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說罷轉(zhuǎn)過頭去,手中錯金珊瑚柄馬鞭揚起,倏忽間,人已去得遠了。 到了六月里,御駕啟程前往福山。皇帝親臨,當?shù)毓賳T自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有一點閃失不周。及至寶船到達港口,早有應(yīng)天巡撫、水師提督等人攜部下一眾官員前來迎接。 地方官早前問過容與的意思,深諳皇帝無心張揚,于是投其所好只敢簡單設(shè)宴。席間水師提督應(yīng)對沈徽詢問,倒是顯得頗為豪氣干云,仿佛眼前即刻就已出現(xiàn)五千艘戰(zhàn)船,裝備精良艦炮齊備,隨時都可出海作戰(zhàn)一般。 沈徽頷首不多言,容與則低眉斂目坐在一旁,此行主角非天子莫屬,他這個御前提督太監(jiān)也樂得盡量減少存在感。 隨后在一干官員陪同下,眾人簇擁皇帝登上箭樓,舉目眺望,只見近海處已停靠數(shù)百只戰(zhàn)艦,列隊齊整,看上去甚為壯觀。 登高憑臨,那些穿越了萬里河山的長風(fēng),不光吹起得人衣衫鼓蕩,心上亦有陣陣激蕩之感。 沈徽步下箭樓檢閱良久,又問了艦上下級兵士許多問題。待重新登高,因見那近處海灘有海鷗盤旋往復(fù),面前景致開闊,忽然興之所至,回首命侍衛(wèi)取來弓箭,拉弓如滿弦,瞄準片刻,一箭洞穿一只海鷗的喉管。 眾人撫掌,又是好一番稱頌。此時箭樓上陣陣海風(fēng)徘徊,沈徽身上的明黃色披風(fēng)獵獵作響,他身姿傲岸挺拔,在人群中宛若鶴立雞群。陽光下清晰可見衣飾上所繡金襕龍紋,仿佛也有乘風(fēng)騰空之勢。 如此威儀俊美,通身散發(fā)著鋒芒與力量,引人遐思的同時,亦會生出感慨,其人和遠處直抵瀚海的蒼山,近處壯闊無垠的海疆一樣,都是這古老帝國里最為如詩如畫的一部分。 待黃昏時回到下榻之所,舟車勞頓加上一天下來神經(jīng)緊繃,容與不免疲累。沈徽雖吩咐了要和他一起用飯,架不住覺得滿身風(fēng)塵,他還是先回臥房打算洗漱干凈再去伴駕。 “今兒萬歲爺可真是英姿不凡。”林升一面伺候他更衣,一面喋喋不休地發(fā)著感慨,正想要再說兩句,忽聽外頭有人急急叩門,一個如洪鐘般的聲音問,“廠公大人在否?” 林升放下巾帕先去開門,見來人是個濃眉大眼、高鼻闊口的漢子,大約三十出頭年紀,一見容與便揖手朗聲笑道,“叨饒叨擾,末將福山郡總兵,鄙姓李,久仰廠公威名特來拜見,不知道廠公現(xiàn)下可有空閑?” 容與頷首,側(cè)身比手,“請李總兵里面說話?!?/br> 那總兵闊步入內(nèi),很有些自來熟的,自顧自就在椅子上坐了,對著容與虛讓了一下,“廠公不用同末將客氣,末將只是來閑話兩句?!?/br> 容與一笑,撩袍坐定,轉(zhuǎn)頭吩咐林升,“給李總兵看茶?!庇治⑿Φ?,“不知李總兵找我何事?” 粗豪漢子哪里等得林少監(jiān)精心烹制的上用龍團,端起桌上清茶先牛飲一番,一抹嘴道,“末將是個好武之人,聽聞廠公對武官向來一視同仁,因此冒昧造訪。不過也是為好奇,廠公來此之前,末將便聽說你辦得幾個差事深得圣心,極有能為,之后你又上疏建議開放海通,加強水師軍力。廠公不知,這話是深得我心??陕犝f在朝中卻引起不少人非議,說這是要借增軍需再增商稅……廠公這般有魄力,卻不怕得罪那些個盤根錯節(jié)的勛戚大族?” 容與打量此人,顯見著并非出身勛貴,說話間眼神誠摯毫無躲閃,直來直去,頗為實在,便點頭道,“擴軍需,首當其沖是籌措銀錢,國庫有限一時不能具備。朝廷張官設(shè)吏,原本就是為治國安民,有急處時自然也該由這些人做個表率?!?/br> 李總兵拍著腿大贊,“這話太對了,要說朝廷這近三十年來,一直疏忽海防,以至各處衛(wèi)所虛空,都快變成魚龍混雜之地了,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京里那些大佬個個都是巨賈,原該讓他們出份子力,不然公家的錢早晚也是落進他們口袋,就說那提督老頭,朝廷每年撥兵餉,我看倒有一多半進了他家?!?/br> 好個快人快語,當真也不多見,容與不動聲色道,“朝廷如今重視邊疆海域,猶未晚矣。” “可惜還有不少人得不到提拔,弄得真正有能為者報國無門。我那些個師兄弟們,”那總兵說到這里,忽然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笑笑,“末將是說,廠公真是提了個好建議給皇上?!?/br> 容與聽出他話里未完之意,含笑問,“未曾請教李總兵出身?” “末將是升平二十八年的武狀元,”這位總兵說道此處,面露得意笑容,旋即又嘆道,“不過武狀元不值錢,那會兒還年輕,真是懷了一腔報國心,其后在山東巡撫和遼東總兵麾下,駐防過登萊,自認為也算是啃熟了兵法,有些實戰(zhàn)經(jīng)驗,才向兵部請調(diào)來這里,為的是有朝一日和進犯倭寇決一勝負。哪知道,那提督老頭原不想練兵,守著幾條破船,倭人來時不過出海繞上兩圈,等人走了再上奏朝廷,說他船不夠,兵不夠,更須朝廷多增軍餉,才好招兵造船。到今日倭寇滋擾還不能平定,我堂堂大國顏面何存。不瞞廠公,末將這些年也有些灰心,直到前陣子聽京里新文,知道廠公上疏所言,才又讓我覺得好像看到點希望。等見了廠公你,老實說,一看這么個清秀斯文模樣,末將這心里可就打了鼓,不會是個耍嘴的花架子罷?可方才聽廠公言談,便讓末將覺得是可信之人,皇上這回倒是真沒看錯?!?/br> 說著見林升又為他續(xù)了茶,便再度牛飲而盡,撂下杯盞接著道,“實話說,末將今天是來自薦的。不過廠公別誤會,我不是見你得圣寵就鳧上來,只是聽說朝廷要在東南籌建新水師。末將把這些年在登萊練兵的經(jīng)驗草寫成了個集子,里頭有些戰(zhàn)時實用的船艦火炮設(shè)計,還有些粗淺心得。今天拿給廠公過目,若覺得還能用,就當是末將為朝廷盡一份心力罷了。”說著,便自懷中拿出一卷書遞給容與。 容與看時,上面寫著紀效錄,翻開來乃是分號令、戰(zhàn)法、行營、武藝、守哨、水戰(zhàn)等幾個篇章,粗粗一看語言通俗,十分易學(xué)易懂,當下心中一喜,點頭笑道,“李總兵,”才說一句卻已被對方揮手打斷,“什么李總兵,末將是哪門子的總兵,倒是總屯著兵才是,廠公只管叫我名字,我單名一個沖,不像你們文人雅士,有什么字啊號啊的,請廠公直呼李沖就是?!?/br> 容與一笑,當然不能真的直呼其名,見他年長自己頗多,索性拱手稱了一聲李兄,隨即真心實意的贊了一番那紀效錄。李沖聽得更是開懷,一時將容與引為知己,又要給他講演自己設(shè)計改造的船艦,說到興起時,見林升一直在旁站著,也不顧忌的招手喚過來,命他去找些酒菜,預(yù)備和容與徹夜懇談。 林升聽他吩咐,自在暗地里翻了幾個白眼,心道皇上那頭不定已等得多不耐煩,這會子哪里輪得到這莽撞武夫占用廠公時間。 偏生正想著,余光瞥見有御前內(nèi)侍隔著簾子立在門外,低聲稟道,“萬歲爺吩咐教廠公快些過去,有要事和廠公商議?!?/br> 這廂李沖還意猶未盡,容與少不得安撫道,“皇上傳召,林某不敢耽擱。李兄所書心血之作我且留下研讀,待改日方便,再和李兄請教,一并把酒暢談?!?/br> 李沖走時,仍是戀戀不舍,臨出門前又回身道,“末將與公今日一見如故,對公是更加佩服,年紀輕輕有此成就確實厲害。不過廠公日后,也須防有小人借軍需之便悶聲發(fā)財。實不相瞞,未見廠公前,末將也聽了不少不利于你的言論,那些人說起來的話不大中聽,只可恨末將險些就信以為真。哦是了,他們說你是什么孤什么孽的,末將卻也記不住了,總歸不是好話就是,不過廠公放心,末將心中知道你不是的。”言罷安慰的拍了拍容與肩膀,這才轉(zhuǎn)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什么孤什么孽?”人一走,林生當即搖頭輕哂,“這人當真粗得有趣,竟連孤臣孽子四個字都不知……” 話說一半,他驀然警醒起來,慌忙看向容與,不過那被冠以諷刺之名的人表情泰然自若,他并不知道,此時此刻林容與內(nèi)心也和臉上表情一樣,泰然自若。 孤臣孽子,確鑿如是,他本就不屬于這個時代,陰錯陽差投身宦海,人生境遇在跌跌撞撞、平步青云中交替更迭,成長至今,與字面上所謂孤臣孽子正相吻合,而他早就不介意做一個真正的孤臣,倒是很該感謝,世上還有這般明白他心意的敵人。 處暑時節(jié),晚風(fēng)里猶裹挾著一股熱浪,吹在身上不覺清爽。沈徽的屋子里置了兩尊冰鑒,上頭盛著地方官員敬獻的各色時令鮮果,聞上去味道宜人。 至于那百無聊賴等候愛人的帝王,目下正倚在榻上,身上只著紈素中單,側(cè)身而臥宛若傾頹的玉山,滿室燈火映襯下,似有寶光在他眉目間、衣袂上流轉(zhuǎn),如斯情景堪堪正可入畫。 容與沉溺的看了一刻,只覺得沈徽身上似乎涌動著一股寧靜的悸動,即便是面對這份不甚純粹的寧靜,也會讓人生出想要珍視,不忍踏碎的感覺。何況光影流轉(zhuǎn)之下,分明勾勒出一副絕好的工筆,細細地描摹下此人全部的風(fēng)采,有剛毅,有果決,有冷硬,亦有風(fēng)流的嫵媚,只是后者大約只有機會在他一個人面前展現(xiàn),除此之外,還有他凌厲的美和凌駕一切霸道的溫柔。 便好似此刻,沈徽利落地站起身,不由分說將容與拉上床,伸臂半擁住他,口氣慵懶不失嚴整的逼問,“那個李沖是什么人?不過小小一個總兵,也值當你應(yīng)酬一整晚?還要把酒言歡?” 沒等被箍緊的人回答,他繼續(xù)含嗔聲討,“從前和王玥喝得爛醉也就罷了,你到底有多喜歡喝酒?怎地又從不見你跟我好好醉上一場?” 容與忍住笑,轉(zhuǎn)頭問,“皇上晚膳用的什么?” 沈徽怔了下,哼道,“怎么,現(xiàn)在才記起來關(guān)心我!” “不是,”容與到底笑出聲,“聽聞鎮(zhèn)江的醋最出名,這里離鎮(zhèn)江不算遠,我是怕皇上貪嘴,晚飯放得醋太多,要不怎么到這會兒,心里還泛酸呢?!?/br> 身上瞬時被箍得更緊了,沈徽恨不得整個身子壓下來,恨恨笑道,“好你個提督太監(jiān),竟敢打趣兒朕,朕今日心情好饒過你一回,只是往后不許冷落朕?!?/br> 容與見他又無狀起來,忙略略推開他些,抿著散亂的鬢發(fā)道,“先說正經(jīng)事,那李沖來找我是有緣故的。”他知道沈徽這會兒一定不耐煩去看李沖寫的東西,便盡量提煉總結(jié)精華,娓娓講述,“此人性子雖粗豪,卻是粗中有細,有報國志,也真正心系邊防,且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熟悉軍務(wù),適當?shù)臅r候不妨拔擢,當個前鋒或一方將領(lǐng)還是可以的。” 提起這話,沈徽也正經(jīng)起來,帶著些興趣說,“他寫的心得回頭拿給我看看,果然好的話,再行安排就是。如今軍中按資排輩的風(fēng)氣極重,無根基之人想要升遷不易,如真是擅于練兵者,務(wù)必要人盡其才。” 容與說好,更提醒道,“回頭還有北邊和南邊諸海域,以此類推,架設(shè)新防務(wù)軍需,更有不少要改革舊制推進新政的地方?!?/br> 兩人絮絮說著政務(wù),不防已交子時,容與連日奔波,晚上又應(yīng)酬了半日,到這會兒實在困乏得很。上下眼皮不由自主開始打架,神思漸漸地昏聵起來。 見他闔上眼,那般清秀安靜的模樣讓人一陣心疼,也讓人頗感幽怨,沈徽遲疑著,手底下卻控制不住想要揉搓他。自那平坦的小腹起,寸寸下移,最后不懷好意地停在兩腿之間。 光影里的人睫毛一顫,緩緩睜眼,雙眸里蘊藉著一抹歉意,幾乎是在央求,“今兒太乏了,明天吧,明天我補償你?!?/br> 可惜越是柔軟的腔調(diào),越是滿含縱容的婉拒,越能激發(fā)起沈徽心底澎湃的欲念,任性霸道的帝王一把掀下帷帳,動作迅猛猶如一匹矯健的獵豹,眨眼間已欺上了他的身。 第101章 碧海藍天 身上的重量實在壓人,容與嘆了嘆,閉起眼睛,任由沈徽上下其手。然而很快,那不安分的手就從肆意撫摸變成了帶著小小惡意的撩撥。 容與也有些享受,奈何體力精力不濟,眼皮沉重得忘乎所以。過了不到片刻,那欲求不滿的人便忍不住,使勁兒搖著他的身子,聲音里全是懊喪,“這么著都能睡著,你也太不給朕面子了?!?/br> 除卻無傷大雅的惱恨,其實還夾纏著絲絲縷縷的委屈。 容與強撐開眼,四下無光,嚴絲合縫的帳幔里只有鎏金香球發(fā)出的點點星芒,映在他眼底漫生出柔軟的溫馴,“那你快些,等下真要睡過去了……” 滿眼倦容還愿意盡所能的滿足他,沈徽又哪里舍得,到底期期艾艾從他身上下來,落了一吻在他面頰上,“睡吧,今兒……先饒過你?!?/br> 身邊人扯出一記感激的笑,再度闔眼不久呼吸漸均勻??尚挠胁桓实牡弁鯗喩砘馃鹆?,輾轉(zhuǎn)半日也還是不能入眠。 容與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鬢邊一陣癢梭梭的,他睡眼迷離,努力睜開一瞧,正見沈徽支著胳膊,笑吟吟地望著他。 “什么時辰了?”容與嗓音含混的問。 他要去掀帷??纯赐饷?,沈徽忙一把按住,“卯時三刻,我才瞧過的?!?/br> 原來已過了平日起床的時辰,可渾身還是酸軟的,真想就勢賴在床上,容與迷蒙地想著前世才有的愜意懶覺,都快記不得是什么滋味了。 他對好眠意猶未盡,不防沈徽已攀上他半邊身子,低低誘惑起來,“這會兒天都亮了,歇足一整晚,可該滿足我了吧?” 不消他說,容與早就感受到那滾熱的肌膚,似乎連魂魄都在燃燒,還有那硬邦邦直挺挺的存在——果然是清晨了,又到了該有自然反應(yīng)的時候。 按說昨夜沒能滿足人家,今兒是該補償回去的,可眼下腦子全是木的,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容與難得任性地翻個身,整個人趴在床上,聲調(diào)嗡嗡的,“容我再睡會兒……” 困倦未消的人原沒想那么多,居然恰巧擺出個極便宜的姿勢。沈徽看得滿身yuhuo熊熊燃燒,簡直一發(fā)不可收拾。 目光貪婪的定格在那薄薄的肩胛上,那是削正秩麗的骨骼,有著剛勁與清秀兼具的姿態(tài),這般尤物,又怎生能讓人不滿懷期待。 不過喘息間,沈徽已剝下容與的衣服,被動承受的人反抗不得,只覺得身下一陣涼颼颼,便知是那藥膏上了身,然后迅雷不及掩耳,整個身體倏地一緊,人一下子就全清醒了。 沈徽憋了一晚上,到了這會兒反而不緊不慢,力度拿捏精準,極盡挑弄之能事,不論愛撫還是親吻一樣都不落下。 容與很快被他揉捏得有了反應(yīng),誰知接下來就變換成了暴風(fēng)驟雨,他被沈徽把玩在手掌間,一下又一下,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痛楚被淹沒在磅礴的愛欲里,讓他禁不住發(fā)出聲聲低吟。沈徽似乎極愛他明顯帶著壓抑的隱忍,越發(fā)顛來倒去的折騰,直到他再忍不住出言哀求,求他給自己一個痛快。 通身淋漓的兩個人,癱軟倒在床上,容與身上綿軟不堪,依舊趴伏在枕上。沈徽懶得下床,牽了袖子為他擦拭額頭的汗,動作細致輕柔,全然不似方才的激烈奔放。 “睡吧,”視線停留在他精致纖細的頸項上,心底忽然又涌上酸楚的疼痛,沈徽別開臉,忽然說,“還早呢,你再安心睡上幾個時辰。” 容與轉(zhuǎn)過頭,迷茫的看了他一眼,終于伸手掀開簾子,窗外頭分明還是漆黑一片,瞥一眼更漏,卻原來還沒到四更天。 他無奈地笑了,這任性的人,該拿他如何是好,“你真是……”想了想,也沒什么好指摘,沈徽是那么年輕,精力充沛,要他忍下欲念談何容易。于是咽下后頭的話,笑著拍拍他的手,以示了然的寬慰。 沈徽解決了身心需要,自是神清氣爽,瞇了一會兒直到卯正,便自覺起身。回首再看床上的人,睡得依舊安然,他不忍心叫醒,輕手輕腳的喚來服侍的人,洗漱更衣,自去外間用早飯。 皇帝出巡,京里雖有監(jiān)國太子坐鎮(zhèn),然而偌大的國家自有千頭萬緒,舉凡涉及重要事宜的奏本,仍會以加急的方式送至沈徽手邊。 如今一部分奏議,已是交由司禮監(jiān)批復(fù),可沈徽對昨夜的事兒有愧,想起適才下床時,看見容與眼底積著兩片郁青,干脆也不嫌勞煩了,將所有折子全權(quán)總攬下來。 批了半日,漸近尾聲,容與方從里頭走出來,因起得遲了,他臉上倒帶著一抹自覺地歉然。今日原定是要處置公務(wù),再陪沈徽見一見衛(wèi)所眾將士,是以他穿戴齊整公服,赤色蟒袍加身,更顯得其人如嘉木一般,挺拔俊秀,秩麗端雅。 他無聲走過去,侍立在沈徽身邊,低頭瞥見案上的茶幾乎沒動,又回身自去重新煎了來,久不cao持茶道的人,過去十多年積攢的功夫還沒忘,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仍有著天子曾夸贊過的,類比雅士的清凈高潔之氣。 提督太監(jiān)風(fēng)姿曼妙,直看得一旁伺候的年輕內(nèi)侍出神怔愣,呆呆立在原地,連打下手端茶盞的伺候活計也忘得一干二凈。 沈徽回眸看了兩下,心底暗自歡喜,眼風(fēng)卻老實不客氣,冷冷掃過那發(fā)傻的內(nèi)侍,挑剔的帝王看不得那幅蠢相,更不愿和任何人分享愛人的優(yōu)雅風(fēng)骨,揮揮手將不相干的人徹底打發(fā)了出去。 奉上來的陽羨雪芽盛在甜白釉杯盞里,那瓷器顏色細潤清透,沈徽瞧著,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身邊人如玉般的肌膚。 素來沈徽看折子,總免不了要鋪陳的一整張桌案上俱是。容與一面看他批,一面替他整理。兩個人都不說話,自是合作默契。 待批完最后一道,沈徽一手按著脖子,另一只手無意識在面前一摸,卻是落了空,再看那空落落除卻奏本無他的案臺,不由地悵然起來。 那一點點小動作,容與看得清楚,也唯有他最是明白含義,這是又想要些新鮮蜜餞來吃。沈徽一向嗜甜,若不是知根知底,絕想不到他會有和冷硬外表這么不相符的愛好,不過這小小不然的癖好,也只會在最親近的人面前表露。 容與卸下腰間荷包,內(nèi)里常備有各色甜果子。今日當值的是新人,并不知皇帝有此固執(zhí)的小嗜好,便也沒預(yù)備盛放器皿。容與索性敞開荷包,擺放在他面前。沈徽猶豫了半天,倒是極有節(jié)制,只揀了一顆梨rou好郎君。 蜜餞含在口中,連笑意都有幾分發(fā)甜,沈徽說,“今兒天好,我已見過了衛(wèi)所諸將,剩下的時間打算和你四下走走。咱們?nèi)ズ┥?,或是跑馬,或是游水,如何?” 趁著他貪睡的功夫,原來沈徽已做了這么多事。也好,難得享受一回出差的福利,容與微笑頷首,“兩樣都好?!?/br> 皇帝擺駕私游,隨扈眾多,好在都是素日最得力的親信。御前侍衛(wèi)和御前內(nèi)臣宮女不同,個個都是聾子啞巴,不該說的不該聽的,半點都不會涉及,更是不會生口舌是非。 遠遠打發(fā)了侍衛(wèi),兩人在柔軟的沙灘上跑了一會兒馬,各自出了一頭的汗,臉上氣色都極好,陽光漫上彼此的眉目,一個英挺,一個清秀。 停下馬,雙雙相視而笑,都覺得許久沒有這樣暢快自在了。沈徽尤甚,打從御極,近十年閉鎖深宮,這會兒好不容易舒活了筋骨,愈發(fā)透出昂然振奮。 下馬休整,兩個人都很痛快的在沙灘上席地而坐,沈徽忽地拋出一支酒壺,長眉妖冶的一挑,“今兒沒旁的差事,也不許你出去見旁人,要想喝就和我喝個痛快?!?/br> 看來昨夜的醋勁兒還沒過去,容與接過來酒壺一笑,擰開蓋子仰頭直灌入喉,哪成想沈徽是真的放了烈酒進去,不擅飲的人一口下去,險些嗆住,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咳嗽。 他這么狼狽,看得沈徽唇角一勾,神情說不出的風(fēng)流,奪過那酒壺,毫不在意接著飲了一大口,方搖頭笑道,“你這酒量是真不行,王玥算不得什么好師傅,還是跟我學(xué)才能體會個中滋味。” 說罷,仰頭深吸了新鮮海風(fēng)下潮潤的空氣,抬眼看向碧海藍天,悠悠笑問,“這里好不好?” 這問題聽著耳熟,很多年前同游蘇州時,他也問過,那時容與不過答了一句好,就被他奚落揶揄好久,場面頗為尷尬。 現(xiàn)在想想,倒覺得莫名好笑,又有些許恍若隔世的感覺,然則眼前的人無疑那么真實,如朗朗日月,曖昧而熱烈。 他點頭說好,沈徽便笑道,“等我做了上皇,選個你中意的地方,咱們依山傍水,從此逍遙快活去。” 同樣的話沈徽是第二次說了,容與知道他心里已有了主張,按說做臣子的聽見主君這般不上進,好歹該勸上兩句,可偏偏此刻他一點不想那么做,花間喝道,豈非太煞風(fēng)景?管他最終成與不成,他都愿意順著他的話,由衷再道一聲好。 忘卻京城,忘卻大內(nèi),忘卻一切紛繁與爭斗,長風(fēng)萬里,江山如許,這是沈徽的時代,也是屬于他的,最好的時代。