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思量過后,他先整理了一張詳實清單,將秦太岳以鹽引做餌、賄賂買好他的事向沈徽稟明,連同私售十張鹽引所得,盡數(shù)呈報給他。 沈徽聽了神色淡然,“這些人連稅賦都要想辦法敲上一筆,朕身邊統(tǒng)共就你一個可信的,他們也不放過。你原打算怎么應對?” 說相信他的話,容與不是第一次聽,心里到底還是存了感激,“首輔大人做的滴水不漏,臣也只能虛以為蛇。長蘆的鹽商,臣已派人盯緊。至于鹽引所得,臣已記錄詳盡,預備先充入內府,作為內廷庫銀。” 沈徽修長的手指敲著御案,發(fā)出篤篤輕響,半晌頷首道,“做得不錯,索性別讓他察覺,且看他下一步有何動作,是將你視為一條藤上的,還是借機發(fā)難,用不了多久也就該揭曉了?!?/br> 容與稱是,“至于那錢,皇上什么時候要用,怎么用,您吩咐臣就是?!?/br> 嗯了一聲,沈徽側著頭看他,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你曾說揚州府不愛錢者惟閻繼,依朕看,天下間不愛錢者,惟朕之容與耳!” 這算是得了肯定吧,容與心下稍安。不過事情的發(fā)展,卻比他想象得更快。幾天后,衛(wèi)延親自到司禮監(jiān)值房見他,說道曾與他接洽的那個長蘆鹽商忽然失蹤了,其住所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 回稟完畢,衛(wèi)延垂首請罪,“屬下看管不利,讓人走脫,請廠公降罪?!?/br> 果然是山雨欲來,容與蹙眉沉吟,“現(xiàn)在不是問責的時候,你該想著如何將功折罪才對。夜半出逃,如若是一個人并不難,可還有一大家子,難免要驚動四鄰。能無聲無息消失,只怕不是遁避那么簡單。” “屬下明白,已命人仔細排查。早前廠公吩咐,要嚴控此人日常都與何人接觸,屬下已尋到些端倪,只是尚待證實,請廠公再給屬下點時間?!毙l(wèi)延單膝點地,難言心中愧意,“屬下一定揪出真兇呈報皇上?!?/br> 他自然也想到了,那長蘆鹽商忽然失蹤,是秦太岳一伙人已不耐煩,預備發(fā)難清算。退一萬步說,就算廠公手中握有交易明細,甚至已將得銀五萬悉數(shù)上繳內府銀庫,這事體抖落出來,在滿朝文武面前,也不啻為授人以柄。 容與心里更清楚,淡笑道,“真兇你我都心知肚明,可惜動他不得,至于殺人者,眼下也未必還活在世上。與其費力找出所謂真兇,不如先下手將此事報與皇上知曉。你且寫道折子,務必交代明白,整件事來龍去脈?!?/br> 可惜那折子還沒來得及遞上去,當日傍晚,容與還在房中用飯,忽聽得一陣雷鳴般的鼓聲,從輕到重,越來越急促,瞬間已擾亂了整個禁城的靜謐。 林升正研一塊徽州漆煙墨,乍聞鼓聲,嚇了一跳。手一抖,數(shù)滴墨汁濺到了桌上,不由抬眼錯愕的問,“大人,這是什么聲音?怎么這般吵?” 容與叫他別慌,“是皇極門外的登聞鼓,大概是朝臣有緊要的折子要呈于御前,才會敲響這面鼓?!?/br> 林升更加不解,“奏折?不是都由司禮監(jiān)去內閣值房取么?做什么非用自己遞?再者說,多要緊的折子,還怕咱們司禮監(jiān)壓下來不成?這些個文人,就好裝神弄鬼,蟹蟹蜇蜇的?!?/br> 容與沒理會他的不滿,只輕笑道,“如果是彈劾我呢,豈非很有理由敲響登聞鼓?” 和他猜測的一般無二,半炷香之后,沈徽便傳召他去西暖閣。進殿打眼一看,只見秦太岳,戶部侍郎王允文,僉都御史蔡震三人俱在。除卻秦太岳,另外二人瞧見他,都擺出一副面色沉郁的模樣,神情堪稱冷若冰霜。 “你們要劇本參奏的人來了,朕不會只聽一面之詞,如同閣老所言,也需問問被參之人,可有什么辯解?!鄙蚧論]手,命容與平身,將一本折子拋至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br> 展開來一掃,上面赫然寫著,林容與奉旨督鹽期間侵盜鹽引,中飽私囊,辜負圣恩,欺君蠹國。其罪深重,請旨將其置之重典,萬不可姑妄容之。 沈徽待他看完,沉聲問,“這上頭說的你可有做過?” 那彈劾之詞雖多,其實無非就說了一件事——指責他私吞鹽引從中牟利。既如此,容與心里便有底,欠身應道,“回皇上,臣不曾做過?!?/br> “皇上,林容與分明是在欺君!”蔡震揚聲道,“王侍郎,在揚州時,林容與如何對你百般威逼利誘,迫你交出鹽引供其私吞,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還不在皇上面前說個清清楚楚!” 王允文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啟稟皇上,臣隨林容與同去揚州辦理鹽務時,他多次暗示鹽引收益豐厚,若有人能自行販賣得資不下萬兩,且他此行是代天子巡鹽,勞苦功高,得利者卻僅為戶部,實在是有失公道。臣起初假意不懂他的話,他見臣不肯就范,索性威逼,說臣不過一介侍郎,即便尚書在此也須聽命于他。他既能上達天聽又深得寵信,若是得罪他,臣這個侍郎怕是早晚會不保。其后他更是利誘,若臣將鹽引留中,他便當做是臣個人孝敬,日后若有機會定會向皇上舉薦,許臣尚書職位也是指日可待?;噬希@就是林容與在揚州時,對臣說過的話。” 沈徽眉頭深鎖,質問道,“那么你又為何等到今日,才來告知朕?” 王允文倒也不慌,做出一副懇切狀,“臣慚愧!臣當日糊涂,為他的威勢震懾,一時只想到自保,不得已將鹽引留了十張與他。事后臣日思夜想追悔莫及,尤其是見到甘陜賑災,太倉銀再度告罄,國庫空虛,卻有這等國蠹不感皇恩,不惜民生,貪瀆枉法。臣良心不安,故決意將此事面奏皇上,只要能清jian佞,臣甘愿領受重責?!?/br> 字字句句咬牙切齒,簡直如含血淚,言罷更是雙膝跪倒,深深叩首下去。 蔡震跟著躬身揖手,“皇上,林容與年少貪功,本就不該擔此重任,如今人證俱在,貪墨國稅,罪不容誅!請皇上從速將其治罪,以正典刑!” 隨著話音落,暖閣里陷入一陣安靜,隔了一會兒,秦太岳率先打破沉默,“皇上,王允文所說畢竟是一家之言,究竟在揚州發(fā)生何事,也只有他和林容與二人知曉,不如聽聽廠臣有何辯解?” 沈徽雙目朗朗,轉顧容與,寒聲問,“王允文說你曾對他威逼利誘,此話屬實么?” 容與聽他聲氣不好,心口微微一顫。這時候腦子轉得極快,之前從沒想過沈徽不信他,可事情如今,案子涉及秦太岳,眼下卻無實證可以扳倒他,既不能和輔臣公然撕破臉,那么這個檔口他想要犧牲自己……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然大可以先壓下彈劾,著人秘密審查,過后再給出一個結論,何至于把他拋諸在眾人面前,當堂對質? 穩(wěn)住情緒,他神情坦蕩的作答,“臣奉旨督鹽,并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還望皇上明鑒?!?/br> “這倒成了個死帳了,”沈徽嗤笑,“一個說有,一個說沒有。除卻天知地知,其余人也無從知曉了?” 秦太岳揖手道,“既如此,只有查明結果方可推斷過程。請皇上下旨,清查林容與家資,如卻有貪墨則從重追究,若沒有,也算是還他一個清白。相信廠臣也贊同老夫的建議吧?!?/br> “家資?閣老是要朕抄他的家?可他的賬本,卻不見得藏在家里頭。”沈徽從書案上抽出一本冊子,示意容與接過,揚聲吩咐,“把這個,拿給三位大人看看?!?/br> 容與見他拿出賬冊,方才縈繞于心的一點忐忑頓時消散,看來沈徽早有防備,竟是要故意在眾人面前,還自己一個清白! 依言將那賬冊奉于秦太岳,后者示意其余二人一同上前觀看。容與在一旁侍立靜候,全程看得一清二楚,這三人的表情是越來越凝重,其中又以王允文最甚,看到后來,他額上已冒出一層汗水。 半晌闔上冊子,秦太岳仍是一派從容,“皇上,這是?” 沈徽不答,轉頭示意容與,容與便娓娓解釋,“此乃售鹽引所得,因不敢侵吞,故先行造此賬冊呈于御前,以備皇上知曉?;噬显愿溃@筆錢雖未入國庫,但仍是朝廷資產(chǎn),任何人不得擅專。想必三位大人方才也看清了,迄今為止,這筆錢還從未動過分毫?!?/br> 蔡震倒吸一口氣,直覺匪夷所思。容與知他于此間情由未必清楚,多半只是聽命于人,而真正明悉全局的秦太岳,這會兒卻依然面不改色,身形穩(wěn)如泰山。 到底還是不甘,蔡震朝上拱手,“臣仍有不明。即便并無中飽私囊,林容與也確有私販鹽引之實,這和王侍郎所言相符。此舉已是觸犯典章,應受重罰。況且此事疑點頗多,恐怕是他事后覺察做的不夠謹慎,才會故意將賬冊交于皇上,以證其清明忠君。但皇上又怎知他會具實以報,沒有一點隱瞞?臣以為,這中間重要證人,是和他接洽的那個鹽商,只有將此人找出,同林容與當面對峙,方能令真相水落石出?!?/br> 這是整件事的關隘,可惜目下成了死結,容與因未及向沈徽稟明,不免暗暗擔憂,畢竟是兩下里沒對過賬的話,他需要為自己想一個能辯駁的合理說辭。 “蔡公這話很是明白。朕也覺得那個鹽商才是關鍵,只可惜,昨日西廠的人漏夜來回稟,那個長蘆花鹽商忽然在一夜之間消失了,朕當時便覺得奇怪?!鄙蚧照f著,揚起手中奏折,曼聲輕笑起來,“不過今日見諸位遞上這份折子,朕也就不奇怪了。” 這話令在場三人都有些尷尬,一時面面相覷。沈徽向容與點點頭,示意將茶盞中的茶填滿。只這一個小小的動作,登時讓人頓感踏實。想想西廠到底是皇帝的耳目,自己知道的事,沈徽必然也已知曉,容與垂眸一笑,斟過茶,依舊退回原處站定。 沈徽跟著伸手,指了指他,“容與在揚州的所作所為,朕并不想追究,因為整樁事,原就是朕授意他做的。朕甫在兩淮施行開中法,牽涉不少利益,怕是早有不少人打從中侵吞的主意。戶部負責鹽商和鹽引,責任重大,朕必須要知道,為朕管理財政的人能否堅守原則,不行私賄。朕令容與去試探你們,結果令朕很失望。容與為欽差,代朕巡鹽,揚州上下人等便對他曲意奉承,極盡巴結之能事!戶部也一道淪陷,他伸手向你們要什么,你們便給什么!是不是日后朕身邊的人出去,打著朕的旗號,你們就什么話都肯聽,什么事都肯做?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替朕管理國庫,這樣效忠朕的?” 好一番詰問!要不是容與性子冷靜沉穩(wěn),只怕也要面露驚訝之色。料不到沈徽居然倒打一耙,不光替他遮掩所謂威逼行賄,更坐實了戶部及王允文欺上媚下,讓對方有口難辯之余,全不留一點翻案余地。 到了這會兒,王允文自是清楚大勢已去,不覺面如死灰渾身戰(zhàn)栗;蔡震也明白過來,他原是被人拉來做了陪綁,不由負氣的悶聲不語。 唯有秦太岳面色如常,冷靜揖手,“皇上苦心孤詣,老臣省得了。老臣在此先要恭賀皇上,向皇上道喜。” 沈徽挑了挑眉,“閣老此言,朕不甚明了,朕有何可喜?” 秦太岳微微一笑,“皇上細想,如今百官外臣,或懼容與之威,或附容與之勢,皆是因為知曉他身后所依仗的是皇上您。這是官吏敬畏皇上,自然是好事。昔年宇文泰與蘇綽曾對坐論貪,蘇綽曾言,天下無官不貪,不怕官貪,就怕官有異志。這么看來,朝中官吏雖非個個清廉如水,但卻對皇上心無貳志,老臣實在是替您感到欣慰?!?/br> 沈徽瞇著雙目,似笑非笑,“閣老這番解釋,真是新鮮有趣兒,讓朕大開眼界。那閣老且說說看,對王允文這樣,既畏懼朕,又敢違抗朕意,事后還覺得有負朕恩,顛三倒四、朝秦暮楚之人,朕到底應該怎么處置為好?” 秦太岳嘆了嘆,“誠如老臣所言,王允文乃是對主君忠誠卻一時糊涂,先有罪,其后也算誠心贖罪,皇上看在他不顧念自身,肯全忠義的份上,不妨從輕發(fā)落。” 沈徽摩挲著手上一串天眼石珠串,想了片刻,回眸沖身后人道,“替朕擬旨,革去王允文戶部侍郎一職,遷云南龍場驛丞。蔡震直言進諫,忠心可表,加歲米十二石,賞銀一百?!?/br> 容與躬身領命,不由在心內感嘆,姜還是老的辣,秦太岳真好機變,居然能以這樣輕描淡寫的方式,化解了一場暗波譎云詭的博弈。 只是這一場博弈,原本就是在沈徽與秦太岳之間展開,事到如今,卻并沒有一個人完全獲得勝利。而此事過后,只怕沈徽厭恨秦太岳的心,更是尤勝從前。 第58章 池魚 待王允文和蔡震告退離去,秦太岳才面帶憂色,上前拱手,“這些人不省心,惹得皇上不快,是老臣失察之過?!毖粤T,又忙忙地躬身請罪。 “舅舅請起,你不知個中情由,何錯之有?!鄙蚧沼跓o外人時,依舊只喚秦太岳為舅舅,倒是頗為親昵,“舅舅還有什么事要回么?” 秦太岳頜首,“眼下兩淮,長蘆,河東轉運鹽使俱已就位,只兩浙還有缺額,臣與內閣同僚商議,向皇上舉薦一人,南京戶部侍郎左淳,不知您意下如何?” 沈徽抿了一口茶,并未說話。秦太岳順勢看了一眼容與,接著道,“左淳是升平二十年的庶吉士,在南京戶部已任職七年,按律也該調任了。此人熟悉兩浙的民生民情,臣以為,是個合適的人選?!?/br> 沈徽點點頭,“朕記得他曾對先帝諫言,應立皇長子為儲君。舅舅當日以先帝春秋正盛,臣子不該妄議立嗣為由,把他貶去了南京,怎么這會兒,又想起他來了?” 秦太岳知他有此一問,遂笑道,“所謂時過境遷,臣覺得他也知道教訓了,何況那時節(jié)他不過是頭腦發(fā)熱,本心也還是忠君,且并未和秦王相交。既算不上秦王一黨,不如給他個機會?;噬线m時的,也該安撫臣僚,不能讓他們覺得從前未表態(tài)擁立者,從今往后就都得不到重用。如此一來,朝廷會流失人才,皇上也得不償失?!?/br> 沈徽長長地唔了一聲,若有所思蹙起了眉。秦太岳見他半日不發(fā)話,便試探著問,“皇上如何考慮,可否告知老臣?” 沈徽清了下嗓子,剛要開口,忽見吳寶慌慌張張跑進來,哈腰道,“皇上,擷芳殿來人說,慧妃娘娘早起吐得厲害,太醫(yī)請了脈,說是偶感風寒。娘娘這會子卻又鬧著不肯服藥,只說怕藥性沖撞小殿下……擷芳殿的人實在沒辦法,在外頭跪求皇上去瞧一眼娘娘。” 容與一邊聽他說,一邊看著秦太岳的臉,端的是滿眼不屑。半晌聽沈徽不耐道,“朕又不是大夫,叫擷芳殿的人滾回去好好伺候主子,出一點紕漏,朕為她們是問?!?/br> “皇上,”吳寶欲言又止,覷一眼秦太岳,才又小心翼翼說,“皇后娘娘聽聞,已趕去了擷芳殿,其實皇后娘娘早起也有不適,您看……” “胡鬧!一個偏妃罷了,何用勞動中宮,她也當?shù)闷?!”沈徽斥了一通,又無奈一嘆,“讓閣老看笑了,朕的這點子家事,怕是要讓國事先退后了。旁的尤可,中宮此刻不宜奔波思慮,朕放心不下,還是該去看看梓潼的。” 秦太岳唯唯點頭,打量沈徽臉上的關切不像是裝的,那句梓潼也頗有幾分情真意切,忙欠身道,“事關皇嗣,豈有小事,老臣不便打攪皇上,這就先告退了?!鳖D了一下,神情間已帶了些懇切,“請皇上代為轉告,老臣向皇后娘娘問安,望娘娘保重鳳體,萬不可大意行事?!?/br> 沈徽頷首,“舅舅所言甚是,朕記下了?!庇只厥捉腥菖c,“替朕送送閣老。” 容與領命,將人送至殿前,一路之上兩人并未多言。直到出了乾清宮,秦太岳方頓住步子,半笑不笑的沖他說,“不勞廠臣相送了,且回去侍奉皇上要緊。今日一事,到底是檢驗出皇上對廠臣信任有加,絕非一般人可比,廠臣前途未可限量,真是可喜可賀啊?!?/br> 容與應以淡笑,沖他拱了拱手,“承大人吉言。” 回了暖閣,卻見沈徽還在伏案,大半天過去,也沒有起駕擷芳殿的意思。容與本就覺著蹊蹺,這頭正說鹽運使人選,那廂吳寶就進來打岔,不由探問,“皇上不去看看慧妃娘娘?” 沈徽抬眼,懶懶道,“朕說過不是大夫,治不好這些女人的心病?!笨粗?,忽作斜斜一笑,眼里滿是戲謔,“不過后宮這些人還是有用,適時地抬出來,能讓朕免于聽秦太岳聒噪?!?/br> 說完露出得意一笑,“他今兒非要讓朕做個決定,朕偏不答應,可惜沒想到什么好說辭,也就只好先拖著了?!?/br> 看來當真是為搪塞,瞧著那飛揚的眉眼,容與也笑了,“皇上拿娘娘們做擋箭牌,也不過只能擋得一時,事兒早晚要解決,您還得想個合適的理由才好拒絕?!?/br> 沈徽歪頭思量,面帶戲謔,“左淳在南京賦閑,朕抓不著他什么把柄。那就只好對秦太岳說,其人八字和朕不合。你看他剛一提左淳,朕的愛妃立時就不舒坦。可見左淳不是和朕相沖,就是和朕的皇子相沖!” 這理由聽得人啼笑皆非,不過得承認,在皇權大過天的年代,這辦法雖狹促,卻未必沒效用。只是屆時秦太岳的臉,恐怕要黑得一塌糊涂了。 他兀自沉思,全沒留意沈徽正盯著他看。多久沒見過他嘴角銜笑的模樣了,那么潤致澹然,就這樣看著,仿佛能讓人聯(lián)想起一些,關于歲月靜好的畫面。 可沈徽猶記得,方才他曾有過緊張,于眨眼間臉色倏地白下來,渾身僵硬站在他身畔,那份壓抑的不安,他能清楚的感受到。 這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不信任他,覺得隨時隨地可被犧牲,就像多年前一樣,沒有希冀,不做掙扎,更不會開口求他施以援手。 真教人氣悶,作為臣子連主君都不肯相信,他知道自己天性涼薄,可難道沒有例外?他也是人,也向往一份可信賴的情感??上г诟改感值?,甚至妻子那里,他都找不到,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一個近身內侍身上尋找? 一旦這么想,倒覺得對這個人很不公平。至少他更愿意把他當臣僚,而不是一個家奴。那么就說君臣之義,也該是以互相信任作基礎。 他不甘心,總想著能聽到點子真心話,“這會兒松快了?才剛劍拔弩張的,現(xiàn)下想想,就沒點子后怕?秦太岳如今算是對上你了。” 容與怔了怔,這是提醒他該謝恩?那么跪下叩首?含淚多謝皇上出言相救?抿唇思量片刻,也不過長揖下去,發(fā)自肺腑的說了句,“臣感激皇上信賴?!?/br> 真是不會奉承,也不知在外頭那點子伶俐都跑到哪兒去了,沈徽一臉恨鐵不成鋼,“你是朕提拔的,朕自然保你。這陣子在外面少出些風頭,后宮里自己多留心,皇后若要找你麻煩,你自己謹慎些,實在棘手,可以來告訴朕?!?/br> 這又是給他吃定心丸???其實容與心里承情,想想剛才有一瞬,他對沈徽曾起過疑心,不覺也有些汗顏。聽他這么說,心里暖了一暖,順著他的話,忙又含笑點頭稱是。 猶是左淳的事,暫告一段落。宮里頭也消停下來,慧妃比之從前安分守己得多,皇后依然養(yǎng)尊處優(yōu),不過借著關懷嬪御的名頭,時不時擠兌下恃寵生嬌,反遭嫌棄的慧妃,自得其樂罷了。 沈徽每隔一日會去陪秦若臻用午飯,之后便在寢殿小憩一會子,因著他在,容與不得不往坤寧宮迎駕,順帶把上午積攢下的陳條,一一說給他聽。 這日正在耳房里候著,一個小內侍進來奉茶,端上來時頭垂得極低,動作又緩慢,放在幾案上手指一抖,幾滴熱茶濺落到外頭。雖沒燙著容與,卻惹得林升出言呵斥,“你慌什么,伺候的規(guī)矩都不懂么?” 那小內侍嚇得一激靈,雙膝一軟,伏在地上連連叩首,“小人知錯了,請廠公息怒……不不,請廠公責罰?!?/br> 聽聲音都在發(fā)顫,容與不知道自己竟能把人唬成這樣,只溫聲叫他起來,“不礙的,往后留心些就是了。在皇后娘娘跟前,萬事都要謹慎?!币娝源怪^,連眉目都看不清,也就不欲多說,揮手將人打發(fā)了下去。 小內侍呵腰退出去,他走得極慢,行動還有些一瘸一拐。容與待要詢問,轉念想想畢竟是在坤寧宮,也不大方便多管閑事。 誰知片刻之后,外頭驀地響起連聲怒斥,跟著便有劈劈啪啪的聲音,極清脆也極響亮。 容與示意林升出去瞧瞧,林升掀簾子,正看見方才那小內侍跪在廊下掌嘴,面前站著坤寧宮總管徐英。他一面乜眼看著,一面冷聲道,“咱家這也是為你好,回頭臉腫了,有日子不得上前頭伺候,也少惹娘娘生氣,你這條小命兒,興許還能多保住幾日。且長些記性,再要出錯,可就不是一頓皮巴掌這么簡單的了?!?/br> 林升聽著話里有話,趕上去笑道,“徐總管辛苦,這小子才剛給廠公倒茶,就是一副笨嘴拙舌,瞧著沒個機靈樣兒,這會子還得讓總管費心調教,倒是娘娘這里,怎么凈安排了些不懂事的人。” 徐英見他出來,知他素日在容與跟前最是得用,便也陪著笑臉說,“你不知道,如今內務府愈發(fā)不經(jīng)心了,打發(fā)上我們這兒的竟沒幾個出挑的。這小子,娘娘素日就不待見。倒是也沒少吃苦頭,我罰他,其實也是為他好罷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