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連帶上元、新年兩節(jié),也不知篡改了哪個酸儒的舊作,攢了幾首哀傷綺麗的小詩,這一番作態(tài)下來,不知道的真要以為皇帝傷情傷緒,再感慨一句帝后情深緣淺。 雖懷據(jù)虛情,卻也能阻住悠悠眾口,于是臣工拋閃立后議題,退而求其次提出請萬歲廣納后宮。這回沈徽又有的說,諸如先帝有二子,朕亦有二子,子嗣綿延,不在多寡,當為儲副賢良,兄友弟恭,如此方為倫常。 云里霧里全是大道理,只是遲遲不表態(tài),拖過好一陣子才下旨,將后宮目下碩果僅存的端嬪晉為端貴妃,代掌鳳印,代為撫育照管二皇子瑞王殿下。 可憐那位被他冷落已久的人,終于得了一份惠而不實的恩賞,此后倒也算是獨霸天授朝一方后宮。 這般想著,容與微微一哂,側(cè)耳聽見里頭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沈徽走路向來無甚聲響,要不是身上特有的龍涎香味道,原也不易被察覺。 不知是因方才歡好遺下的慵懶,還是因緊張的緣故,沈徽嗓音發(fā)啞,低低問,“你都看見了,那是他們胡說的,鎮(zhèn)日聒噪這些,當不得真,你放心……” 話才說了一半,嘴已被容與按住,那手指修長白皙,指尖猶帶著溫存過后的熱度,“我沒有什么不放心的?!?/br> 擁有的時候全情投入,無謂患得患失,一旦失去,也能坦然面對,不至痛不欲生。人生在世沒有那么多肆意自在,即便皇帝也一樣。無論何種結(jié)果,都是他自己選的,便絕沒有后悔一說。 所以容與隱去了后頭的話沒提,把它藏在肚子里,不必給沉浸在愛里的人,再添些無藥可醫(yī)的心病。 “我信得及你,倒是瑞王殿下,你真該上心些,前陣子換季病了一場,幸虧他底子好才緩過來。他和太子又不一樣,年紀又小,不該缺失太多父愛。近來我冷眼瞧著,倒覺得他似乎更像你一些?!?/br> 沈徽聽他說起這個,知道他是真不介懷那折子上的內(nèi)容,當即放心下,也輕松閑聊起來,“說起二哥兒還有笑話,前陣子他宮里的嬤嬤犯了事,找人求到他跟前,想要從輕發(fā)落,你猜他說什么?” 這事是容與處置的,他自然知道,一早也聽聞了那說法,笑著轉(zhuǎn)述道,“這些勾當自不與孤相關(guān),難道奴婢犯了事還要累及主子不成?這樣的奴才還該狠殺一批才是。” 他只是陳述不置評價,沈徽輕笑了兩下,“小小年紀,做事說話這么冷心冷情,也不知像了誰?!?/br> 容與看他一眼,放緩了聲氣提醒,“可能是你平日里看顧太少,大爺是儲君,二哥兒也是親王,統(tǒng)共只有兩個兒子,在親情上應該一視同仁,何況他一出生就沒了親娘,你是該多給他些關(guān)愛?!?/br> 看著他滿臉再認真不過的表情,沈徽撲哧一笑,半晌說好,“我也不大會做人父親,你知道的,從前沒有好樣本可供參考,如今少不得磕磕絆絆學著做,就請廠臣多擔待吧?!?/br> 于是二皇子沈宇也就在零零散散的父愛下,磕磕絆絆地漸漸成長。到了四月間,花發(fā)枝頭,陽光下春意融融,前朝內(nèi)廷按規(guī)制,都業(yè)已更換上了輕薄紗衣。 出月華門往西,便是現(xiàn)如今的司禮監(jiān)值房,門前正站著一群屏聲靜氣的人,肅穆的靜謐很快被一陣浩繁的腳步聲碾碎,聽上去來者人數(shù)不少,聲音卻不顯一絲雜亂。待一群年輕的少監(jiān)奉御進了月洞門,為首被簇擁的那一個便是讓人無法忽視,又分外打眼的存在。 他穿月白曳撒,在一眾朱紅石青中是最澹然素凈的,純金嵌寶的玉帶襯出溫潤的堅剛,眼角唇邊有著淡淡淺笑,只是那笑意難以捉摸,好似原本就生成這樣,好似只是若有若無銜在面上。行動間,曳撒上那片鎏金時隱時現(xiàn),在日光下漫灑出耀目金芒,如此清雅如玉一樣的巨珰,無疑就是提督西廠太監(jiān)兼司禮監(jiān)掌印林容與。 眾人伺候著掌印進了值房,這里頭一應東西皆按他本人喜好布置下,屋子里熏的是淡淡沉水香,香篆只用一小餅,自博上爐里吐著裊裊碧絲。衣架上掛著的織金蟒袍,恰如其分彰顯著此間主人的赫赫宣威。然而最矜貴的,還是桌上放置的那幾本書,皆是掌印自南書房搬來閱覽的。天子的御書房,其貴重已是無法言說,他不單能隨意出入,還能隨意借閱,隨意查看,偏生他本人得寵如斯,面上竟沒有絲毫驕態(tài),舉手投足間流露的自持自重,又讓人過目難以忘懷。 待掌印坐定,從內(nèi)書堂、經(jīng)廠、內(nèi)府各庫、宮苑開支費用,樁樁件件,一般有專門執(zhí)事的人按部就班上前回稟。 事無巨細,等一一處置完已交午時,容與指著面前攤開的一本薄薄賬冊,吩咐身旁人,“叫孫秉筆過來,我有話問他?!?/br> 傳喜進來時,敏感的覺出氣氛不同往日,似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逼人而來,而里里外外,圍著的全是容與這些年栽培的心腹,好在這里沒有西廠那些個番子。仗著彼此熟稔,他只拱了拱手,然而說話間,卻已不自覺帶了三分小心。 他一向自詡腦子快,已猜出容與要聽西苑行宮修建近況,心下暗暗忖度,不過兩三個月的功夫,一座恢弘殿宇便能建得起來,這里頭他可是居功至偉,這差事辦得不能再齊全,合該讓這位廠公大人滿意才對。 容與此刻閉目凝神,也不著急問話,倒是先滲了傳喜大半日,只等那志得意滿的笑容在枯坐間,一分分,一厘厘的黯淡下去。 傳喜被晾得有些發(fā)慌,想要說話又覺得當著那么多人,不便下氣去討好,正是進退兩難,卻見容與端起面前青瓷茶盞,抿了一口,沖房內(nèi)的人閑閑揮了揮手。 眾人立時整齊躬身,無聲無息卻行著退了出去。除卻衣料摩擦,甚至連那皂靴挨著漢白玉地面,都沒有帶起半點響動。 規(guī)矩這東西,有時候是最好的震懾,傳喜心頭掠過一絲不安,抬眼瞧著那十多年不變的清秀潤致眉眼,笑得便有些發(fā)僵,“廠公近來威勢越來越足,這么著也好,才更像是個手握重權(quán)的天子近臣,我瞧著也替你覺得欣慰?!?/br> 見容與不接話,他訕訕一笑,轉(zhuǎn)過話峰,“新殿建得差不離了,就只剩下最后的山石,皇上指明要太湖石,這會子趕著從南邊運過來,走水路更安穩(wěn)便利,昨兒晌午已經(jīng)到了通州碼頭,不過再有三五日也就能安置妥當了?!?/br> 容與唔了一聲,“今次花費原報十萬兩,用了內(nèi)帑八萬,戶部又撥了兩萬,早前你親去部里支了一萬出來,到了這會子算是能省儉出一萬。你一貫最機敏,辦事牢靠,沒辜負萬歲爺御筆親點的提攜?!?/br> 傳喜乖覺一笑,往前略湊了兩步,“你這么說,教我無地自容,不過是替主子辦差罷了,誰還敢居功不成。何況旁人不知,我還能不知,這回全托賴你提拔,要不是萬歲爺怕你事情多累著,哪兒還輪得上我冒頭。我承你的情,也盡心替你分憂就是。” 他素日就極有眼力價兒,說話間見那茶盞空了一半,忙去取了茶吊子來續(xù)上。也不全是刻意要擺討好姿態(tài),只為從前是兄弟,現(xiàn)如今呢,品級上雖差著一等,于權(quán)勢恩寵上頭可是有云泥之別。 且不說別的,這會子雖是仲春,屋子里溫度都還帶著幾分寒涼,可滿宮里頭早都撤了炭火的,唯獨這算不上太大的掌印值房里還預備著,不過是為萬歲爺一句話——廠臣為國事夙興夜寐,身子要緊,萬不可有閃失。 圣眷這般隆重,不由得他不小心趨奉,那茶水方注了兩下,忽聽享盡優(yōu)容的人笑了一聲,語調(diào)慵懶的說,“花木原說要進些西府海棠,你為了省儉,先改做了梧桐,從濟南府那兒的皇商手里賺了一筆;去歲雨水多,金絲楠木沒有好的,你打聽出有位山西木材商人囤了貨,便假傳圣意,說到這不過是第一座要起的殿宇,陸續(xù)宮里頭還要大興土木,從他那里低價收了不少;太湖石從南邊采買,內(nèi)務府自有備案在籍的皇商可用,你看了又說不夠好,從蘇州提督織造那里引了一個人,這人卻是你兄長外放南京時一個舊識,除卻你兄長得銀五千,這人又送了一處南京的宅子,想來你也跟他承諾了,往后再建園子也好,亭臺樓閣也罷,自然還從他那里進山石,是不是?” 他每說一句,傳喜的手便不自覺地哆嗦一下,到最后抖得是茶湯四濺,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匆忙將茶吊子擱回爐上,搓著手,舔唇道,“你都知道了……這這,原是他們求到我頭上,我見著合適,才狠殺了一回??少I賣么,總也得給人留點好處不是,這才許諾了那話,其實也算不得哄騙,萬歲爺一高興日后指不定就要再修再建。至于那蘇州商人,卻是和家兄有些關(guān)系,可他手里的東西委實不差,我就是再不濟也不敢以次充好?!鳖D了頓,只覺得容與肅著一張臉,眉宇間滿是清寒,唯有那雙眼睛還微微帶了點暖意,不由試探道,“素日你原不cao心這些閑事的,我這回真是托大了,下次再不敢的,你且看在我并沒抬高價錢虛報的份上,睜一眼閉一眼……” 這求懇的話,被容與以一聲輕笑截斷掉,“往日如何,今日又如何?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既坐在這里,豈有兩耳不聞外事的道理,你是打定主意,讓我擔著尸位素餐的名頭?我卻是不敢那般泰然安坐。” 往椅子上靠了靠,他展展衣袖,神態(tài)氣韻一派雍容閑雅,怎么看都不像是會計較這點子俗務的人,可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傳喜心口,“我的確信得過你的能力,可不代表我預備做甩手掌柜。要這么想,你也太小看如今司里的這群年輕后生,更小看了西廠十年間培養(yǎng)的那些人?!?/br> 傳喜臉色刷地白下去,萬沒料到他在這時候提西廠,再想起近年來私下聽見的傳聞,說他手里握著好幾本冊子,上頭記載了京中五品以上官員諸多細節(jié),大到家資私德,小到應酬間的言談,應有盡有……原來不光是外臣,對內(nèi)廷中官,竟也是一視同仁。 他雙腿一顫,險些就要跪下,中飽私囊的罪名,被一紙彈劾上去,問他個貪墨自是一點都不為過,是杖責還是罰俸,連帶前程亦可盡毀,無論如何他折不起這個面兒。 存了十二萬分小心去探面前人的表情,好在仍是不慍不怒,傳喜忽然有股子直覺,林容與心里還是重情義的,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賭徒心理,低下眉眼,甘愿做小伏低,“我是糊涂有蒙了心,一時被利益蒙蔽,下次再有這樣事,你怎么罰我都認,只求你這回肯超生?!?/br> 話說一半,卻忽然將底下的咽了回去,原想著干脆拿南京那宅子敬獻,可轉(zhuǎn)念思量,林容與壓根不缺這個,他現(xiàn)在說一句要京城最好的宅子,外面只怕也有大把人心甘情愿拱手相讓,何用自己在這獻殷勤。 背上的汗一層層的壓下來,快把個精明人壓垮了,可那正主呢,依然氣定神閑,饒有興味的看著他作態(tài)。 傳喜咬了咬牙,躬下身子長揖道,“你知道的,我如今從家兄那里過繼了個孩子,咱們這樣人,連祖墳都入不得,還能圖些什么?現(xiàn)世的權(quán)錢,老實說也夠數(shù)了,可還有什么想頭?不過是求將來有個人能清明時掃掃墓,去我那墳頭祭拜一下。不想要了人家孩子,少不得還個人情,你且看在我并沒虛報開銷的份上,饒我這一回。從今往后,我但凡有違逆你,你就是把我活剮了,我也不敢多喊一個冤字?!?/br> “哪兒用得著說這么狠的話?”容與抬了抬眉,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我一貫知道你的難處,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咱們?nèi)蘸蟛藕孟嘁?。我不斷你財路,也曉得你辦事有手段,原是存了要用你的心思,只是你若和我不是一條心,終究是不成事的?!?/br> 伸出細潤纖長的手指,指了指頭那南京宅邸的字樣,“這么著吧,既往不咎,你只把這筆錢繳到內(nèi)府,用什么名目我不管,相信你自有辦法?!?/br> 暗暗吁一口氣,傳喜忙不迭打躬作揖,容與又道,“你心思活絡(luò),把它用在該用的地方,好好施展手段,今后經(jīng)廠這頭,我預備交給你打理?!?/br> 有威懾有施恩,果然伴在皇帝身邊,進益是一日千里,這般清楚什么時候可硬,什么時候該柔。 傳喜連連稱是,又想著緩和下氣氛,便賠笑道,“如今你的話,在內(nèi)廷誰不當成圣旨來聽,我絕不敢有貳心,你且瞧著我日后作為就是了。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子,我不能干自斷前程的蠢事。要說司禮監(jiān)的座椅,早前可都是那幫老家伙占著,提起來沾染外頭那些事兒……個個手里都難保干凈?!?/br> 容與牽唇淡笑,“這話很不必再說了,我不追溯過往,只論現(xiàn)在和將來。這位置也沒那么難晉升,要真論資排輩,司禮監(jiān)哪兒有你我二人的一席之地?還不是皇上肯破格提拔,為報君恩,也該當謹慎小心,如履薄冰。” 這一番敲打算是實情實話,可說到皇帝恩典,他們二人得的分明差著九重天,何況到了這會子,傳喜就算再疲懶,也斷了和容與你我相稱,平起平坐那點子心思。 “廠公論才情,論能耐都讓我等望塵莫及,怎可相提并論。小的們自管辦好差事,兢兢業(yè)業(yè),再不給廠公惹一點麻煩。” 容與笑笑,從兄弟到廠公,不止是稱謂上的變化。知道畏懼,還只是第一步。對待逐利的人,自然不能全斷人財路,但這一番提點拿捏,聰明人自會心中有數(shù),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凡事都有個界限。恩威并施,方能讓人徹底為他所用。 到底不喜歡那副卑躬屈膝的態(tài)度,容與面上一點不顯,只淡淡頷首,“我給你三日,你自辦妥就是,去吧?!?/br> 傳喜道是,這回恭恭敬敬行了禮,方退出門外。外頭月洞門上,站著隨他前來的一群少監(jiān),見他出來忙一股腦迎上。及至近期,眾人才發(fā)覺上峰額頭上密密麻麻全是汗,又手忙腳亂遞過干凈的汗巾子,小心地為他擦拭。 傳喜正自煩躁,擺手一把拂開,把人推得接連倒退幾步。眾人見狀不敢言聲,垂手跟著他走出司禮監(jiān)。拐上夾道,才有人大著膽子上前詢問,“孫公可是遇上什么麻煩,才剛廠公召見……按說這回的差事,說好不過問的,大家各憑本事,您又辦得這么妥帖,難不成他還有不滿?” 前頭疾行的人猛地扎住步子,惹得后面人一陣踉蹌。傳喜回首,看著那一群人,各自的臉上有驚詫,有惶恐,有不解,也有明顯怯意。 凝目打量了好一會兒,他忽作一笑,又一個個地掃視過去,單寒著嗓子,慢悠悠道,“各憑本事?也要看你夠不夠人家勢大,小的們往后都給我警醒點,看清楚這內(nèi)廷除了皇上,還有一位天不塌,就沒人撼得動的主子?!?/br> 第98章 夏日閑情 今夏來得遲重,一只雛燕倏忽掠過,落在整個西苑最為簇新的承明殿飛檐上。殿前梧桐正是枝繁葉茂時,立于桐蔭下的人,晚來新浴后,更換了一身薄如蟬翼的煙紋紗衣,緩緩搖著一柄泥金折扇,手指輕輕搭在烏木手柄上,骨節(jié)瑩潤晧如玉質(zhì)。 他正抬首,蹙眉看著葉子縫隙間透下的,最后一縷殘陽斜照,沈徽走近時,他卻像是早有察覺,側(cè)首微微一笑,“皇上來了?!?/br> 沈徽凝目于那如畫的眉目,渾然失語了一刻,方才一言不發(fā)牽起他的手,將人拉入殿內(nèi),指著窗欞下早已設(shè)好的棋局,“這會兒無事,剛好你陪我下棋解悶?!?/br> 容與一笑,走到幾案前點燃了一支沉水置于香籠中,再坐回窗下,與他好整以暇地對視。 沈徽執(zhí)起黑子,“既是對弈,咱們還該說個彩頭,如何?” 聽著這話,容與知他必有事要差遣自己來辦,一時倒也猜不出是什么,便微笑應他,“會試已過,皇上應該沒有文章令臣做了罷?”說著四下看去,目光隨即被榻上放置的一小摞奏折吸引,當即便全明白過來。 沈徽見瞞他不過,果然提出頗為無賴的要求,“若是我贏了,你就得替我把剩下的折子批完。若是你贏了,嗐,反正你也贏不了我,也就不用再費勁想彩頭了?!?/br> “皇上就那么自信?”容與忍不住發(fā)笑,“安知臣一定會輸?shù)靡粩⊥康???/br> 沈徽不答,蹙起兩道劍眉眉,嗔道,“又說臣,你這毛病時不常就要犯上一犯。” 容與無聲示意他看周圍,滿滿一殿的內(nèi)侍宮女,這么多人該不算是私下里了,他們原本說好的,是在無人時才以你我相稱。 沈徽臉上閃過一抹無奈,沒再說什么,半晌想起剛才的話,又斗志昂揚起來,“就這么定了,你輸了便去把折子批完?!?/br> 容與搖搖頭,沉默著不給他任何應和。沈徽再接再厲,“你就這么怕輸?剛才可還好意思說大話的。好歹先跟我下了這盤棋再說,興許是你贏了呢?” 說完不等容與答應,當即先落了一子在棋盤上。 “好,就算臣讓您一子。”容與含笑落下起手,開始全力應對。 無怪沈徽自信滿滿,多年前對弈,尚輪不到容與思量如何避諱天子鋒芒,便已然被殺得片甲不留。時隔多年,再度與沈徽對弈,他卻不再是當年那個動輒心軟之人。 不多時他已布好陣局,沈徽這廂漸生逼仄之感,心下好奇的同時,禁不住微微詫異的抬眼,終于忍不住想要攪亂他的心神,“現(xiàn)如今非要這么偷懶?除卻西廠和司里的事兒,旁的一發(fā)懶得過問。其實大可不必,我不說,旁人自然也不知道。你那好學問好韜略白浪費著也是可惜,就當暗地里為國效力,為君效勞不好么?” 容與一徑沉默,凝神繼續(xù)落棋。沈徽不甘心的接著說,“你若是能做那么徹底也罷了,偏又不能。你不肯幫我,怎么倒去幫憲哥兒代筆,寫他師傅布置的功課?別當我不知道?!?/br> 容與眼望棋盤,搖了搖頭,“也算不得代筆,臣不過是幫殿下略改幾個字?!敝箜槃輰⑦@個話題扯遠,“皇上看過殿下做的,以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為題的文章了么?臣覺得即能得古文義法,字里行間又有精透妙語,很能切實指陳。” “看過了,他年紀不大,倒是一副中庸中立的做派,”沈徽不以為然,“做個守成的君主也還罷了?!?/br> 容與一曬,“中立有何不妥?帝王之治,圣賢之道,不外一中字?;噬虾伪厍撇簧现杏??” “我偏不愿意如此。人生若事事都講求中和,該多無趣。帝王之道?”沈徽瞇起眼,目光在容與臉上徘徊,輕嗤一聲,“所謂帝王之道,不可讓臣下猜出心意,不能表現(xiàn)出喜歡某個人。我如今都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心緒終于被攪得有所浮動,手下跟著一顫,一顆本該下到棋眼上的白子,斜斜的落在了旁邊位置上。 沈徽哈哈一笑,神情大為得意。容與遂凝神守心,以防他繼續(xù)胡攪蠻纏。半柱香過后,沈徽再度顯露出頹勢。 見他大勢已去,容與索性放松觀望,且看他如何落子。沈徽咬著唇,忽然發(fā)出不解感慨,“怎么你忽然下得這般好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br> “皇上愿意認輸了?”容與笑問。 沈徽猶自盯著棋盤,半晌忽道,“有風聲,外頭可是要落雨了?一會兒咱們可以去太液池那邊,看雨中芙蕖了?!?/br> 容與沒多想,抬首朝窗外看去,不過是天色轉(zhuǎn)暗而已,并無一絲異狀。瞬間也就明白過來,再回顧棋盤,上頭形勢早已起了變化。 任性的主君撒嬌似的,做著不高明的手腳,容與暗自好笑,不動聲色將一枚棋子放回原位,“皇上真的不愿意勤政了,從前不過讓臣代為讀出來,少有讓臣批閱的時候。倘若臣批的不對,皇上想過,日后怎么和臣工交代?” “不會,我的心思你都知道。何況你從來都不是會越俎代庖的那類人。我才信得過你?!鄙蚧諟惤?,露出燦然一笑,“偶爾為之嘛,你就權(quán)當為我分憂,是人,總少不了想要偷懶的時候?!?/br> 容與良久無言,看得沈徽漸漸笑意凝結(jié),目光卻還是一意柔軟,搖頭晃腦道,“郎心似鐵!早知如此就不該派你出去,幾次三番把心都磨硬了。從前百依百順的人,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br> 從前和現(xiàn)在,其實并沒有什么分別,他只是在和自己的理智做斗爭,結(jié)果呢,還是沒能敵過沈徽全然不同昔日的無賴作風。 “臣勉力一試,若是惹出什么亂子,皇上可別怪罪?!?/br> 詭計得逞的人立即眉花眼笑,少有的露出面頰邊清淺的幾乎看不見的酒窩,對一旁侍立的宮人吩咐,“把朕給廠臣留的糟鰣魚拿來,一會兒晚膳就擺在窗根子底下,朕和廠臣一道用?!?/br> 待晚膳擺上來,沈徽斜睨著起身欲服侍他用飯的人,朝旁邊的椅子努了努嘴,“坐下,今兒我特意讓膳房做了你愛吃的菜。有木樨銀魚,鮮菱角,櫻桃,筍片,鴨rou燒賣,還有上回你說過好的燕窩羹,我讓他們按你說的法子,用雞汁和蘑菇汁熬出來,再配上些冬瓜,只把那燕窩熬成玉色才呈上來的。你且嘗嘗是不是那個味道。” 容與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些都是阿升告訴皇上的?” 沈徽點頭,又搖首道,“也不全是,譬如這燕窩粥就是你親口跟我說的,上巳節(jié)那會兒,我讓人送去你房里,你用了之后說好。怎么,你不記得了?”他瞪著眼,感慨于面前人的健忘。 容與嗯了一聲,以垂首淡漠來掩飾心里泛起的暖意,眾目睽睽之下,該當怎生表現(xiàn)才好,至少也做出些受寵若驚的形容兒? 微微苦笑了下,還是演繹不來那樣的姿態(tài),余光掃到殿中宮人,容與善意規(guī)勸,“臣先服侍皇上用膳,等下您若覺得哪道菜可以賞給臣,再叫人送去臣房中就是了。” “不好,我是要和你一起用?!鄙蚧沾瓜卵?,直嘆氣,“我想找個人陪著吃飯就那么困難?一直這樣,日后陪我出去可怎么辦?不是說好要陪我再去江南?難道下趟館子,還要你站著伺候我不成,教別人看著也不像?!?/br> 他忽然抿嘴一笑,“我早說過,這世上豈有你這么好風姿的下人,又有誰家請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