房里摔東西——景泰藍花觚、羊脂玉的福祿壽三星雕像、琺瑯彩松竹梅大花瓶，一樣一樣往二老爺身上扔，瓷器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全都是上等的古玩。魏籮在門口看著，都覺得心疼。

    宋氏把博古架上的瓷器都摔完了，紅著眼睛對二老爺?shù)溃骸澳闳羰窍胱屇莻€賤人的女兒進門，就把這地上的碎瓷一樣一樣補起來，何時補完了，我何時答應(yīng)你?！?/br>
    這個條件提得巧妙，她統(tǒng)共摔了十幾種瓷器，花樣不一、形狀各異，何況有的摔成小拇指甲蓋兒那么大，要補起來實在太難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二老爺額頭上被她砸出一道傷口，正往外流血，他面露慍色，大抵是懶得同她一般見識，甩甩袖子便離開前說道：“你答不答應(yīng)不要緊，只要母親答應(yīng)就行了。”

    二老爺?shù)纳柑m氏是太夫人身邊的貼身丫鬟，曾經(jīng)救過太夫人的命。太夫人顧念著蘭氏的恩情，將二老爺視如己出，待他一直不薄。如今他若是拿親生母親蘭氏說項，太夫人一定不會不同意。

    只不過多一雙筷子的事，并不多難。

    宋氏想必也知道這一點，是以魏晟離去后，她失意地跌坐回八仙椅中，掏出絹帕痛哭失聲。

    宋氏父親是武英殿大學(xué)士兼任戶部尚書一職，家世顯赫，她雖是庶女，但卻深得父親宋英齊的喜愛，在家中的地位絲毫不比嫡女差。她跟二老爺魏晟可謂門當(dāng)戶對、望衡對宇，再適合不過。然而正是這樣人人都看好的姻緣，今天居然出了這樣的問題。

    宋氏哭泣不已，怎么哄都哄不住，一壁哭一壁數(shù)落起二老爺?shù)牟皇牵骸半y道我還要給那女人的女兒出嫁妝不成……”

    秦氏在一旁勸她，“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哭還有什么用？二嫂應(yīng)該想辦法，把這件事對付過去才是……二伯不是想讓她出嫁么，你是二房的當(dāng)家主母，到時候她嫁去哪里，還不是你說了算?！?/br>
    話雖如此，但秦氏仍舊覺得膈應(yīng)，她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什么話都聽不進去。

    魏籮不知道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她上輩子不在國公府，錯過了許多，是以也沒法得知最后究竟如何。她在一旁插不上話，默默坐了片刻，便起身離去了。

    *

    半個月后，二老爺魏晟將那個外室女接回英國公府，聽說竹園又是一陣翻天覆地的鬧騰。

    府里幾位夫人都不大同意這個女兒進門，然而叔伯的家務(wù)事不好插口，她們便只得把心思藏在心里，靜觀其變。秦氏這陣子去了竹園太多次，勸了宋氏勸魏晟，早已說得口干舌燥，為此還大病一場，實在沒有精力再管他們兩個人。

    然而秦氏終究有些不放心，便囑托魏籮過去看看，若是宋氏沖動，她能幫忙攔住她一些。

    到了竹園，正堂安安靜靜沒有聲音，讓人很有些不習(xí)慣。魏籮往里一看，只見里面跪著一個穿鵝黃緞織金大袖衫的姑娘，面容姣麗，身姿柔弱，腰如蒲柳，一看便是江南水鄉(xiāng)孕育出來的人兒。姑娘聽到腳步聲，抬頭向魏籮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寫滿彷徨不安，如驚弓之鳥。漂亮雖漂亮，但是沒有多少靈氣。

    想必她就是二伯父養(yǎng)在外面的外室女。

    魏籮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旋即面不改色地移開，踅身往正堂后面走去。

    她路上問了一個丫鬟，丫鬟說二夫人目下正在正房。她便舉步往正房走去。

    到了正房，廊廡空無一人，她從檻窗下面走過，正欲走到門口，忽聽里面?zhèn)鞒鰧υ捖曇?。往常她是不屑于聽這些壁腳的，可是目下，她隱約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愣了愣，還沒想清楚，人就已經(jīng)停在檻窗下面。

    里面有兩個聲音，一個人是二伯母宋氏，一個是三伯母柳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